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名字叫民——专访王孝和烈士之女王佩民
3月4日,73岁的王佩民,在这个春寒料峭的上午,带领上海评弹团的演员们,来到上海市龙华烈士陵园,站在父亲王孝和的墓碑前,一起鞠躬,一起献花。
王孝和的生命定格在24岁。照片里的他那么年轻。
在法场上,他始终在微笑,这微笑令人震动。他笑着对待身边的法警,对待检察官,仿佛此刻他不是被审判的人,而是真正的审判者。
这是信仰的微笑。
一
3月4日,多云转阴,时有小雨。上海市龙华烈士陵园墓区。一群着深色衣服的人,列队而来。
在一块墓碑前,他们停下,鞠躬,向墓碑献花。墓碑前的献花者是上海评弹团的中青年演员,为即将在本月27日演出的中篇评弹《王孝和》特地前来敬告英烈。其中几位主要演员是“90后”“00后”,口罩背后露出的眉眼还未脱青涩,正是20岁出头的年纪才会有的神情。
墓中的安息者,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他们的同龄人——73年前,在上海即将解放前夕,将生命永远停留在24岁这一年的王孝和烈士。
24岁的王孝和,是什么模样?
他有好胃口,爱喝番茄汤、吃茄子,也喜欢蛋糕和面包。作为祖籍宁波的人,他的饮食口味偏咸,苔条炒黄豆、鱼和咸蛋都是他的最爱,总不忘叮嘱母亲和妻子将咸菜过油炒一炒带给他。他在狱中收到家人送来的十几个粽子,当即“与难友们一下子吃了,其味道之好没有一个不称赞”。他也在吃到栗子的时候想念在远洋外轮上做伙夫的父亲:“味道真好,难友们吃到的十几位,个个称好,此物大概是爸爸船到过了带来的吧!爸爸这样大的年纪还在辛苦,为生活而做着……今由于我遭此冤祸,请老人家再辛苦一个时期吧!”
他作为家中长子,惦念弟弟们读书的进展:“成绩如何,请告诉我”;也放心不下妻子怀里才断奶的长女佩琴:“唉!我坐了牢,累得小孩子也苦了。(探监时)我只望了她那卷发下的小脸儿伏在您的肩上,要再来看一下时,环境已不许可了。但只听得她在哭,您在哄她说:喏,喏,阿爹喏!……”
而最令他牵肠挂肚的,是妻子腹中那个还未出生的婴儿。
他在信中不厌其烦地为妻子出谋划策:“您的分娩地点是三马路(时王孝和父母住处),比杨树浦(王孝和妻子租住处)来得好,相差的只有地位宽狭与闹静问题。我想这对您在医院里住了一星期或两星期以后是比较好些的,否则您孤苦伶仃独自在杨树浦,我虽在牢也放心不下……在三马路之邻居们,他们都会协助困难者的,这是我所明白的。更且母亲大人之意也希您不必离开她,在这种情况下,请您更应听我的话,瑛,您想是不是。”一时,他又憧憬未来:“您自己的身体更应保重,因为不久您要做两个孩子的母亲了,我已经告诉了我的难友们请他们吃红蛋哩!”
王孝和手迹复印件
然而,最后,为新生儿准备红蛋,这个在平常岁月里最简单不过的风俗,成为再也不可能实现的事了。
从1948年4月被捕拖到9月,王孝和渐渐明白,自己再也不可能看到那个未出生的婴孩。在刑前给妻子的绝笔信里,王孝和写道:“但愿你分娩顺利!未来的孩子就唤他叫佩民!身体切切保重,不久还可为我申冤、报仇!”
