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天地 | 艾雄超:腊月纪事(上)

熬 糖

  腊八过后,就可以大张旗鼓地筹办年货了。蒸糯米,打糍粑,炒炒米,炒花生瓜子,炸酥饺,熬麦芽糖……满村弥漫着浓浓的年味。说起儿时熬麦芽糖,就是满满的甜蜜。
  早在麦收之时,母亲就精心挑选出最好的麦子储藏。先用眼疏的竹筛筛几遍,筛除浮皮杂质;再用眼密的竹筛筛下颗粒较小的麦子;留用的麦子粒大饱满圆实,色泽泛金,散发着诱人的麦香。再将麦子晒干之后,装进陶罐,用装着细沙的布袋盖严罐口。隔三差五,母亲就把那些麦粒从陶器里倒出来,麦粒们仿佛是被从睡梦中唤醒的孩子,活蹦乱跳,满簸箕都是。也有调皮的,蹦落到地面。母亲弯下腰,一一将地上的麦粒捡起,摊到掌中,轻轻地吹几口气,拂去灰尘。晴光朗照,麦粒们晒着暖阳,沐浴着清风,莹莹闪烁。
  到了腊月熬糖的时候,这些精心呵护过的麦粒派上了大用场。母亲将麦粒倒进大木盆里,顺手捡起几粒放进嘴里,轻轻一咬,脆生生,甜丝丝,满口生津,清香绕舌。她很满意,便朝木盆里缓缓注入一桶清水。清水洗尘,一番洗涤之后,这些麦粒容光焕发,娇羞欲滴,倒进筲箕中沥干,盖上棉被捂着,搁在太阳下晒着取暖。
  夜晚,把筲箕搁到灶台上保暖。怕老鼠祸害,母亲便坐在灶台边,借着昏黄的灯光飞针走线纳鞋底,我们则钻进穿出藏猫猫。也不知过了多久,我们昏昏沉沉地睡去。如是直到第二天的深夜,母亲把我们轻轻摇醒,“出芽了!出芽了!”我们赶紧爬起来,瞪圆眼睛围着筲箕左看右看,只见筲箕拱满了肥肥胖胖的嫩麦芽。
  天亮之后,麦芽和浸泡好的糯米一起磨成浆,装进两只大木桶,捂上旧棉被,静静等待发酵。直到天黑,桶里鼓起了泡泡,散发出淡淡的甜香。母亲用指头醮点浆汁放进嘴巴尝尝,“好甜。”便一下令下,父亲将浆汁倒进两口大锅里,开始慢火熬糖。我们耐心地坐在灶膛前添着柴禾,母亲则站在灶台边不停地搅着两口锅。甜味渐浓,满屋飘香。糖汁渐稠,欢快地翻腾着,嘟嘟地冒着气泡。褐色的糖汁,看得我们的口水都快要流出来了。终于等到母亲舀了几碗滚烫糖汁,叫我们端着慢慢喝。喝到糖汁的那一刻,满口甜香,惬意无比,一年的期待全都化作麦芽糖的甜蜜。
  母亲装满一茶壶糖汁,叫我们送给左右邻舍尝尝。我和弟弟拎着茶壶,半夜把邻舍的门敲得山响。邻居披衣开门,我给他们每家倒上满满一碗,一家人都能喝上几口,甜在嘴里,暖在心窝。
  回到家,甜香味愈发浓烈,屋里热气腾腾。锅里的糖汁已熬成糖浆,母亲用勺子费力地搅着。灶膛内烧的是麦草,文火慢熬,糖浆稠到搅不动了。灶膛内的火渐渐熄灭,糖浆渐渐冷却,成了糖泥。母亲把半碗糯米粉均匀撒在案板上,再把温热的糖泥倒在案板上,双手抹上菜籽油,不停地拉扯摔揉糖泥。温软的糖泥在她的手下百依百顺,伸展自如,变化多端,呈现不同的姿态。
  经过母亲一番扯拽搓揉锤打,糖泥泛白,变得光滑透亮,圆润瓷实。冷却之后,白中泛黄的麦芽糖已大功告成,被盘成动物的模样,裹上糯米粉,用塑料布包好存放在米缸里,静静等待被我们日后亨用。
  儿时的麦芽糖,融进了母亲劳作的辛苦,因而分外甜蜜,含一块在口里,滋味悠长,一辈子也会不忘记。

炸米炮

  腊月里,天阴阴的,辨不清是上午还是下午,刮着尖尖的小北风,有些寒冷。忽听得村头“嘭”的一声巨响,震耳欲聋,就知道炸米炮的老孙头又来了。于是,赶紧向母亲要了几毛角,从米缸里搲了一碗米倒进蛇皮袋子,拎着就朝村头跑。

  村头空地上,老孙头的小铁炉烈火熊熊。他坐着小马扎,一手摇转着铁罐子,一手址着风箱,满脸的气定神闲。他的背后,摆着一溜子的物什排着队,篾篓子、蛇皮袋孑、藤条撮箕、竹烧箕等等,不一而足,都装着米。一帮小尒围着炉子,或蹲或立,炉火把他们的脸映得红彤彤的。他们很有经验,不时瞄瞄铁罐子底端摇柄下的气压表,看到红指针快转到了尽头,就赶紧捂住耳,把头扭过一边。胆大的儿尒,就跑过去把放炮接米炮粒的长布袋牵开,直直的,瘪瘪的,像一条泄了气的龙。

