炊烟有望 一卷 吃饭
(感谢读者的建议,我把过长的铺叙删掉了,重发一遍。)
肖承均听着娘陈年的唠叨,好奇的心灵以想象穿越岁月苍茫的阻隔,端详爷爷奶奶的模样,穿越战争、饥荒,温暖的心跳。在肖承均的童年里,很多日子太阳也响晴地挂在天上,那时有印花布,织布机,纺车嗡嗡作响,有锵剪子磨菜刀的吆喝。那时候,有木轮车有石磨,旭日和红霞照不亮的褴褛、夏日烘不暖的日子。
静静的乡间的小路上,社员散工后的人群里,一定有特写肖明山的归影,从扛着农具的人群剥离出来,踅进幽幽的小巷,拖沓着布鞋的节奏,和几声习惯的咳嗽,推开了柳木破蔽铆钉锈蚀的家门。他穿着公社里救济的部队退下的旧胶皮鞋,粗布补丁宽大的勉腰的黑裤子,白粗布褂子是布条做的核桃疙瘩扣子。下巴上一抹黄褐色的山羊胡子。他是一个和平主义者,而且日子再穷,他也很乐观,他经常说起张稷若先生,虽然卉原县不是张稷若的老家,却也覆盖在他的传说中。“张稷若先生是脱壳走的,临走时他嘱咐老婆孩子——‘挪庄别挪县,围着家乡转’。”说这话时,肖明山的山羊胡子,因为高兴,一颤一颤的。
在家里,肖明山和顾桂英有着十分明确的分工,一个发号施令,一个哼一声,然后立即行动。家里的扁担、石磨和一系列农具就基本属于他了。他从没有怨言,也没有什么期望。作为父亲,对孩子,他似乎不懂得关心,更别说对子女有较高级的思想启蒙。论识字,他不如顾桂英认字多,论扶耧扬场,他不如肖明岭哥,别说是农耕的创新,就是重复传统,他也不是庄稼汉中的好把式。他没有帅气的相貌,没有体力也没有智慧,更没有口才,他是扔到人堆里别人半年也找不着,而孩子们一眼就能看出的那个人,那个一听他咳嗽,看他的背影,听他的脚步就能认出来的人。
肖明山家的伙屋(厨房)是西屋最北面的半间,伙屋南面是比北屋更加低矮的两大间土屋,石磨就在西屋的北面,也就是承均看到魅影的皲裂烟熏火燎的北墙边,南面现在放着那一台枣木做的织布机,这里曾是他们的土炕,是许多童年的睡眠和梦境、梦想的摇篮。肖承均、肖承匀,肖承远、肖承建陆续上了小学,他们放学回到家里,最大的事就是吃饭。那时,最暖心的问候就是“吃饭了吗?”小孩子正长身体,大人就想方设法不让孩子挨饿,还尽力调剂一下生活质量,大人每天要干体力活,饭量都很大。那时候,姑娘家找对象,听说对方小伙子饭量大,就怵头成亲。
推磨是苦日子里最不能忽略的,无论春冬两闲,无论争秋夺麦,也不管刮风下雨,只要快见瓮底了,就得推,不推下一顿饭就揭不开锅。肖明山家里,闺女个头小,没力气,也就有时候做个副手,承均承匀弟兄两个都上学。这个推磨的活儿基本上是肖明山自己承包无疑。顾桂英掌管锣面,往磨眼里加小麦或玉米或杂交高梁,还要往两个磨眼里各播几根稠(秫秸),以防止粮食粒子漏得太快,把磨嘴蓄死。推磨累,推头遍磨更累,肖明山紧咬嘴唇,凝眉顺目,半个小时,头遍推完,他背上的汗珠子就透了白布上衣。跟在后面的顾桂英用笤帚往箥箕里扫起来,再倒到磨盘上磨第二遍,如沙漏一般连续而缓慢。顾桂英锣面,也是个细活儿,左手扶着箥箩的右上沿,右手抓住锣的上沿,把锣放在锣杠上,半弯腰侧身,两眼盯着锣底,前后有节奏地推拉,她右手指上的钉针与锣圈撞击哒哒的轻响,很有节奏变化的美感。
