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传奇小说】路远连着天(三) 作者:亚宁

总第14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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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耿光祖在狼嘴里安然无恙,一时传得几道川都知道了,人们都当一件稀罕事互相说道。好在他本人少不更事,没留下什么后怕。只是主持了祭祖仪式的耿老爷子,心里的迷信疙瘩得到了一定程度的化解,对三儿的事也慢慢地没了念想,人的精气神明显在衰退,对年景丰收后的家境好转也没了理会心情。他从最初反对佃农和家人种罂粟,转变为稀里糊涂抽起了大烟土,且越抽越上瘾,越上瘾越抽,眼见皮包了骨头,头发变成灰白一堆,面容清瘦如一枚脱了水的干果,几撇山羊胡子上,时常挂着从口角流下的涎水。

没了当初巡山的体能和热情,这时的耿老爷子,夏天爱坐在屋后山垴畔的树下,长时间地看着四野的大山,漠视着山色的转换,感觉风随了天气的变化,时而热呼呼如人的呼吸,时而凉嗖嗖象水一样泼撒。天一凉他便不敢登高了,龟缩在窑里,怕冷,也怕风刮大了,自己空荡荡的身体难以自持。

每当耿老爷子坐在后垴畔上望远的时候,沉默寡言的大头孙子耿光祖,会悄无声息地顺着斜坡过来,陪在苍老的没有多少人喜欢的爷爷身边。耿老爷子常常斜吊两只枯眼,乜视着这个小孙子,用拐杖拨一拨孙子的身体,算是一种亲近的举动。亲近完了,爷孙两个便枯坐着,用目光扫描远近的山野,和那条时而洪水汹涌,时而清清溪流的河川。

对死亡之事想的多了,感觉麻木了,这年秋天,耿老爷子指使两个儿子,在坟地为自己箍好了墓葬,在家里准备好了老衣棺木,百事俱备中等待冥冥之期的到来。耿光祖则因了搞不清记忆的真假,在越来越懂事的认识里,对那座曾走进去,梦里一片蓝色的村庄产生了疑问。

这一天,耿老爷子在窑里抽足了大烟,一双小眼睛贼亮地坐在垴台子上,怀疑地看着自己还活着的这个世界。耿光祖孤独地爬在崖边的石墙上往下看着。川道上有一老一小互相依偎着,脚步踽踽地往上游远去了,几只鸽子在空中飞过,远远的有一辆勒勒车正往这边走来。心里发出笑声的耿老爷子,哈噜了两下嗓子眼上的痰,用拐杖在孙子后背上顶了一下,留下了一点土黄土印。耿光祖转过身来,爷孙俩目光一对,就都笑了。

耿光祖问:“爷爷,这川是谁挖出来的?它是一条路吗?”耿老爷子闭着眼回答:“当然是一条路了,下了雨是水的路,没了水就是人的路。这条路人是挖不出来的,那是天老爷开凿的。”耿光祖说:“爷爷,顺着这条路能走到天边吗?”耿老爷子说:“傻孙子,天是个井盖,它捂着咱们,不让咱们到天外面去,你说你咋能到了天边呢。”耿光祖说:“爷爷,那为啥每天都有人赶着车往那边走,还有人从那边过来,他们都去了哪里?”耿老爷子说:“人活着就是走过来走过去,最后都回到家里了,活着的睡在炕上,死了的睡在土里,还能去哪呢!”耿光祖说:“爷爷,我长大了也要顺着这条川往那边走,行吗?”耿老爷子说了句:“行啊,谁都可以走的。”想起走了后套的二儿和六儿,耿老爷子一时没了说话的兴致。

闭目晒足了太阳,耿老爷子又想说话了,他说:“孙子哎,你知道吗,人一辈子就跟一场梦一样,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说老就老了。人老了,心就跟一块土坷垃一样,干沙沙的对什么都没了兴趣,醒着就跟睡着一样,睡着又跟醒着一样。到了这个时候,人却越来越怕死了,爷爷我现在就害怕死了,可死是没办法的事,你懂吗?”耿光祖听不明白,瞪着眼不说话。耿老爷子摇了摇头说:“傻孙子,你还小呢,听不明白爷爷的话。爷爷给你说,过上两年,也许连两年也等不上,爷爷就不在老荒地住了,要搬到对面的那个村子里去。爷爷在那里盖了房子,到时你会去看爷爷吗?”耿光祖说:“我知道,这些老祖宗都说过的。”耿老爷子问老祖宗是谁?耿光祖说:“就是住在那个村子里的老祖宗啊!爷爷你没见过吗?老祖宗还说我将来也要到那村子盖房呢。”耿老爷子被逗乐了,母鸡呱蛋一样“咯、咯、咯”笑了半天,又自言自语说:“傻孙子,你这么小的年纪就知道老祖宗了,看来爷爷的爷爷当年说过,人是个面面,鬼是线线,爷爷我今天好像明白了一点。”

絮叨着,耿老爷子就小了声,眯缝了眼睛,若有所思不再言语。耿光祖则又爬到了崖畔上的一块挡石上,张了嘴痴痴地望向刚刚说过的那处长满了坟丘的村庄。

老天爷唿喇喇响了几声雷,西天漫起了云头,像一群骑马执枪的古人在打仗,走马灯似的翻滚着压了过来。枯坐的耿老爷子和耿光祖,奇怪地发现雨脚是迈着摇摆的步伐,一会儿往西南挪过去,又一会儿往西北斜过来,结果就绕开了爷俩所在的位置,在河滩上哗哗地乱撒了一通,往东南方向下了过去。爷孙俩开始还有点急,想着赶紧下去,结果却是这样,都有点意外的欣喜,又高兴地坐在垴畔北边的屹塄上,观看着崖下川里渐渐大起来的山洪,像一地蝗虫,带着沉闷的响声从上游漫了过来,把原来缓慢流淌的清水转瞬之间都覆盖掉了。

