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劳动往事
Uni-Note Vol.090
学生时代,我对劳动的认知就是搞卫生。
我的小学还开过一门“劳动课”,教大家如何更好地搞卫生。
劳动课由我们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来上,她五十多岁,是个胖胖的客家女人,说话带着让我们似懂非懂的粤东口音。劳动课她好像教了我们不少家务活,现在我只记得学过女红,还附带学了一首革命儿歌《针线包》:“小小针线包用处真不少,红军叔叔爬雪山用它补棉袄……”
初中我读的是寄宿制学校,劳动从每周一课变成每天的日常。
学校每个角落的日常清扫,是分配到所有班级的(母校真会省钱啊)。我们班分到的是四分之一个操场。
那时的老式操场,足球场有点像黄土高原,长着有一搭没一搭的枯草,我们的任务是清理上面的垃圾,
这项工作的副产品是晴天一身土雨天两脚泥。跑道是黑煤渣铺成的,跑道旁长着一圈香樟树外加一圈玉兰树,这些树的新陈代谢倍儿旺盛,每天都能给你掉一堆叶子,当时我们挥舞着跟自己差不多高的竹扫把,扫落叶,装进藤条筐,运到操场边的斗车里。
劳动要在上午第一节课前完成,会有学生来检查。最可气的是临近上课时吹来一阵风,这些倒霉的树又给你叶落花飞吹满天。在预备铃的催促声中,我们又生气又匆忙地收拾新落的叶子,后来在地理课本上看到亚热带常绿阔叶林,还恨得牙痒痒。
另外一大块是寝室卫生,标准之严格为我平生仅见。
以每周大扫除为例,水磨石的寝室地板要用洗衣粉刷洗,达到光可照人的白亮程度。
被子每天都要叠成豆腐块。当时大家盖的基本都是新棉被,叠成方块很难,后来不知谁发现用身体压过的被子更好叠,从此早餐后、上课前,大家多了一项重要工作——坐被子,坐在被子上挤压棉絮中的空气使其变得扁平。我上铺的“北方”同学来自北京,虎背熊腰,此时他能者多劳,坐完自己的被子,又上了其他同学的床。
缺壮汉的寝室会来借调“北方”。作为寝室长,我此时像是坐拥体操冠军的运动队主管,一脸疼惜地说:北方今天坐了八床被子,已经很辛苦了……对方则连忙提出,大扫除帮我们洗地,或者其他交换条件。
秋冬季节,许多家长送来软蓬蓬的鸭绒被,怎么叠都是圆乎乎的面包状,连“北方”都不能使之屈服。又不知谁想出应对之策,鸭绒被用来睡,早上塞到衣物柜里,另取出一床薄薄的老棉被,方方正正,用来接收内务检查。
卫生间的瓷砖上不能有水垢,刷子刷不掉,当时我们用的是硫酸。
宿舍各种犄角旮旯用白色手套摸过去,不能看到灰尘,于是我们神经质地爬上爬下,用半湿的抹布把能想到的接触面都抹干净。
最难搞的检查项目是空气质量——寝室里不能有异味。为此,早餐后想要五谷轮回的,都忍着不在寝室解决,而是跑去教学楼的WC。我们寝室有位同学是浓郁的香港脚,他的鞋子一放到鞋架,我们寝室卫生就不达标,最后只能藏进衣物柜。秋冬季,他那只不大的柜子又塞进了鸭绒被。久而久之,鸭绒被鞋子“腌渍”入了味,晚上拿出来盖,“香气”四溢,卫生又没法达标了。这时又有人想到使用空气清新剂,美化效果立竿见影。后来香港脚同学产生依赖和懈怠,试图把他的鞋子请出衣物柜,结果,强劲的鞋味与薰衣草味的空气清新剂交融,形成了一种让人欲说还休的感人气味,当天差点让检查卫生的老师晕过去。
需要说明的是,我们如此严格地执行卫生标准,不是因为有洁癖,而是卫生跟“班分”挂钩,每个月全年级分数最高的三个班级(总共八个),会迎来流动红旗。
作为80后最后一届,我们当时很认这套集体荣誉感的管理体制。谁不好好劳动,就会导致寝室扣分,就会导致全班同学在各个领域积攒的班分遭受损失,甚至直接危害“让流动红旗不再外流”的班级总任务。
纳入这套评分体系的,除了寝室卫生,还有寝室纪律。全年级32个寝室轮流值日,每天从其中两个寝室各出一名学生,担任“值日生”。在中午午休和上半夜就寝期间,两名值日生要在32个寝室门口巡逻,听到讲话,看到打手电筒都可以登记扣分。