响晴的天忽然阴了,起了大风,院子里的老枣树使劲地摇摆着自己的头发和腰肢,疯了一般,低矮的土屋瑟瑟着身子。顾桂英喊:“别推最后一遍了,赶紧去拿柴禾,学生们都快放学了。伙屋顶上也漏雨,你抽空把塑料布遮上一块。”她说完,就往饭屋里跑去拾掇锅,忙着为全家人做饭。这一次,肖明山哼了一声,但他仍然推他的磨,若不是手中有活儿,他会立即行动去干顾桂英分派的活,可是,对于他这个执拗认真的人来说,手中的活儿往往有强大的惯性。看那棵老枣树,已是满树的小黄花,幽幽的枣花香味,羞涩的小黄花开在枝叶之间,每一片叶子,都在积极响应风的号召,连那些比较粗的枝子也摇晃起来,整个树冠做着疯狂的爵士舞般的摇动。所谓风是雨头,骤雨张扬着夏天的性格,电闪雷鸣,倾盆的骤雨降临了双土村,冲刷着肖明山的寻常院落。这时,肖明山这才慌了神,赶忙往村后胡同北的林权地里去抱柴禾。
伙屋里的柴禾还有几把,顾桂英想到了小黑狗的窝里还有几把干麦秸,她冒着雨从北屋窗台下去掏狗窝里的柴禾。回到直冒烟不冒火的灶前,她把干麦秸填进去,火舌冒起来,一瞬照亮了农家灰暗的日子,可是,麦秸火太虚弱,点燃不了那些笨重的玉米茬子。她使劲地拉着风箱,一推一拉地,似乎风箱的风力小了许多,需要找勒风箱的工匠再勒一下,家里已经攒了好多挺括的鸡毛。这时,灶台的里面,也就是灶火与烟囱过渡的地方,屋顶上开始漏雨,她忙把和面的瓷盆放上,接着滴滴答答的雨水。她又赶忙坐下拉风箱,肖明山也跑着抱来了棉花柴,虽然有些湿了,灶门里终于出来更多的火焰,驱散了一些灰蓝的呛人的湿烟。大铁锅的锅底上,水终于冒出些细小的白泡儿,继而是较大的珍珠似的白泡泛起来。她立即站起身来,从面盆里和棒子(玉米)面饼子,赶紧趁热往锅里贴,滋啦啦地响着,可是底火不足,饼子直往锅里滑,滚烫的水还溅到了她的脸上,一向刚强的她几乎要哭出来,忍者泪珠,立即往外捞饼子,继续往锅帮上贴,贴,她呼喊着:“他爹他爹,快来帮手,拉风箱。”“不是叫你早拿柴禾吗?这下好了,饭都做不熟了,幸亏是星期六,要是孩子急着吃饭去上学,咋办啊!造孽啊。”肖明山知趣地乖乖地坐上板床子,拉起了风箱,所谓火大无湿柴,终于那些被烘干的湿柴,终于加入了燃烧的队伍,喷奏出火焰的交响曲。饼子围着锅帮贴了一圈,老老实实地列队,经受着汤火与蒸汽的考验,锅盖终于盖上了,从盖子的边缘上冒出乳白色的热气。
这时,外面的雨停了,风也不再呼啸。可是,就在顾桂英准备掀锅的时候,噗啦一声,漏雨的屋顶一下塌下来,透过刺刺歪歪的漏洞,看到盆子口大小的天空,天空已经是响晴的蔚蓝色。院子里闪耀着灿灿的阳光,斑驳的老枣树又撒了一地的碎影,还有一些儿零落枣花,还有几只死去的蜜蜂。停住雨点,承均承匀,蹦蹦跳跳叽叽嘎嘎地放学回来,上坡的玉芬也进了家门,上坡的人们,散工半路上,都跑到队里的菜园子屋里,才躲过了这一场雨。
围绕着饭桌的依然是小家庭欢声笑语, 想到刚才的雨,肖明山又高兴地诵起了“小雨纷纷,腊肉二斤,知不道大哥贵姓,脖子后面一囵吞”顾桂英半喜半嗔道:“还不闭嘴,早让你拿柴火,你就是不去,这顿饭可是让我费劲了。”饭桌上,一小盘水萝卜和胡萝卜咸菜,经由顾桂英细细地切了,肖明山用筷子夹着,一丝丝放到嘴里,发出格吧格吧的脆响。承均瞅着爹的模样纳闷,同样的咸菜丝儿,自己嚼着咋就没有这种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