山洪是一幅大自然形成的壮观景象图,特别在植被破坏严重的大山里,大量的泥沙随着洪水,如一川泥浆翻滚而下。它的前锋是漫河滩的一波水,像一张大嘴呼噜而下,往后是越来越高的泥浪,是越来越响亮的轰响声,山摇地动,沉闷,具有特别的穿透力。

在耿老爷子的记忆里,流经老荒地边的洪水不计其数,最大的一次都差点漫上半山腰来,把住在沟底的几户人家都给推走了,其中还有自己本家的一个兄弟。而七岁的小儿耿光祖却是日渐懂事以来头一次站在崖畔上,俯瞰由远而近的川道里的洪水,就兴奋的有点坐不安宁了。他爬在石塄上,不时跑到后边找些石片石块,抛向崖下越来越汹涌高涨的洪水浊流中。

村里的好多娃娃都知道这一处看洪水的好地方,陆陆续续上来了十多个,在耿光祖的左右爬了一溜。司空见惯的耿老爷子,闭目养了一会儿神后,听见娃娃哄吵就睁开了眼,懒懒地要他们注意安全,自己饶有兴致地看着快乐的小娃们,心思又转向了对自己老朽生命的悲哀。

在山里劳动的青壮年,听到了洪水的响声,跑回家里,各自拿了耙子抓手往河滩跑去。

老荒地村的大人们都知道,类似今天这样大的洪水从上游冲下,会带来一些意想不到的浮物,比如淹死的牲畜,只要剥了皮净了内脏,那肉便可放心地吃了。至于什么人家被水冲后漂流下来的板柜木料,那也是有过的事情。因此而死的人也有好些,村里人捞浮财的贪婪心依然不减。因为山洪从深山沟里冲出的树干柴禾,捞上来晒干了,那可是烧饭的好东西,比进山里爬高下低背柴禾省力多了。更有些光棍汉们,常常盼着山洪过来,为他们带来能救活的女人。后沟的白歪嘴就在洪水中为自己捞到过一个老婆,现在这个女人已给白家生下一窝儿女了。

这一天的洪水越来越大,水面也越来越宽,浪把谁家打捞上来的杂物又用舌头给噬走了,气得那人在高处心疼的直跺脚。也有人家赶对了时候,站对了位置,就收获了一头死牛,几只死羊,心满意足套了板车,拉回家去享用了。

等到绕过去的云团被乱风吹了回来,老荒地村上的天色重新开始转暗,最后形成了一片墨黑色的雨云,蚕豆大的雨点子虽然稀稀落落,但还是非常有力的落了下来。拾浮柴的村人们并不甘休,有披了梭衣的男人,仍然在河边上走来走去。

这时坐在垴畔石崖上的耿老爷子,在一片洪荒的热闹中不知何时居然睡着了。十多个小娃居高临下,看着远近的大人们从洪水中抢着物什,互相指指点点,不时因为言语不合而闹意见。耿光祖与这些孩子没有共同的语言,他从原来位置撤了出来,爬到了最边上去,目不转睛地望着响如闷雷的洪水,欣赏这一幅天地互动的自然大景观。

天阴了后,没了阳光的照射,流经崖下的洪水便暗了光泽,耿光祖的视线就越过洪水的波涛,看见了对面老祖宗居住的那座庄子的岸上,也有一些奇怪的人,一如这边村里的大人们一样,在从洪水中打捞着什么。他有点奇怪,揉了揉眼睛再看,又什么也没了。

天色在浓云密布中更加灰暗,远处的山野就有些迷蒙不清了,那十多个大娃娃便没了兴致,加上冰冷的大雨点,一个个你先我后顺着斜坡跑下去了。

雨点砸醒了昏睡的耿老爷子,眯着眼睛缓慢地扭动脖子,看见孙儿耿光祖头上湿成一缕的棕色头发,脸上有几滴雨珠明光锃亮地悬着。他一时迷惑了,怀疑刚才的那些娃娃们难道是自己梦里看到的情景,身子便往前一倾,居然毫不费力就站了起来,正自奇怪,回头一看,却发现自己还坐在椅子里,眼睛睁着,好像正与自己对望着一般。他一时不明白,很快就又明白了,知道这是魂从身体里虚脱出来了。难道说人就是这么个死法吗?耿老爷子不由有点紧张,站起来的身子往后一撤,又归回到了肉体内。

这时,垴畔下传来了耿仇氏唤儿的声音。耿光祖长长地应了一声,并没有急着下去,而是走到耿老爷子跟前,用手执了爷爷的手,要拉了一起走。他的这一拉,让爷爷的身心完全合而为一,颤巍巍动了动手脚,却无法站立起来,不由长长地叹了口气,自语说:“人老朽成这个样子,真不如死了轻松啊!”跟着又含混不清着急说:“好孙子,你先下去,叫你大爹,或者你爹来背我下去,这两个不孝子,光顾着捞浮财,把他们这个老子也怕忘了。”

耿光祖先行下了垴畔,随了母亲往家走,嘴上还念叨着爷爷嘱咐的话。耿仇氏说:“这一家老老少少,就数你亲你爷爷,才六岁大个人,跟娃娃们不说话,就跟你爷有缘法,这真是奇怪了。你放心吧,等一会儿你大伯和你爹都会去扶你爷回窑的。”耿光祖回头往垴畔上望了一眼,跟在娘后,小心翼翼遛着湿滑的斜坡路。

