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安顺》艺文春秋 文化、乡愁、安顺《文化安顺》2019年卷序 2020年第86期(总569期)
文化、乡愁、安顺
《文化安顺》2019年卷序
戴明贤
大前年在十里荷廊获赠第一部《文化安顺》年度精选本;去年在福远蜡染馆参观他们这个义工团队的编辑部,都还记忆犹新,忽然又接到第四个年度精选本的书稿了。安顺拥有这样一支执着于桑梓文化研究的作者队伍和惨淡经营的平台建造者,文脉得以未断,文格因之不坠,桑梓之幸也!浏览书稿,觉得视野开阔,选题多样,信息量特别大,令我有山阴道上应接不暇之感。有兴趣的题目占了十之七八。读了其中《1935年〈良友画报〉中的安顺》《红岩天书的几种代表性译说》《“哈佛三杰”中的安顺人》《安顺的“商山四皓”》《画边忆事》《乡风民俗》栏内诸文,《诗话鸡枞》《雪泥鸿影留画痕》《归来的学魂》《重阳节纪念父母亲》等篇,得到很多知识。尤增感慨的是书中追思的几位逝者:克贤、学书、承群都是老朋友;接受访谈的胡石波、范增如二先生与我均有一面之雅,也已先后辞世了。几位都对安顺文教事业有杰出的贡献。克贤自挽联文如其人,展现的人生态度令我感佩。我于诗词楹联素乏捷才,未及挽悼几位故友,永留遗憾;借此谨志哀思。
《文化安顺》2019年卷
见书稿卷首钱理群先生《我的安顺乡愁》文,提及我的《答〈山骨〉问》这篇肤浅的急就章,不禁惶愧。当时见“乡愁”这个文学名词忽然大量出现在政治语境中,颇觉困惑;很快又有开发景区者来垂询如何操作〔我当然无能授之以渔〕。不久《山骨》也以此询问,我就作了些思考。主要是以鲁迅命名的“乡土文学”作为供解剖的麻雀。思考后得出个定义:乡愁的本意是隔着空间和时间的距离回忆故乡人事而产生的眷恋情绪;而将故乡引申为一种文化、一段生活、一个人物等等,就是广义的乡愁〔即也曾流行一时的“精神家园”〕。乡愁应属审美情感,时间和空间两个距离是必要的酿造材料。思念是因为失去。抒写乡愁的名篇,从张岱的《陶庵梦忆》《西湖梦寻》到鲁迅《社戏》、周作人《白木船》、沈从文《边城》、萧红《呼兰河传》,余光中《乡愁》诗;乃至当代的《一个人的村庄》〔刘亮程〕、《我的阿勤泰》,都是例证。乡愁文字都带着挽歌的气息,带着稍纵即逝的晚霞色谱。乡愁是人类普遍的情感。普希金说:“一切都是瞬息,一切都会过去,/而那过去了的,就会变成亲切的怀恋。”福斯特上大学因怀乡而辍学回家,以白人而替黑人乡愁,写了《老黑奴》等脍炙人口的黑人乡愁歌曲传唱至今。董桥《乡愁的理念》自序说:“‘乡愁’,‘理念’、‘感情’始终不脱中国人的心态;未必染上什么民族情,也许只是异乡人江山之梦的神话:寻寻觅觅之间,确有几分难平之意,恰似舒曼《童年即景》中的那一阕“梦”,满是天涯情味,越去越远越牵挂。”乡愁文字还会源源不断出现,并经受时间汰选而留下精品。依此观点,《文化安顺》正是一个寄托乡愁的窗口:时间的审美距离漫长而富弹性;空间的距离呢,这块土地虽仍在脚下却已陌生化为全新模样,足以成为文化人类学研究的客体,空间的审美距离就在其中。
《文化安顺》2019年卷
政治语境中的乡愁含义也已日趋明朗,指的是大力保护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生存环境,不让水泥森林全面取代天然森林、音乐喷泉兼并小桥流水。留的是“人”对“天”的乡愁。这当然善莫大焉!而且也出现了喜人的面貌。驱车高速公路上,四望山峦尽皆青葱苍郁,相看两不厌;生态公园春笋竞发;城市周边乡镇整洁;视频中出现的大面积森林恢复、湿地水禽来归、沙漠石漠治理等壮观图景更令人心旷神怡。
生活的洪流奔腾向前,又时时浮出难解的新课题。文学和生活两个语境的乡愁之交集就是一例。画家曹琼德对我讲过他的一次经历:在岜沙苗寨〔他是最早发现岜沙的艺术家之一〕,群山环抱,村舍错落,令他如醉如痴,向陪同的村长建议,这幅天开画境太美,要保持原貌,一间房子都不要改造。这话旁边一个放牛老汉不爱听了,冷冷说:对嘛!我们该一辈子坐茅草房,留起等你们城市人来看。生活与审美发生碰撞的这个生动活例,对我触动很大。审美追求是需要的;生活改善是必须的;兼顾当然最好,但鱼与熊掌并非总能双得。我也曾经对虽整洁舒适但单调划一的新村布局啧有烦言,但看到华严洞前面和漩塘旁边近年村民随意修建的村街,其丑陋杂乱令我吃惊。两者相比较,又宁取前者了。不可否认我们曾经轻率地毁掉了许多不可再生的文化资源;但也不能因此而否定一切改变。要具体到个案来判别是非得失。例如古建筑,其造型、规模和寿命都受制于材料。