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琳||小巷深处
崔 琳
上世纪七十年代，在我上小学之前，跟奶奶住在铺着青石板的小巷里。
一场雨过后，地面滑溜溜的锃亮，幽暗的反着光。石头缝和墙角长年长着青苔，这一带在泉脉上，早年间是可以挖出泉水来的。
小巷里住着十几户人家，经历了战争动乱。世代相伴，熟知底细。虽然是邻居，却处得亲人一般。大多日子清贫，没有太大差别。
穿过一条狭长的过道，就是我和奶奶的家。后来过道里竟也住进了一户人家，男人上班，女人持家，一儿两女。女人很勤快，把个本来堆满杂物的过道楞给收拾出一个像样的厨房来，还废物利用地搭上了棚子，屋里屋外干净利落。随着儿女陆续工作，日子渐渐好起来。
他们家的饭格外香，那个年代每家饭桌上照例是要有个咸菜碟的。不就是个咸菜吗？可是经了女人的手，油亮油亮的立刻变成了人间美味。
我在外面疯玩回来，是要擦着她做饭的后背回家的。如果正巧她在做好吃的，她会一回头把我揪到灶台旁，塞上半块热馒头。菜都没端上桌呢，拨出点来都尝尝。
奶奶知道了说这样不好，于是我就悄悄的溜过去。可是，那一阵阵饭菜的香味，早把脖子勾得老长了。
我和奶奶的小院方方正正，郁郁葱葱。有石榴树，无花果树，香椿，米兰，茉莉。墙上垂下来一簇簇粉的白的蔷薇花，微风荡漾，花香袭人。一棵高大的梧桐树，像一把大伞遮蔽着我们。初夏时节，树上开满淡紫色小喇叭花，花蕊甜丝丝的，只是好像只下一场雨，花就全落到地上了，美丽的生命总是转瞬即逝。树上有一个大大的鸟窝，我常常看到鸟妈妈叽叽喳喳飞来飞去地衔着虫子喂小鸟。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树枝上又结实地建了个马蜂窝，两家倒也相安无事。
夏天，我和奶奶经常在树下铺上凉席讲故事。听得多了，故事里的神仙鬼怪常常在我脑子里互串着打架。午后蝉声低吟，阳光透过密密层层的树叶，斑驳洒落在脸上。我眯着眼睛，恍恍惚惚飘到了奶奶的年代。
奶奶的父亲很开明，从小没有逼着奶奶缠小脚。白天跟着家里的男孩上私塾，晚上做女红，后来嫁了人也衣食无忧。可是，就在举家从西安迁回济南的路上遭遇了强盗，所有钱财被洗劫一空，包括那个最喜欢的滴水翡翠耳坠。
爷爷奶奶知道怨天尤人没有用，只要一家人在一起，清贫的日子也快乐。上世纪六十年代初三年自然灾害的时候，很多人都在挨饿，连树皮都吃光了。爷爷从乡下回来，推着一小车地瓜、地瓜秧子。挨家挨户从东头分到西头，到家的时候只剩一小堆。可是，自家还有几个孩子饿着呢！那个年代的人，大多淳朴的无声无息。
后来，爷爷去逝的那年正好赶上春节。小巷里没有一家人放鞭炮，人们默默用自己的方式去感恩一个人。从此以后，奶奶用柔弱的身躯撑起了整个家。勤俭持家，吃苦耐劳。为了养活几个孩子，她到处找活干。甚至带着大点孩子，去一车一车的拉过石子。
虽然生计艰难，她仍然把孩子教育的都很懂事。家里收拾的干干净净，就连衣服上打的补丁都缝得平平整整。姑姑对我说，他们兄弟姊妹从小患难情深，大的让给小的，都帮着家里干活。一到过年，就把缝在棉袄外面的布拆下来，露出崭新的棉袄。过完年再缝上，别人还都以为他们穿得是新衣。其实，已经是穿补过好几年的了。
要强的奶奶，把几个孩子都培养成人。奶奶也老了，备受病痛折磨。奶奶依然坚强，从来就没听她说过一句丧气话。后来的一件事情，让我感觉到她内心是多么的无助。
我上高中的时候，奶奶病重晚上起夜，挣扎着不愿意打扰别人。我听到声音，悄悄跟在奶奶后面照应着。早上，奶奶神秘的告诉我说：“我的病快好了。”
我听了一惊，问：“为什么？”
奶奶说：“昨天晚上一回头看到一个小仙女，不是来救我的吧？”
我听奶奶这样说，心里一阵酸楚——那是我呀！可我不忍说破，那是奶奶的心愿和希望啊！
小巷正中，有个门口放着两尊石狮子的大院。厚重破败的大门，模糊不清的石雕墙，隐约可以想象出这家当年的气派。可惜只剩下一个寡妇（我叫她段奶奶），带着两个女儿和一个傻儿子生活。傻儿子的父亲后来死去了，傻儿子是当时被吓傻的，听说他小时候是很聪明的。