时间其实并不晚,但阴云遮了天光,雨滴迷了视线,给人的感觉好像天马上要黑了。

耿老爷子终于从椅子上站起来了,拄着拐杖,小步挪离了椅子边,又不放心地回过头来,盯着椅子看了半天,再没有出现刚才魂魄离身的现象,这才放心地挺了挺身子。雨水湿了他的衣服,如羽毛蓬松的鸟淋了水一样,顿时显出了衣袍下瘦削的身躯,看上去如一副空空的衣服架子。他一时有点伤心,打了两个喷嚏,觉得骨头里有许多的虫子都探出脑袋,往外吐着细细的烟一样的呼吸。他的身体振动着,失去了等儿子来接的耐心,自己乱点着拐杖,往下挪了起来。最初的一段距离还算平坦,到了一处较陡的地方,他试了几试没敢冒险,正在焦虑和愤怒时,四儿耿福山领着大儿耿光正匆匆赶了上来。老爷子叽哩咕噜就是一通的骂。儿子和孙子谁也不还口,一个背了老人,一个扛了椅子,回到了窑洞。

也就是耿老爷子入窑的前后脚工夫,瓢泼大雨倾倒而下,老荒地村很快泥水遍地流淌起来。

耿福山父子俩给耿老爷子换了衣服后,家里的老佣人老常才一身水湿地赶了过来,说自己家的窑洞走了形,怕是经不起再下雨,再下就会塌的,所以今天来得迟了,求老爷原谅。耿福山训了他两句,让他快为自己的老爹熬一壶热茶,喝了暖一下身子。耿老爷子在一边身子扭动,嘴角抽搐,双眼迷瞪,只在炕头的毛毡上乱抓乱挖。老常边服侍边说:“老爷是不是要吸那个东西啊?”耿福山见老爹清鼻涕直流,嘴里也往外渗着粘稠的口水,只好说:“没办法,你就拿给他吧。”老常去取大烟具,耿老爷子终于口齿不清嚷开了:“快点啊,快点啊,你们想要了老子命啊!”耿福山一把抱了老爹不让动弹,一边叫儿子拿了一块毛巾给老爹擦拭,安抚说:“爹,你就坚强点吧。那东西我让老常给取去了。”

很快,老常拿了大烟膏和烟枪,来到了耿老爷子的身边,眼睛忽眨地看着耿福山。耿老爷子原来闭着眼睛,这时猛地睁了开来,鸡爪一样的手一把抢了烟具,迫不及待就噙在嘴上,浑身抖成一堆,让老常赶紧点火。

耿福山给儿子示了眼色,父子俩先后扭头出了窑洞,站在院子里仰头望天,就被几滴冰冷的大雨滴给砸得浑身上下一激灵。

8

遭冰冷的雨滴一激灵,耿福山的身心顿生出无数的悲怆,他觉得身上的压力从来没有过的大,也感到了一丝难以分辩清楚的委屈和痛苦。自从二哥领了老六走后,三哥又生死不知,跟着瞎了眼睛的老娘也过世了,这处大院由原来的济济一堂老小,到现在只剩下老爹一个人住,荒凉和寂寞在窑洞的每一个角落里生长着,往日的热闹只深深地伏在人们的记忆里。他的悲怆不仅为了这些,还为了身边另一个亲人,自己弟兄中的老大哥耿福天,身边无儿无女,现在两口子年龄也不小,身体都不好了,自顾尚且不暇,更别说招呼老人的事了。一家子重担全落在了自己的身上,一份从来没有过的孤单感,让他时常在怀念的同时,为家事生出无尽的悲切。按理说老人是大家的老人,每个儿女都有孝敬的义务,可现在除了自己忙死忙活地张罗操心外,其他的谁也靠不上,连住在周边的两个姐姐也一样。

耿福山心里这般胡乱想着,听到了窑洞里父亲吸食烟膏后,被呛出的咳嗽声。那声音里透着一种虚弱和迫切,这让他联想到刚才背着父亲时,所感到的那一点点的份量,那已经不是生命之重,而是生命之轻了。

耿福山在窑洞外等了半天,听了老常出出进进说着老爹的情况,直到屋里的油灯灭了,屋外的黑像水一样淹没了周边的一切。他跺了跺脚上的泥,重回到老父的窑里,点亮了油灯擎在手里,静静地端详着闭了眼睛,正在烟土形成的神仙世界漫游的老父亲。

耿老爷子身子抽动,脸上的表情如烟气在风里抖动,荡漾的如梦似幻而又柔和细腻,嘴角处隐隐约约地渗出一道黏黏的口水。耿福山是坚决反对吸洋烟,对家人也是严格要求,连大哥在内他也毫不含糊,唯独对自己的老爹却不知该如何,只能由着老人在油尽灯枯的时光里,一天一吸到一天两吸地麻醉着。他不知道父亲还能活多久,但他知道老爷子在老朽的表象之下,其实还牵挂着许多的事情,比如自己前面所想到的二哥、六弟和三哥,还有三哥留下来的婆姨儿女。这一切耿福山能理解,却委屈地觉得自己一天侍候的老爹,很少对眼前的自己有过咋样的关心,相反还不时挑出一堆的不是。

“你们几个不孝的东西,都到家门口了,咋谁都不进来啊?是怕你老子吃了你们不成!小时候爹是打过你们,但那都是为了你们的好啊。难道你们还记爹这个仇吗?六子,你瞧瞧你都多大的人了,咋还是那么雷霆火暴的,和你三哥闹腾啥事啊。你过来给爹捶捶背,爹这后背上也不知长了个啥东西,你四哥也不管,痒得人心里面难受。”耿老爷子闭着眼,口齿利落地突然说开了话,语气俨然是当年一样年轻,而且还表现的很兴奋。