欧洲众多的古堡宫殿、法国巴黎圣母院、印度泰姬陵、柬埔寨吴哥窟,越南的竹楼、非洲的草庐,其理不言自明。中国石塔形式多样,寿命也很长;楼阁馆所以木材为主,建宫殿只能形制大同小异;也都容易失火;都须年年维修。艳称百代的黄鹤楼岳阳楼滕王阁不知已是多少次毁坏又重建,大多数名胜古迹里的碑文都是记的重修情况。而且也都不是复其原貌,《岳阳楼记》说得明白:“增其旧制”。中国名胜古迹多靠诗文得以不断死而复生。山水给诗人以灵感;诗人给山水以灵魂,给名胜古迹以凤凰涅槃的神通。这是中国文化的一大特点。所以我觉得对任何事物的演变破立,一要以历史观点认知变化不居的客观规律;二要具体情况具体分析,不应绝对化,非白即黑,一竿打一串。
戴明贤先生
我做“文学青年”时还发现一个有趣现象:文学与生活存在先天的趋异性,取舍标准南辕北辙。小说里跃然纸上的人物〔如曹操王熙凤〕,放到生活里是很难相处的角色;而生活中善良可亲的人写进小说往往呆板无味。这种趋异是本质性的:生活要解决当下,文学要反思玩味;生活要开出药方,文学要详审病源。生活重行动,文化重静观;初心皆善,取径各别,于是每每龃龉。同理,回忆童年生活时笔端柔情缱绻;让他回去喂一夜蚊虫绝对不干。写作人占一个便宜:同样身受坎坷苦难,他那一份却可以变成写作资源来回报。安徒生笔下有一司法官,向往和赞美三百年前的“国王汉斯时代”。一次参加盛大晚会回家,偶然错穿了幸运套鞋,真的穿越到汉斯时代去了。眼前黑灯瞎火,脚下泥泞坑洼,问路语言不通,陷入一堆粗野褴褛的陌生人中间。仓皇逃跑中被那些人抱住两腿,把套鞋拉脱,回到当下。他把这段经历思索了一番,不禁感叹:我们这个时代虽然缺点不少,但是比起刚才进入的那个时代毕竟好些。我经历过几个时代,不赞同以偏概全地诗化民国诗化贫乏,一切事物都是立体的多面的。既然鱼与熊掌不可得兼,我想只能是让文字归文字、生活归生活;各行其是,各司其职。你用树林留住乡愁,我用文字留住乡愁。
近日写了一篇题为《六百年诗中安顺》的短文。是应袁本良兄之命为即将出版的安顺古今诗词选写的前言。本良为此书耗了三年时间;我和李晓、杜应国、王尧礼诸友在搜集作品方面协助他做了些工作。我在文中思考安顺文化特色之所在,试着概括为三性:平民性〔无朝堂气、都邑气、洋场气〕;自足性〔守成应变、世代相承之风普遍〕;亲和性〔喜结戚谊:血亲、宗亲、干亲、挂角亲、街坊亲甚至一家亲即一寨亲〕。表现在烹饪上,是以家常菜为大宗,取材简易,不追求豪华奇异,平实中寓精巧,化腐朽为神奇。衣裳服饰上,举旧时民谚“贵阳人讲穿着安顺人讲吃喝”即不须词费。建築上靠山取材,扎寨聚居,显示出同样的特点。就连安顺的山光水色也天然地带有这种色彩:四围无巍峨大山,而多小巧独立山峦和秀野明媚村寨。“崖山螺转围原野,石屋材连映竹蕉。簷下家家黄玉米,阶前串串红辣椒”〔刘叔华〕。就连最雄伟的黄果树大瀑布,也有秀丽的银练坠潭、滴水岩等多个小瀑和清奇的水上石林相伴,形成一个和谐的家族。我以为安顺文化的三性是在屯堡的出现和发展过程中形成的。屯堡人从故地迁徙异乡,扎根创业,白手起家,必倚仗简朴、自足、抱团为三件武器。所以我把安顺屯堡人定位为“中国最自觉最全面留住乡愁的汉族群体”。多年来安顺学术界的屯堡文化已有深入研究,成果累累;蜡染、面具、面点等传统工艺也有传承有序。但我觉得如何进一步“虚实结合”,使安顺文化以更加生动多样的形式融入旅游,走向普通人的世界,还大有文章可做。
戴明贤先生(左五)、袁本良先生(左六)、陈加林先生(左二)与《文化安顺》部分编辑在一起
编者嘱为年选作序,苦于对家乡文化缺乏深入的研究,只能仼笔所之,拉杂说些肤浅之言以报命。识者幸恕之!
〔2020年4月6日草于适斋;10日改竟。昨日赴青岩观龙井村,因时疫禁足近三月矣。〕
· 作者简介
戴明贤:男,汉族,一九三五年出生。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西泠印社社员。编审职称。享受国务院特殊贡献津贴。曾任中国书协理事,贵州省书协主席,贵州省作协副主席,贵州省人大书画院名誉主席等。从事文学、书法、戏剧、影视创作。有《一个人的安顺》《郑珍诗传》《戴明贤集》《自适其适·戴明贤书法集》《夜郎新传》《水寨龙珠》《魔侠堂吉诃德》等数十种出版、拍摄、获奖和上演。
2020年10月
值班编辑:武贵琼
电子排版:王敏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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