为了贴补家用，段奶奶平时糊火柴盒。一天到晚不停的忙活，糊一个火柴盒才二分钱。可是，我看着她乐呵呵的，纸套在石腊模具上刷上浆糊，一折一拍就成了，成品堆得一排一排的。两个女儿下班之后就帮着干，他们家总是笑声朗朗的。我到处串门，自然觉得这事有趣。跟她们在一起又很快乐，我常常偷偷跑来帮忙。
大院已经被分割成好几家了，傻儿子整天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工作服，站在石狮子跟前，要么发呆，要么傻笑。家里人叮嘱他不能走开半步，可有一天他还是不见了。整个小巷的人都在找，他妈妈跟两个姐姐天天以泪洗面。
过了几天，奶奶让我去小巷西头买肉。我爬上卖肉的窗口，照旧喊着：“爷爷，我要七分瘦三分肥！”
“好喽！”那个佝偻着腰戴着油布围裙的老头应着。虽然嘴上应着，手底下还是挨着啥样就给啥样，一点也不含糊。
我总是高兴的接过来，一蹦一跳地回家。咦？快到家的时候，赫然看到傻儿子站在那里，仔细一看瘦了好多。我连忙跑去告诉奶奶，奶奶正在切着韭菜，像是早知道了，还说是东屋大哥哥找到的。
一会儿，热气腾腾的大包子出锅了，奶奶打发我先给段奶奶送去。走到石狮子跟前，傻儿子一眼看到包子，傻笑着跟着我跑进去。段奶奶照例不让我空手回来，盛了一大盘毛豆给我。我这样送了几家，换回了各家好吃的。我和奶奶在梧桐树下搭起小桌，美美的吃起来。
我有一辆引以为傲的儿童脚踏车，整个小巷的小孩子都来找我骑。可是，我有个坏习惯，骑完随手一扔就走。
有一天，脚踏车真的找不到了。我耷拉着脑袋回家，不敢进屋。站在屋帘外吱吱唔唔，奶奶让我进去。咦？赫然看到脚踏车就摆在屋里呢！
奶奶告诉我说：“是邻院三叔看到路过的一个陌生人，手里拎着你的脚踏车，一把就抢下来的！”
我很高兴，长长舒了一口气。
四十多年后的一天，我带着我一米八的儿子，刚从超市出来迎面过来一个人喊我。猛一抬头，原来是三叔。他是真的老了，我激动的说不出话来，他却说我还能看到小时候的样子。也许在他心里，我永远是那个整条小巷都喜欢、都愿意保护的小女孩。其实在我心里，他们也都是年青时的模样，布衣胶鞋憨笑着！
我以一个孩子的眼光，打量着每家的悲欢离合。波澜不惊的岁月，掩盖着人间的悲喜。无论遇到多大的事，日子终究还是要过下去。日出日落，春燕啄泥，小巷的缕缕炊烟照样升起。我人生的第一阶段，是在绵延着脉脉人间温情中渡过的。
上小学了，我离开了小巷。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渐渐懂得了人生不易。慢慢理解他们，越发觉得他们每一个人都散发着人性的光辉。普通的人，是历史长河中的一粒尘，微不足道。历史的发展，固然需要伟人。但是，如果没有千千万万默默无闻的普通人，承受着清贫艰难、命运多舛，依然顽强生存，如何能绵延至今？
正是这些普通的中国人，一路从历史里走来，世世代代传承着吃苦耐劳、艰苦朴素、坚忍不拔、乐观向上的品德。每一个普通人的人生，都是一曲生命的赞歌，凝聚成我们整个民族的精神。这些品格，融进我们的血液里，让我们的民族克服重重困难，一步步走向辉煌。
当新冠疫情袭来时，中国人民再一次向全世界展示了空前的团结互助和勇敢精神。任凭病毒如何肆虐，伟大的中国人民听指挥牺牲小我顾全大局，永往直前地战胜它！可歌可泣的中国人，前赴后继，平凡伟大！
落日余辉，风中的缕缕花香，仿佛又把我带回到梧桐树下，任凭阳光撒满灵魂的每个角落……
【作者简介】
崔琳，就职于山东省卫健委医管中心。生于上世纪七十年代，在卫生系统工作多年，了解普通民众生活的艰难，深知和平生活来之不易。崇拜军人，热爱军旅文学。喜爱户外运动，生活目标是在有生之年游遍祖国大好河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