耿福山吓了一跳,不容他反应,耿老爷子又说:“四儿,你端着个灯傻站着干甚?赶紧让你两个哥和六子回家里来啊,外面那么大的雨,尽淋出病来了。”耿福山手里的油灯差点吓脱手,不由回过头来,用油灯对着紧闭的家门,定了定神,明白老爹这是在说胡话呢。他再把灯照了,看见老人着急的样子,就摇了胳膊叫说:“爹,你是不是又做梦了?先醒一醒再睡。”老爷子费了很大的劲才醒过来,眼皮上翻,睁了睁又极不情愿地闭上了,嘴上咕哝说:“你叫醒爹干甚,看,把你二哥三哥,还有六子都吓走了哇。他们好不容易回来一次,你也不让他们多陪陪我。”耿福山耐心地坐在炕沿边上,半天才说:“爹,你那是吸了烟膏子又做梦了。你睁开眼看看,哪有我二哥三哥他们呢!”耿老爷子睁眼左顾右盼一番,怀疑地探起手摸了摸儿子的胳膊,沮丧地长吸了口气,不言语了。

耿老爷子吸食烟膏后,总要经历三个阶段,首先是人的心火躁动,血液加速加温,肌肉翕动变得硬朗,思维和舌头跟着灵活起来。这大约需要十多分钟的时间,便可完成渐入佳境的过程。其次是人产生了超人意识,想什么是什么有什么,自我的感觉一下子可以回复到生命的任何一个时段。这时的他整个的精神世界,如鼓了气的皮球充满了弹性,自信,随心所欲的成功和居高临下的狂热。这是一个短暂的过程,对于他来说却是几生几世的完美与漫长。第三阶段则是一种迷茫的萎缩,是胆战心惊的逃遁,可怜兮兮的婴儿式的弱小。这时哪怕是一声微小的响动,都会令人浑身抽缩成一团,连眼睛都不敢往开睁。耿福山赶到屋里后看到的父亲,正是第二阶段行将过去的时候。他突然觉得高大了一辈子的老爹,在岁月和身体两面夹击之下,已经变得难以形容的悲哀和可怜。

耿福山不觉有几分凄然,无声地守候在炕头,直到老爹从第三阶段缓慢地恢复过来。

“你不回自己家,这么晚了还守在我这里干啥?”耿老爷子好像刚刚发现儿子的存在,微眯着眼睛有气无力说:“外面的雨是大了?还是小了?你们再不要到川里捞浮柴了,小心让水给冲走了。”耿福山应答着,父子俩由是开始了一场时而停顿,时而紧凑的谈话。说到了老二、老三和老六时,耿老爷子又犯迷惑了,混淆了刚才梦里所见和现实。耿福山耐心地开导老人,一步步把话引到了正题上来。他要趁老爹这一刻的清醒,商量一下家事。耿老爷子说:“你二哥是个强性子人,走到哪都能落住脚,吃不了亏的。六子脾气躁点,性子又浮,只有你二哥能服住他。至于你三哥,他虽然没消息,但爹知道人是没事的。早年的时候,你瞎二爷就给他算过卦,说他有兵匪之灾,终有行伍之运。这话我原来差不多都给忘了,这两天才突然想起来的。所以说你也以后不要操他们的心了,那都是命。人的命,天注定。”

耿福山狐疑地看着老爹,心头也受感染地释然了一些。说到了家里的收支,和十多户佃户交纳粮食银两的事,耿老爷子便抿了嘴不多言,微眯了眼睛听着。耿福山说:“这两年地里的收成虽然不错,可家里还是入不敷出。我大哥重活累活干不成,看病塌下了不小的账。我三嫂家也需要接济。我娘去世又花销了一大堆,还有爹你的烟土钱也是一笔不小的数字。”听到这里,老爷子眼睁了睁又闭上了。耿福山继续说:“当然我们一家子也支用了不少,光明在县城念书,光正娶媳妇安家,媳妇又生了儿子,都没少花销。要说这些都是自己家用了,也没什么。可是爹你也知道,为我三哥的事,咱们家借下了一笔不小的债务,这几年虽然还了不少,可还有一些没给人家还呢。”老爷子插话说:“这些我知道,至于没还的账慢慢还嘛,总有一天会还上的。”耿福山犹豫了一下说:“爹,你刚才也说了,我三哥吉人有天象,哪那笔银洋咱们再留着也没用处,不如先拿出来一部分支用了。你不是常说,人家要想翻身,无债一身轻嘛。”听到这,老爷子突然眼睛圆溜溜大睁,盯了儿子说:“你不要打那点钱的主意,那是你三哥的压命钱,谁也不能动。”耿福山哑然了,最后无奈地说:“爹,你说不动,咱们就不动。可是,爹现在的身体全凭烟膏子喂养着,要是哪天有个三长两短,我和我哥谁也不知道存放的地方,总不能让那些银两就长埋地下吧。”老爷子没好气地说:“这不用你们操心,我一时半时死不了呢。”耿福山一下子瓷在了那里。

从老爷子窑里出来,耿福山原想着回家,一转念,披着雨披,又摸黑上到了屋后的垴畔上,借着闪电的光亮,看着漆黑的四野瞬间的影像,觉得脚下的崖石,在洪水的冲击下生成了一种微微的律动。他没敢往崖畔前挪步子,回头望向自己从小生于斯长于斯的老荒地村,只见山腰上下的几家窑洞的窗户还透出隐约的亮,沟底里似乎有人在黑暗里走动,嚷嚷着什么,在后沟白家人居住地,还依稀有火把在晃动。

正在这时,一声比洪水更沉闷的响声很近地传了过来,黑暗里的老荒地村颤抖了几下,很快传来女人的尖叫,夹杂孩子的哭喊。天空中压顶黑云紧随着放出了又一道刺眼的闪电。这道闪电好象憋了很久一样,雷声随后震耳地滚过老荒地村,所有人家的窗户都簌簌发抖,雨滴跟着更加密集起来。