1948年9月30日上午,在提篮桥监狱,王孝和英勇就义。在走向刑场不足100米的距离中,王孝和边走边喊:“反动政府要垮台、要垮台”,一边微笑着看着身边押解他的行刑者。当时,《大公报》摄影记者冯文冈举起一架老式的135单反相机,拍下第一张照片,接着又连拍了十多张。枪声响起后,冯文冈疾步上前,近距离拍摄了三张王孝和倒在血泊中的照片。
1948年10月24日,王孝和的第二个女儿——王佩民出生。
73岁的王佩民,在这个春寒料峭的上午,带领上海评弹团的演员们,来到上海市龙华烈士陵园,站在父亲的墓碑前,一起鞠躬,一起献花。一群人中,唯有她是长者。花白头发,被风轻轻吹起。这个昔日让父亲魂牵梦萦的、躁动于母腹中的快要成熟的婴儿,如今已是年过古稀的老人。
而墓中的父亲,让小女儿只能从记者拍摄的倒在血泊中的影像里才能辨认的父亲,在永恒的那一头,永远年轻。
二
整个成长过程中,王佩民都羡慕别人。
她羡慕比自己大19个月的姐姐,犹有被父亲亲吻和拥抱的记痕;她羡慕邻居家的小伙伴,能在街上和父亲手拉手逛街。成年后,她结婚,也生了两个女儿,女儿们又生了外孙女和外孙。她甚至都羡慕自己的女儿和孙辈,他们只要愿意,随时随地都能一头扎进父亲的怀里撒娇。
而她从来没有这样的机会。
父亲于她,是一尊雕塑。
烈属
王佩民刚满周岁,就被长辈抱着参加了1949年11月5日上电工会在逸园(今文化广场)为王孝和烈士举行的公祭和追悼大会。那天,上万进场的人,臂上都佩戴着“纪念孝和烈士”的黑布。送殡时,公交部门准备了20辆卡车,由遍盖花圈载有灵柩的那辆领先。途中,一群小学生看到烈士笑容满面的遗像时,都高喊:“王孝和精神不死!”等车队抵达虹桥公墓(王孝和墓后于20世纪90年代迁至上海市龙华烈士陵园),上海干部学校一千多名学生也徒步赶去参加。人群围绕着墓地,在暮色苍茫中,烈士灵柩入土,乐队奏着挽歌。傍晚时分,安葬完毕,掩盖灵柩的泥土上覆满了花圈,白色的石膏像放在墓旁,依旧带着微笑。上海干部学校一千多名同学绕墓地一周,在乐队的配合下高唱挽歌:“安息吧!王孝和烈士,别再为人民担忧,你流的血照亮了路,我们将继续前走……”
父亲于她,是一段传奇。
王佩民1961年就读于上海中学,1968年毕业时,她被分进上海电讯器材厂。大家说起她的名字,都围过来看一眼,问:“你就是王孝和的女儿啊!”烈士的女儿,这个标签伴随了王佩民一生,也像北极星一样,引领着她一生。1972年6月,王佩民加入中国共产党,还担任过中国共产党上海市第七、第八次代表大会代表。同样被父亲的事迹影响的,还有守寡时年仅20岁的母亲忻玉瑛。在公祭大会上,忻玉瑛说:“我过去是一个乡下女孩子,什么都不懂,后受了他的影响,思想逐渐转变,而且认为他所做的革命工作是对的,所以我也曾帮助过他工作。现在解放了,我要向大家学习,也要为大家做事,同时要好好抚养二个孩子,继承他爸爸的遗志。”新中国成立后,忻玉瑛被安排到人民印制二厂工作,一边工作,一边学习文化,等到离休时,已经是南市发电厂的一名干部。
父亲于她,更是一个疑问。
因为父亲是烈士的缘故,烈属们受到了很好的照顾。翻开上海的报纸资料,可以逐年看到王佩民的成长,她从婴儿长成少女,从青年工人到子孙满堂的样子都被不同时代的记者记录。是整个城市不曾忘却,替烈士在照料、关注着王佩民成长的每一步。但具体到王佩民个人,她只想问父亲一句话:
这个1924年出生在上海虹口师善里四号底楼灶间的轮船伙夫的儿子,一个贫寒又谨慎、本分的宁波籍家庭的男孩子,是怎么甘愿走上牺牲性命的道路的?