  火候已到,老孙头停止扯风箱,站起来,左手调转铁罐子,将罐子头对准系着长袋的篾筒,右手握根铁管,套在罐子头的铁销子上,脸别向旁侧,猛地抬起右脚,用劲一踹铁管。就听得“嘭”的一声,一团白气腾起,长布袋猛然鼓起,冒着袅袅白气,然后缓缓瘪下去。老孙头拎起篾筒,用劲一甩,将长袋里米炮粒甩到布袋底,解开袋底的细绳,将香喷喷白花花的米炮粒倒进主人家的袋子里,再系紧绳子。

  小尒玩性大,总想去摇摇铁罐子,扯扯风箱。老孙头有时心情颇佳,有时精力不济,乐得有人来换换手,帮帮忙,就爽快地让我们代劳。人多,都想过把瘾,争先恐后,免不了吵架,甚至大打出手。老孙头就说,排队排队,每人只能摇一炮,不能老霸着。大家就排好队,可有人去屙屎尿,错过了,回来后又扯皮。如果不让他补摇一炮,他就会暗中祸害人,搞恶作剧。

  有调皮捣蛋鬼,曾将瓦片偷偷放在长袋上,放炮时,热气冲进长袋,将瓦片掀得老高,吓得女尒们花容失色,大声尖叫,哭了起来。更有甚者,将长袋尾端的绳子暗中解开,炮一响,一罐米炮粒全都冲出袋外,撒得满地都是,乐坏了那些觅食的鸡们,气得老孙头破口大骂,握着铁管使劲敲着铁罐子。

  腊月里,米炮声声,村里就有了活力,就有了喜庆的气氛。米炮的清香,弥漫着整个村子,也弥漫着整个年关。

做 新 衣

  腊月十几,父母起了个大早。父亲去黄家塆接裁缝来家里做过年穿的新衣,母亲忙着拾掇家务,准备给裁缝过早。我们也跟着起来,莫名地兴奋,穿进穿出,看看能帮上什么忙。母亲嫌我们碍手碍脚,就打发我们去塆头看裁逢来了没有。

  我们站在塆头的干粪堆上,踮起脚尖不停地朝黄家塆探望。不一会,就看见父亲挑着缝纫机摇摇晃晃地朝我们走来,黄师傅不紧不慢地跟在父亲的后面。我们就跳下粪堆,大声喊着来了来了,撒腿朝家里飞奔。母亲就赶紧烧水下面,打上几个鸡蛋。等黄师傅进屋,荷包鸡蛋面条已端到桌子上。黄师傅也不客气,趁热吃完面条喝完汤,周身已暖和起来。

  父亲下了两扇房门,搁在两条板凳上,就成了案板。母亲赶紧把案板擦干净,抱出一大堆涤确良涤纶布堆在上面。黄师傅把我们喊到跟前,从衣袋掏出卷着的皮尺,给我们一一量尺寸。母亲站在旁边,指着案板上的布块,说这块是给老大做扪子的,那块是给老二做裤子的。黄师傅就用薄而圆的绿色粉饼在布块作上记号,写下几个数字。母亲特意叮嘱,要把我们的衣服尺寸放大点,说我们长得太快。黄师傅听了,略有不悦,觉得母亲质疑他的手艺,就淡淡地回了一句晓得。

  接下来,黄师傅摊开布,一手拿木尺,一手拿粉饼,在布上画来画去。忙乎一通之后,拿出一把剪刀,顺着布上的痕迹,喀嚓喀嚓,上下翻飞,如游龙戏水,风卷残云。不久,案板上堆起一堆碎布。父亲过来,叫黄师傅歇一下,赶忙递上一枝香烟。黄师傅坐下,深深地抽一口,满脸陶醉。母亲泡杯热茶送过来,黄师傅呷口热茶,与父亲聊天。

  烟抽完,茶喝尽,黄师傅就摆好缝纫机,一番调试后,就开缝制衣裳。那些碎布,在黄师傅手下七拼八凑,经缝纫机加工,就变成了衣服的模样。笃笃声,是那么悦耳动听。我们围着看,目不转晴,生怕错过每个细节。看见茶杯的水凉了,我就赶紧给黄师傅换热水,得到他的表扬。

  黄师傅只生了几个女尒,没有儿子,所以他蛮喜欢儿尒。看见我们机灵懂事,就拿我们打趣,说要招我们做上门女婿,把我们吓得不轻。因为,他家的几个女尒,漂亮是漂亮,可张张嘴巴厉害,从不饶人。

  中午匆匆听过饭,也不休息。活虽多,但黄师傅有条不紊,不紧不慢,一件件衣服不断在他手下完工。一直忙到天黑,才将所有的衣服做完,只是缝扣眼、锔扣子、烫边熨缝没时间。黄师傅告诉母亲熨烫衣服的要领,让她自已干这些活计。过年活多太忙,已经排到腊月二十六,明天还要去另一家做衣服。

  吃晚饭,父亲陪黄师傅喝了点酒。然后,父亲挑着缝纫机,摇摇晃晃,送黄师傅回家。两人喝得有点高,走路打飘。母亲不放心,叫我跟着。我有点忐忑,怕黄师傅打趣,更怕碰见他家几个如花似玉的姑娘。一路无话,到他家后,并没有看见他家的几个女尒,不免有些庆幸,又有些失落。

  第二天,阳光朗照,风歇气暖。母亲把小桌子搬屋外的南墙下,把装满开水的搪瓷缸当作熨斗,开始用土办法熨烫新衣。这也是一门技术活,水温把握不好,影响熨烫的质量。我的涤纶裤子因水温太高,烫得绉绉巴巴,影响美观。初一拜年穿在身上,看见女尒们笑我,赶紧跑回家脱了,再也不穿。

-关于作者-

艾雄超,安陆人,居襄阳,中学高级教师,襄阳市作协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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