耿福山闻声摸黑从垴畔上下来,深一脚浅一脚,往哭闹的沟底下去。凭他的经验判断,这声响肯定是谁家的窑洞塌了。

9

这一年的五月,山里传开了一个消息,说是日本鬼子侵入中国,有一大队杀人不眨眼的鬼子兵都进了当地的县城。这些鬼子兵青面獠牙,用一张看不见的大网围住县城,只允许人进不允许人出,挨家挨户搜抢银钱珠宝,而且见了女人就追,有的耍完了还把人开膛破肚,比土匪强盗坏不知多少倍。一时间人心慌慌,有些住在县城附近的人们就逃到了偏僻之处,逃离的人家把日本人的恶行传得更是恐怖万分,那些城里有家人的人就如坐针毡,有人就大了胆子去县城打探消息,结果自己反而没了消息。

这是个兵荒马乱的年月,人们都相信着一个简单的判断,相信那些在县城作乱的日本鬼子,不定哪天就会到老荒地村来烧杀抢掠,到时地里种下的粮食,还不全便宜了鬼子。所以,村人们无心种地,眼见着风调雨顺的山坡上,谷物与杂草一起生长也不去管。

耿福山的二儿耿光明,早一年秋季入了县城中学就读,这一下与家里断了消息。耿仇氏哭哭啼啼,耿福山瞒了老爹和大哥,不敢走大路,东绕西绕了一天时间,才来到了县城边上。看见天黑了,他没敢造次,就藏身在一处空无一人的土窑里,吃了自带的面饼,住了一晚上。

第二天早晨,耿福山大着胆子爬到一处高山峁,躲藏在大石头后观察县城里的动静。处在河弯里的县城,原本热闹的一条街道,看上去还有人在走动,但都来去匆匆,显得气氛凝重,危机四伏。他正思量该如何是好,城里响起了枪声,有三个人发疯地往城外跑了过来,后面追的日本兵放了枪,先打中一个人,另两个人跑得更疯了。日本兵不停放枪,同时又追出两辆三个轮子的车。两个疯逃的人,正好往耿福山所在的山上爬,其中的一个人突然往后一翻,滚着跌回到山脚下,便一动不动了。另一个人吓傻了,哇哇哇地哭叫着,在山坡上抱了头窝腰蹲着,就被包围上来的日本兵抓获。耿福山的心吊到嗓子眼了,想顺了背面山坡溜走,又担心被发现,只能缩了身了悄无声息地原地不动。眼见着围过去的日本兵,先是用刺刀比划,后来,不知怎么回事,那人的头脱离身体,往山下滚去。日本兵把尸体挑进了山沟里,叽哩哇啦了一通怪叫后,组队回城去了。

耿福山再不敢滞留,连滚带爬,寻到了住过的空窑,骑马加鞭,一口气跑回了老荒地。

半个月后,后沟白家在县城衙门里当差的少爷回来了,耿福山知道消息已是第三天,他急匆匆赶了过去,白家少爷却在头天晚上死了。白家人说,城里的日本人撤走了,把抓到大牢里的许多人也给放了,放前给每个人吃了一种叫做归心豆的药粒。这药粒不知是什么东西,许多的人吃了后,脸上长斑疹,皮肤溃烂,头发脱落,进一步眼睛瞎,嘴歪,流清鼻涕,最后是内脏出血,人抽血而死。白家少爷是当事者,症状出现后在县城找了医生看不好,想着回家来,让懂中医的三伯给医疗。谁知到家还没喝进两副中药,人已经不行了。耿福山到灵前烧了两张纸,上了一柱香火,就急匆匆赶回家里。

耿福山决定再次进城,寻找二儿耿光明。这一回也是天缘巧合,他走到半道上,遇到了与另一个人结伴而行的儿子。看着儿子安然无恙,耿福山长舒了一口气,父子俩在一处岔路口,与那个同行的人分了手后,就一路往家里走。路上,耿光明边走边说了城里发生的事。

按耿光明的说法,日本人初来时还很人道,只是城里有人频频偷袭,把鬼子给弄炸了,后来就胡作非为起来,先是枪杀了好多人,后挨门入户进行抢掠奸杀,将青壮年全押到大牢里。就是这样,日本人还是不能安宁,见天有士兵失踪或被弄死。城里的人互相议论,说原来在部队上当过兵的一个叫刘贵山的人,领着一帮身手了得的人,在城里面神出鬼没专杀日本人。只是这个刘贵山在日本人退走前十多天被抓住了,处死的当天,城里的居民被赶到儿子所在的校园里,几千人亲眼目睹了日本人的暴行。刘贵山先是被绑在大桩子上,日本人放了几条狼狗对他撕咬,后来又对奄奄一息的人五马分尸。那刘贵山也真是个英雄,先是骂不绝口,用能活动的口把一条狼狗的嘴给咬掉了一大块肉。可惜一个钢筋铁骨的好汉,最后还是被分得肠肠肚肚满地都是。在场的人们不忍目睹,都转过身子哭成一堆。日本人的恐怖行径让城里的人一度很恐慌,纷纷往外逃命,结果都被堵了回来,整个县城就成了一座只允许人进,不允许人出的大牢笼。可能是县城地理位置不重要,日本人只停留了一个多月就撤走了。说到吃药粒的事,耿光明说确有其事,而且初时人们只当是慢性毒药,可是越往后死的人越多,连看病的医生也不能幸免。人们就都吓坏了,这才意识到那药可能是一种传染的疫病苗子,整个县城一下子乱了营,病人没人看管,好人向四面八方躲避。白家的大少爷是先行跑回村里的人,耿光明一个人不敢乱跑,好容易等到一个看上去没啥传染迹象的伴,这才相伴着匆匆赶了回来。