三
从记事之日起,王佩民就在不断追问这个问题。
她想过,一切的缘起,也许来自父亲童年的经历:祖父在太古公司的远洋轮上干活,天热体弱,容易疰夏,祖母带着王孝和去找外国船上的老板交涉。傲慢的老板是英国人,说话没法沟通。从那时起,王孝和就立志要学会英语。为了学好英语,1938年,王孝和考入励志英文专科学校,还认识了比他高一年级的同学许统权。在他的引导下,王孝和于1941年加入了中国共产党。这一年12月,太平洋战争爆发,祖父体弱又失业,王孝和为了照料家庭,辍学报考了海关、邮局和上海电力公司,结果同时被三个单位录取。他请示了党组织,组织希望他去上电。王孝和于1943年1月进了杨树浦发电厂。因为懂英语,王孝和被安排在发电厂的控制室当了一名抄表员。1946年,他和来自宁波老家的忻玉瑛结婚。他们把家安在离发电厂较近的隆昌路振声里5号的一间前楼。第二年,家里添了长女佩琴。
在母亲忻玉瑛的回忆里,父亲是那么青春又活泼。他在恋爱时带母亲去虹口公园游园,他每天出门上班前会讲“Byebye”,还要吻别。王孝和很节约,却为忻玉瑛买了两件大衣、一件汗衫及卡普龙丝袜。他经常对忻玉瑛说:“我那么穷,你也肯跟我。我欠你太多了,以后我会报答你的。”
但是,苦难深重的时代,容不得王孝和仅仅守着自己的小家,去做一个年轻快活的丈夫和慈爱温暖的爸爸。一个共产党员的信仰,驱使他离开家庭,走向更广阔的天地。1946年1月,上海电力公司举行大罢工,王孝和积极组织工人参加罢工斗争。1948年1月,王孝和当选为上海电力公司工会常务理事。上海电力公司党组织为了加强对工会的领导,将工会内的5名党员理事组成党团,由王孝和任党团书记。在王孝和的带领下,上海电力公司工人在同反动当局的斗争中发挥了重要作用。
1955年,上海评弹团第一次用评弹讲述王孝和的故事,由柯蓝、左弦、蒋月泉、唐耿良等改编为中篇评弹《王孝和》,由蒋月泉、张鸿声、张鉴庭、姚荫梅、唐耿良、周云瑞、陈希安、张鉴国等首演。其中,蒋月泉的《写遗书》、陈希安的《党的叮咛》等唱段广为传唱,成为上海评弹团保留曲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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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看来明星荟萃的班底,其实还原到历史的那一刻,他们也是在代入自己的同龄人作出回答。蒋月泉生于1917年,比王孝和大7岁。周云瑞和唐耿良比王孝和大3岁。而陈希安生于1928年,比王孝和小4岁。他们同样明白,安乐平和的新生活不是凭空而来,他们同样见证了新中国如何在烈火和鲜血中诞生。
在评弹《王孝和》的唱词里,艺术家们替烈士试作一答:
“我家世世代代把鱼捞,祖父他,在风浪里受折磨……答案是受尽欺凌和迫害,却不知真正的仇人是哪一个,也不知不能翻身是为何……我找到了自己的党。我像迷失方向的夜航者,找到灯塔出迷雾……我牺牲在我家中是大事,对整个社会又何足论。”
在王孝和就义40周年时,上海各界隆重集会纪念,市领导为王孝和题词:40年前,王孝和同志怀着对共产主义的理想,为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英勇地献出了自己宝贵的生命。他不愧是优秀的共产党员,工人阶级的杰出代表。我们要学习他坚定的革命信念、无私无畏的革命精神、高度自觉的组织纪律性,为建设伟大的社会主义祖国而奋斗。王孝和永垂不朽!
他的死,并非对整个社会何足论的事。他的死,参与改变了时代浪潮的方向。
四
1996年6月,王佩民转至上海市地方志办公室组织人事处、《上海年鉴》编辑部工作。在《上海年鉴》工作时,她进一步追寻父亲的身世,在2001年前后,于上海市档案馆找到了父亲在狱中的47封家书和2封写给家人的遗书真迹。
王佩民阅读父亲事迹相关资料 董天晔摄
复印了信件后,王佩民把它们带去给母亲看。当父亲写下这些信时,忻玉瑛还是文盲,只能托邻里代念。时光流转,信件早已不在身边,内容也已经生疏,在时隔半个多世纪后,作为离休干部的忻玉瑛第一次用自己的眼睛认出、用自己的嘴读出了丈夫的来信。
瑛—我妻:
光阴过得真快,我到这看守所已有足足一个月了,在这期间未悉您与阖家人等过得什么样?我无时不在想念……最后还是一句话:“您自己应好好地保重外,还应照顾上为父母大人中为弟弟下为小女,不久我定会与你们欢聚一堂的。”
瑛—我妻:
我知道今天最使您痛心的是我脚上铐了一副镣,因为我见您总是注意着我的脚。可是我得告诉你这是这里的规矩,不久就会解去的,同时习惯了也没有什么,穿裤脱裤里面都有很巧妙的办法,您更可无须担心。
瑛—我妻:
那天是我们分离后第二次见面,您泪汪汪的忧愁脸蛋儿可证明您是如何为我担心着。可是单单如此我这不白之冤还不能解决,您得集中在如何竭力设法才行。身体千万要保重,家事千万要管好。前途一定是有的。
瑛妻:
来信所云佩琴女自断奶后身体很弱。今略述一二务希注意(一)所吃食物应容易消化(二)应食有滋养食物,如鸡蛋拌在粥里等(三)应据她所好,吃甜的或咸的(四)尽量培养她学大人样喜吃(五)吃要有定时,不洁不化食物绝对不让她吃(六)最好让她吃鲜牛奶、橘子、番茄等水果汁……切不可抱“随便其”这种念头。
瑛妻:
闻国桢(同王孝和一起被关押并被判无期的上电工人吴国桢)的孩子近来生肺炎死亡了,真是所谓,“祸不单行,福无双至”。瑛啊!这笔账应向谁算?!
