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四阿哥登基以来,冷枚赋闲在家已经两年了。看着窗外纷飞的大雪,他取出康熙爷御赐的暖砚,提笔又画了一幅清宫仕女图。冷枚20岁被选入内庭成为一名宫廷画师,40多年时间里“笔耕不辍”。仕女图是装饰皇宫内院的常用题材,也是他的拿手好戏。但今天的这幅画却有些不同寻常。画中一靓妆女子单膝跪在圆凳上,曲着身子,慵懒地斜倚几案。她握着书卷的右手垂在腰间,左手托腮若有所思。或许正如画名《春阁倦读》暗示的那样,她只是读书读得倦了。那是从案上书箧里抽出的一册《名媛诗归》,明末诗人钟惺所编的的历代女诗人诗选。这套书一经出版就畅销不衰,即使是明清易代以后,仍是闺阁内的流行读物。画中女子方才正读到南朝无名氏所作《子夜歌》中的:“芳是香所为,冶容不敢当。”单看这两句似仍不明所以,但如果看到被故意卷起而未能露面的前后文,就能看穿画中人的心事。歌的开头,男主夸女主芳香貌美。女主先是娇羞地回答说芳香是身上的香囊所发,漂亮更不敢当。接着又大胆表明心意,说“天可怜见,才让我遇见了你”。《子夜歌》共42首,从初见写到了相爱、相杀。但至少与画中诗句相关的头两首,还沉浸在有情人邂逅的惊喜中,尚未发展到什么不好的地步。令画中女子读之遐想的,或许是她出门在外的夫婿、求而不得爱人,又或是尚未出现的缘分。然而无论是哪种情况,当下都是孤身一人,独守寂寞。冷枚以仕女图和界画著名,即使是在画中加入山水元素,也多是用作宫殿楼阁的陪衬。这或许是他传世唯一一幅不涉宫苑而纯画野外的作品。虽然它只是一幅画中画。近景处的芦苇覆着白雪,一渔人披蓑戴笠,独坐舟中垂钓。他左手捂嘴哈气,握钓竿的右手冻得缩到了袖子里。广阔的江面与灰蒙蒙的天空相接,远处群山亦是白茫茫的一片,看不见飞鸟,更找不到人影。这让人想起比冷枚早900多年,因改革失败被贬永州司马的柳宗元写下的那首绝句。江山无垠,霜天自由,眼前有千山之广,万径之远,竟无一人一鸟与我共赏之。全篇不过短短 20 个字,却使人读之便生寒意。看到这里,也许画中女子的处境还没有发展到《子夜歌》中凄凉的后半部分,但她的内心也绝非表面那样若无其事。以书、画暗示的手法在清宫仕女图中并不罕见。四阿哥还是雍亲王的时候,他曾找宫廷画师画了 12 屏美人图,其中有这样一屏。图中闺房的摆设似乎是《春阁倦读》的镜像,构思却远不如后者那样精细入微。不像《春阁倦读》中那样将书卷成圆状,还用手遮挡了大部分诗文,用一种欲说还休的手法勾起观者的好奇。这里敞开的书页露出更多的内容,明摆了请各位看官凑近了瞧。书的名字画家没有透露,但从露出的诗文(《闻夫杜羔登第》《青溪小姑歌》《金缕衣》)来看,也是《名媛诗归》之类的女性诗人选集。然而三篇诗文的内容并不相关,有盼望夫婿归来的急切,有爱而不得的惆怅,也有过来人对少年的劝谏。画家想要刻画的,似乎只是一个悠闲的、有内涵的美女而已。一个文士泛舟湖上,享受着青山绿水,微风暖阳。其间传递出的闲适感,正与画中女子的形象相印。那大概是一个悠闲的午后,可以漫无目的地读读诗,倦了就发发呆,无忧无虑。为了表现春闺之内的儿女情长,用上《江雪诗意图》(姑且这么称呼)这样一幅清冷孤寂到了极点的作品,冷枚的出手有些重了。河东柳家世代为官,祖上是高宗朝的宰相。柳宗元 21 岁时就像所有人期待的那样高中进士、步步升迁。他大有机会改变那个宦官专权、藩镇割据的天下,却在壮年时死于贬所。冷枚呢?他的先祖冷超岩是元代翰林,曾在御前为元顺帝写真。他 20 岁就进入内庭,到了康熙晚年,重要的画作都由他领衔绘制,俨然已经成为画院的带头大哥。然而一朝天子一朝臣。两年前康熙驾崩,新皇登基,一批画院旧臣失了业,其中就有冷枚。有人说雍正不喜欢那些融合了西洋画法的画师,也有人说冷枚跟康熙的废太子有交情,故而被赶出画院。无论是什么原因,现实是此时冷枚正像他画中的女子那样,失意寡欢,孤芳自赏。不过他似乎更愿意用那个甘守寂寞的柳宗元激励自己。他用小字将落款写在这幅画中画上,既是极富巧思的设计,又暗含深意。1735 年,雍正病逝,25岁的爱新觉罗·弘历即位,第二年召回了蛰伏了近 13 年的冷枚。虽然这时已经六七十岁了,相比柳宗元难解的寂寞,冷枚已经足够幸运。参考文献:
柳宗元《柳宗元集》
张庚《国朝画征录》
杨伯达《清代画院》
聂崇正《清宫廷画家冷枚其人其作品》、《画家冷枚失宠原因探微》
王怀义《清代宫廷画家冷枚生平补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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