耿福山边走边听着儿子的讲述,眼睛不经意地在儿子的脸上扫描一下,又故意漫不经心地问儿子身体情况,一桩心事一时堵在了胸口上。

回到老荒地村,耿福山领着儿子没敢回家,而是寻了最偏的一间空窑安排住了进去。耿光明是念过书的人,一想就明白了老爹的意思,心里紧张,又为终于回到家里而欣慰。耿福山没敢跟老爹说什么,只对老婆讲了担心,地里的活也不干了,把大儿光正一家关在一处单独的窑洞,其他几个小一点的娃关到另一处地方。村里有人来,都被他远远地拒到大门外面,只说家里有人闹病,不方便来往。后来,他又按老先人留下来的法子,在几个娃藏身的窑门外,撒上了一圈圈的白石灰。

很快,受耿福山的影响,村里的人都开始警觉起来,家家以邻为壑,白石灰圈点的密密麻麻。前沟的白家知道死了的浑蛋儿子,给家里带回来的是脏病,急慌慌疏散了家人,却为时已晚,不到一个月,家人就死了七八口之多。与白家相邻的一些个佃户人家,也有人染病死去,只有住在山前的耿家一族还算平安。

瘟疫让整个老荒地村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之中,各家死人的事,因为互相不往来,只能通过风中飘忽的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传开来。发展到后来,瘟死的尸体没有人敢接近,村里各家年长一些的老者,自觉一把老骨头也没啥活头了,加上亲眼目睹儿孙的死亡,就无所谓地走了出来,抬埋那些因病而死的尸体,有些就一把火烧了个干净彻底。

村里有个半傻人叫牛二愣,爹死娘嫁人,一直住在自家破烂的窑洞里,平时四处讨饭吃的一个人,此时一下子成了村里搬尸的重劳力,同时也成了村人远远望见就躲避不及的瘟神太子。人们在失去亲人的悲痛中,静静地观察着二愣的情况,却发现十几天过去了,这个手沾过尸浓,鼻闻过尸腐的愣汉能吃能喝,居然一点病像也没带出来。这一现象引起了老荒地村人无数个天问的思考。

村里死的人多了,有人就在半夜听见鬼哭,在黑暗里如风摆布条一样飘飘忽忽,倏忽间从后沟来到前沟,从山上飘到山下,带动村里的狗没命的狂咬不止。久违的狼群又出现了,三三两两在月亮地,绕着村子里的白圈游走。到了白天,人们发现埋得较浅的尸体,被摊撒的一片狼藉。村人们诅咒着该死的狼,诅咒着丧尽天良的日本鬼子,又无可奈何把自己封闭在家的牢笼里,苦挨时日。

耿老爷子终于明白村里发生了什么,他的精神又有了活力,向送饭上门的儿子问这问那,凭着人生经验向人们发号司令,说出一些个预防的主意,还宽慰地对两个儿子说:“告诉村里的人,不要怕,瘟病和传鸡传猪一样,不过是传人罢了,过一阵子会过去的。我们小时候,周边也传过瘟病,你老祖让人挖断了道路,不让任何外面的人进村。那次瘟疫,老荒地除了外出的两个人野死外,村里的人一个也没受传染。唉,这都过两辈人了,还是没躲过这一劫!天意啊!”耿福山说:“爹,这病都是日本人给弄的灾祸,是后沟白家的儿子从县城给带回来的。现在不要说不让外面的人进来,是村子里的人谁也出不去,方圆百里的大山中,所有村镇都各自封锁。老牛沟里的樊家十几口人跑出去,回来了八口,其他四口都是让人家村子的人给活埋了。”得了哮喘病,时不时憋得脸红脖子粗的耿福天,守在边上叹息连连不说话。耿老爷子皱着眉头,突然问起了孙儿耿光明。耿福山一脸愁苦说:“爹,你就不要操那么多心了,光明的祸福,让他自己担着吧。”

耿光明被封闭在窑洞里有十几天,身体没啥的症状,这让全家人如释重负。耿福山应了儿子的要求,让弟兄几个见了一次面,全家人像模像样地吃了顿团圆饭。谁知,当天晚上,耿光明发起高烧,肚子上起了几块水泡。耿福山叫苦不迭,把自己的头拍的炸响,人差一点垮了。耿仇氏更是捶胸顿足,哭得肠断气没,又不敢放出声。

面对不测,一家人提心吊胆,盼望老天爷保佑,一切但愿是一场虚惊。随了时日的推移,耿光明的病症越来越明显是那要人命的死病。耿福山的心在滴血,耿仇氏看见儿子受罪,候在窗外,流干了眼泪。她几次要破门进屋陪儿子,都被丈夫给强力阻止了。

那天,耿老爷子向两个儿子问话的时候,正是耿光明生命弥留人间最后的几天。他已经不能进食,舌头溃烂的说不成话了。

10

一场瘟病在那片沟壑纵横,地老天黄的土地上,夺去不知多少人的性命。据地方志载,流病所及,有许多山村不论老少无一幸免。已经流于瘫痪的国民政府,预防工作仅仅凭着一些老年人指点安排,各自固守在封闭的环境里,静待天命的取舍。

瘟病在老荒地村肆虐了两个多月后,渐渐无声无息地过去了。村中近三分之一的人被瘟去了性命,存活下来的人们再也没了如初的朝气。

耿老爷子知道孙儿耿光明的死讯后,两天两夜没吃没喝,烟瘾上来,身体如筛糠一样打摆子,抽搐,发冷,牙关紧咬。老爷子硬是用平生从没有过的意志力,控制自己没有投降。他想用这种办法来转移或缓解心头的寒冷和哀痛。