瑛妻:
我很感激你,很可怜你,你的确为我费尽心血,今天这心血虽不能获得全美,但总算是有收获的,我的冤还未白,而不讲理的“特刑庭”就决定了我的命运,但愿你勿过悲痛,在这不讲理的世上,不是有成千成万的人在为正义而死亡,为正义而子离妻散,不要伤心!应好好地保重身体,好好地抚养二个孩子!告诉他们,他们的父亲是被谁杀害的。
……
1948年9月30日,《新民报》第四版,一则位于右头条的消息写道:
“上午10时,开第一庭,王孝和由法警押至法庭后,朱检察官问明年龄,姓名,籍贯后告彼:'汝共同图谋破坏电力公司,意图暴动,反抗政府,今奉命执行死刑,汝有无遗言’。王答:'无’。仅要求与记者谈话,庭上未获准,王闻判死刑后不时笑,口称:'受冤了,判决太不公正’等语,法官嘱其饮酒,王称'不会’,略饮一口,由法警押赴刑场,令其端坐木椅,王双手反绑座椅中,不时乱动,由法警以绳绑捆椅背,由警长以木壳枪对准其后脑一枪,弹从前喉穿出,并未出血,王尚不时跃动,仆地滚动良久,执刑者再发枪两响未中,旋流血甚多,王始气绝。”
王佩民抚摸着父亲临终前的照片影像。
影像里的父亲那么英气勃勃,那么年轻,他始终在微笑着,这微笑令人震动。他笑着对待身边的法警,对待检察官,仿佛此刻他不是被审判的人,而是真正的审判者。这是信仰的微笑。
五
退休后的王佩民,成为父亲故事的宣讲者和整理者。她让小女儿从了王姓,她收集了父亲这一房的王氏家谱,在有关烈属的纪念活动上念父亲的家信和遗书。她到处在上海走走看看,希望用自己的脚和眼,替没能看到城市今日发展的父亲走走看看。
王佩民说,她已经走到人生的暮年,如果有一天,她走到坟墓那一边,看到父亲,父亲还是那个24岁的青年形象吗?永远年轻的父亲能认出已经白发苍苍的小女儿吗?父亲会不会喊一声女儿的名字呢?她还从来不知道父亲的声音听起来是怎样的呢。是他给予了她生命,也是他在人生的尽头,扛起通往光明前程的闸口时,给予了她这个名字。
3月4日的这个上午,在上海市龙华烈士陵园,在向王孝和烈士献花后,即将在27日正式演出中饰演王孝和的上海评弹团的“90后”青年演员侯骁晟坐下,抱起三弦,为王佩民演唱了《王孝和》第三幕《党的叮咛》中的片段《写遗书》:
我牺牲以后,你们不要难过,将来有人提起你们的儿子,你们可以不要为我而感到面孔红,你们只觉得光荣,父母双亲大人:
唱:好容易养儿到如今,今天完成了我一生。总算是做人目的未违背,未曾轻掷好青春。
表:王孝和写到此地想到家小忻玉瑛,想想她太辛苦。
唱:盼双亲要把她当作亲生女,要常关心多照应,就是儿死后也感恩。
表:王孝和想着忻玉瑛么,好像看见她立在眼门前,手里抱着佩琴,肚皮蛮大,马上要养快哉。
唱:你要把身体保重,千万莫伤心。但愿生产多顺利,这未来孩儿就叫佩民。
……
王佩民恍惚听到父亲的声音
宛如听到从未见面的父亲在遥遥呼唤着自己的名字。多少前尘往事涌上心头。
王佩民坐在演员的对面,手撑着腮,一动不动。眼泪从她的脸颊滑落。
王孝和
原籍浙江鄞县,1924年2月4日生于上海。1938年,考入上海励志英文专科学校,开始接触进步书刊,受到党组织的培养。1941年加入中国共产党。1943年进入美商上海电力公司工作。1946年1月,上海电力公司发生大罢工,王孝和积极组织工人参加罢工斗争。1948年1月,王孝和当选为上海电力公司工会常务理事。在王孝和的带领下,上海电力公司工人在同国民党上海反动当局的斗争中发挥了重要作用。4月21日,由于叛徒出卖,王孝和被国民党反动军警逮捕。1948年9月30日上午,王孝和在提篮桥监狱刑场英勇就义,时年24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