心里无比悲切的耿福山看见老父这般悲痛,只能在身边劝导侍候,小心翼翼地照料。

终于耿老爷子又开始进食了,在秋日的阳光下,让已经成人的孙儿耿光正背了自己上到垴畔高台,坐在能前后摆动的太师椅上,目光迷迷茫茫巡视着自己生活过的这片望不到尽头的连绵山野。更多的时候,他的目光是望向两个儿子西去的那道川路,心思谁也不知地飘向了传说中遥远的一片土地。这种牵挂与思念,让老爷子的身体越来越枯朽,精神也越来越混沌,人的魂魄如松开了线绳的风筝,只要稍一走神,便离身飘渺而去,有时完全是意念的一动,便轻松自如梦游一样地满世界里转悠。

耿老爷子无法支配老而无用的身躯,却拥有了可以自由飘忽的魂魄,这比抽烟土带来的心想事成的境界更令人受活。老爷子对烟土的渴望便大打了折扣,时常就从垴畔前的椅子上站起来,随了一只翠鸟的叫声,随意地来到一处坍塌的窑洞前。他知道这里曾经住过的人家的姓名,他们都随自己的二儿和六儿迁徙去了河套。无人居住的窑洞,如没了精气神的人的身体一样,很快就自行颓废倒塌了。他又来到一片开阔的场院上,蹲身在暖阳阳的太阳下,看着几只芦花母鸡在土里刨食,心事如脉动的微风一样,弥漫得不知今昔何昔,此地何地。后来,老爷子遇到了牵着牛到山野里劳作的村人,自由的魂魄荡起一丝喜悦,在颤抖空气的簇拥扶摇之下,很随意地就坐到了牛的脊背上,悠哉悠哉地出了老荒地村,翻上一道梁,又过了一道沟,再上一道更高的山梁上。看着牛和人一起劳动,老爷子便寻了新的目标继续巡游。再后来,他开始每一架山,每一道沟里去看望自家的土地,为长着的庄稼而吹一口愿望的仙气,为撂荒的田亩叹一声无奈的可惜。

从南边过来了几朵黑云,云下是鼓荡的山风,耿老爷子如有一双翅膀一样,随风轻扬,转瞬就回到了自身所在的垴畔高地上。

睁开眼的耿老爷子,看见大头孙儿耿光祖不知何时来到身边,便咧了咧嘴说:“灰孙子,瞧你那两桶鼻涕,你把它擤出来就好出气了。”耿光祖嗡囔囔说:“爷爷,我不会擤鼻子。”耿老爷子心里笑说,“这个灰孙子,今年该七岁了,连鼻子都不会擤,也太笨了点。”嘴却扁了几扁,出主意说:“不会擤就用一块土坷垃,像擦尻子一样擦掉算了。”小家伙便找了一块泥土块,在鼻孔前一抹,带出两道黄鼻涕,有些就黏在了红脸蛋上。

爷孙俩由此开始了新一轮交流。耿光祖问:“爷爷,这一梁梁一堆堆的石头和土为啥就叫山?山底下有啥东西?”耿老爷子想了半天,笑说:“你个鬼孙子,把爷爷也难住了。山就是山,就跟爷爷就是爷爷一样,那都是老先人叫下的名字。你说山底下有甚东西,那爷爷是知道的。山底下当然是石头和泥土了,对了还有水。”耿光祖紧跟着说:“还有鬼。”耿老爷子说:“对,对,对,瞧我这孙子,聪明着呢。”耿光祖又说:“爷爷,这大山它们吃甚呢?”耿老爷子说:“山嘛吃人拉下的屎,你看山里的地,只要上上肥,庄稼就长得好,对不对。”耿光祖若有所悟说:“爷爷,那山会走路吗?”耿老爷子说:“山就是路,路就是山,山用人的腿走路。人从这座山走到那座山,人走过去了,山也就走过去了。就像你二爹和你六爹,他们就是跟着山走到了大后套去的。”

耿老爷子名下虽说有孙子一大堆,却没有几个爱跟他说话聊天的,大一些的各自成家立业,过活分家后的日子,小一点的精力旺盛,自有快乐事,有些一年半载也跟他说不上几句话。只有这个大头孙子不一样,他好象生来就与老爷子有着心灵的共鸣,互相之间常常一个兴口问,一个随口答,可以交流沧桑与童稚之间的所有问题。

这时的耿光祖,个子较被狼叨的那时又长高了一颗头,嘴里的门牙长全了,且开始换牙,说话走风漏气,外加舌头还有点大。村里的孩子都不喜欢跟他耍,他也安于这份孤单,要么独自在一处地方,模仿着自家的窑洞挖一个土洞,再想着法子掏出窗户和门,还在上面用细棍子捅一个烟洞出来。有时他就在一堆石片中间倒腾,或拿了棍子在湿地上胡乱地画。他的画有时也会引来村里的一些同龄孩子围观,有的说像鸡,有的说像狗,还有的说啥也不是,就是一块臭狗屎。顽劣的孩子说话间有了新乐事,便用脚在耿光祖的土画上一通乱踩后,遛到别处耍去了。耿光祖并不生气,看着人们践踏,反而乐呵呵地笑出了声。临了,他也在上面踩了起来,边踩边仰了头脸,迷眼看天上的太阳,哇呜哇呜唱着连自己也不懂的歌。

耿福山有一次看见这个大头儿子的傻样,在心里生出了一丝疑问的苦涩,他叫了声光祖,说你一个人站在冷风地里,不回家是干甚呢?耿光祖激灵了一下,叫了声爹,说自己在看远处的山走路呢。耿福山大声呵斥,才让小家伙害怕了,慢悠悠往家的方向归去。他走路的样子像一只鹅,令耿福山不由想起和羊一起卖了的三儿,一时心酸,忘了要办的正事,反倒跟着儿子回了家。

瘟病让老荒地的人口减少了,山里的狼眼见是越来越多,经常成群结队在夜里往村里来寻食,不时有谁家的猪被咬死了,羊被叼走了。守在窑里的人听见了猪的哭喊,听见了紧挨屋子的羊圈里的喧腾,男人健在的人家还好,仗着胆量提了钢叉,一家子呼喊着从屋里冲出来,把侵入院里的狼哄赶出去,用最快的速度把咬死的猪或羊抢回家里。没男人的家庭,女人们只能守在窗前,直了嗓子喊着“狼,狼,狼”。有女人急中生智,提了脸盆使劲敲打,整个村子很快就陷入了一片杂乱的声响之中。

狼是一种鬼魅之物,行事生活都爱在静无声息中进行,听到了满村的喧腾,贼心只能收敛起来,从不同方向撤走了。

因了狼的一而再,再而三的教训,村里人把人住的窑洞腾出来一两间,每到天黑,便将猪羊鸡合在一起圈了,希望用坚壁清野的办法,自保的同时杜绝狼患。同时,前沟和后沟分别组织了十多个男劳力,合睡在疫病中一家死绝了人口的窑里,身边准备好了刀叉棍棒,还有能长时间煨燃的干艾草,在夜深人静时,出来为村人驱狼壮胆。

几次较量之后,狼进村骚扰的次数明显少了。这让一些窑洞少的人家,急于从人畜混居的困难中摆脱出来,便粗心大意地相信,只要加高了猪舍鸡埘,便会相对安全些。谁知狼群也学乖了,分成了小分队,声东击西偷袭入村,和夜巡的村民玩起了捉迷藏。无奈的人们按照老办法,在各家各户之间,特别是猪舍羊圈周围用白石灰布起了疑阵,借此吓唬生性多疑的狼。还有的人家四处搜寻了一些打狼用的铁夹子,布控到了一些狼群进村的必经之路。

集中住在后沟的白家,疫病中损失惨重,又是狼患的重灾区,白家人不知通过何种渠道,弄回来了几支土枪,还给前沟送来了一支。有了新式武器,老荒地村的男人们主动出击,在白日里满山遍野寻找狼的踪迹,一个冬天下来,整个村子光狼皮就收获了上百张还多。

狼患过后,村人们传开了一个奇怪而秘密的现象,都说山里的狼危害了村里所有人家,住在垴畔上的耿老爷子一家却罕有光顾。对此,有人就想到了耿家让狼叼过的大头儿子,就说出了一个秘密。说冬日的一天晚上,村里静得掉一根针都能听到响声,半弯子月亮惨白如冰,月光地里,耿家的大头儿子一个人在村子里漫游而过。那人说,他当时爬在窗子上的一个小洞往外看,初时以为自己在做梦,两手使劲互掐了两下,感到了疼才相信一切是真的。等他再凑到窗眼往外看,大头娃却不见了。他替这个小家伙担心,想着出窑洞找一找,又怕遇到了狼,结果是一晚上都没睡好。更奇怪的是,那天晚上,村里原来还狼影绰绰,后来就没了踪影。

对此,有村人提出了相反的看法,分析说老荒地村今年的狼患,比周边的村子都厉害,难道说这一切都和耿家的这个大头儿子有着神秘的联系不成?两种看法后来传出多个版本,又演绎了许多联想式的故事,耿家的大头儿子耿光祖也在人们的互相咬嚼中,进一步神秘起来。

其实,那个说耿光祖一个人在村里走的人所见是真实的,这一点耿老爷子最知道原委。

村里狼患正盛的夜晚,神游的耿老爷子虚幻着身心,心无半点恐惧,反而还有几分欣赏地飘过村子,他的身边绿眼睛狼在窜来窜去。老爷子嘴里骂着,骂话只引来狼轻蔑的一瞥。他有点生气,过去踢了狼一脚。那是一只老狼,对这一脚只是摇了摇头,长舌头在牙上一捋,挪了个位置罢了。耿老爷子并不生气,学着狼用舌头在没牙的嘴里翻卷了一下,往别处巡游了。

天地一片清白的光,山野被雕琢的别样的萧条和纯粹,霜如无数银色的小飞剑,在空中游来游去,俨然如海里流动的银白色的小鱼群一样。月亮不是往出发光,吐得是一浪浪的光晕,暗合着一种美丽的神韵。而睡在树上的,睡在屋里的,睡在厩中的所有生命,皆如石头和土圪垃一般沉静。温煦的风象稠酒一样泡着这天地间的一切。

梦一样的景致让耿老爷子的魂魄越来越荡漾,他在村子里转悠,上了这道坡,又过那个坎,在一棵老榆树梢上悬挂了片刻,欣赏着树叶从空中永无止境地款款而落,看够了,就又脚踏实地往四儿居住的窑洞走去。进入窑洞,他看过了儿孙们各有姿势的睡像,心静如水,没有丝毫的亲情波动,只有看到光了屁股,睡在炕头的大头孙儿耿光祖时,脸上才滋润出魔幻的笑容。

耿老爷子叫醒了大头孙子,让他开了窑门,到院里撒了一泡尿水,然后爷孙俩相随了,一起神游寂静的村庄,享受一种光怪陆离的美丽夜色。

村里走动的狼不知何时消声匿迹了,那个爬在窗台前窥视的人,只看到了实体梦游的耿光祖,却没有看见虚幻了的耿家老爷子。这便成了传言的出处。

——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

宗力杰,笔名:亚宁,1965年生,内蒙古大学新闻系毕业,在新华书店工作近三十年,现定居西安。曾爱好诗歌多年,长篇小说创作多部。《乌鸦落过的村庄》属长篇处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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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编:风雨薇、绿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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