初中男生正处在朝气蓬勃的年纪,想要克制各种冲动乖乖睡觉是很难的,
因此,扣分在所难免。
过了半个学期,随着各班同学渐渐熟悉,班级共同体建立起来,各班对流动红旗的渴望就变得十分强烈。就这样,集体荣誉感与青春期荷尔蒙展开激烈斗争,睡觉讲小话的情况越来越少,每个班寝室纪律的失分显著减少。
宿管老师(当时我们要叫生活老师)发现了这个变化,他可能为了巩固治理成果,修订了寝室记录计分规则——扣掉的分数加给值日生。这种类似游戏里捡装备的新规则激发了值日生们的巡逻热情,大家开始琢磨如何发现更多的违纪行为。
为了弱化巡逻的脚步声,许多值日生不穿嘎啦作响的拖鞋,改穿悄无声息的布鞋蹑手蹑脚地走路;为了避免影子泄漏行踪,就贴墙巡逻。这个套路被大家意识到之后,各寝室开始出现放哨的人——从窗户探头张望,值日生不在这层巡逻时,大家抓紧开个神仙会,一旦听到哨兵蹿回被窝,全寝室立刻万马齐喑,集体挺尸。
生活老师当然不会容忍这样的反侦察得逞,于是修订规则,把“私自下床走动”和“探头探脑”列入违纪扣分条款。新规则遮住了各个寝室的黑夜中的“眼睛”,表达欲旺盛的同学想讲小话,就只能在心中盲估每次巡逻路过自己寝室的时长,抓住空档的“安全期”讲话。
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值日生很快放弃了匀速巡逻的方式,开始变得行踪不定,有时刚路过一间寝室,就杀回马枪;有时像亚马孙河的鳄鱼,在常违纪的寝室门外站很久假装与夜色融为一体,让“猎物”放松警惕原形毕露;有时则双双躲进楼梯口,等到两层楼的寝室以为值日生下班、开始大鸣大放之际,引蛇出洞的值日生犹如神兵天降将违纪者一网打尽。
在不断升级攻守转换中,违纪难度越来越大,寝室纪律按理说已经很好了。但生活老师仍不满足,他又捣鼓出举报规则,纪律检查不再局限于就寝期间的值日生巡逻,寄宿生活中的每分每秒,每个人都可以举报违纪行为,
违纪者扣分,举报成功者加相应的分数,月度总分最高的十个人被评为寝室卫生纪律标兵。
新的制度下,我们寝室出现了卖友求荣的同学。有一天晚自习班主任来讲试卷,比平时下课晚,寝室即将关门熄灯,北方同学和藏鞋同学把违禁物品方便面带到寝室,躲在卫生间当夜宵吃,这时,两名值日生忽然破门而入,一举破获我寝违纪窝案。让我们目瞪口呆的是,为值日生带路的,竟然是我们自己寝室的J同学,北方同学和藏鞋同学扣的分,由他和两名外班值日生瓜分。
北方同学和藏鞋同学去生活老师办公室理论,最终生活老师表扬了“大义灭亲”的J同学,让两名吃方便面的同学写了检讨。那天晚上,我们和举报归来的J同学共处一室,想着他双手沾满室友违纪的分数,越想越气,但又理智地告诉自己不能骂人,不能扣更多分——那真是个让人成年的夜晚啊。
当时临近月底,想把扣掉的分数加回来,靠值日已经很难,而我们寝室的其他人又干不出举报的事,一位官二代同学研究了一遍计分规则,发现了一个利己不损人的加分项目——“好人好事”。
他和另外一个班的唐同学是表兄弟,两人串通演双簧。中午,官二代同学拿着五张二十元纸币上交生活老师,说是自己捡的,傍晚,唐同学“看到黑板上的失物招领”,来领钱——每张纸币上都写着唐同学的名字。这个如今看来拙劣得可笑的剧本,在两位官二代沉稳传神的联袂演绎下,竟然蒙混过关,通过这场“拾金不昧”为我们寝室挣回了前一晚扣掉的0.4分。如今,官二代同学成了一名警察,在我家乡县城公安局上班。
时隔九年,J同学考上了中国人民大学的研究生,那年夏天我和藏鞋同学聚会时说起,藏鞋同学冷漠又决绝地说:他考上剑桥哈佛我也不理他。如今又过了七年,我再也没听到J同学的近况,不知道他毕业工作后,还会不会重拾举报的旧业,或者遭到后起之秀的举报。
今天的封面和配图,来自电影《监狱风云》(1987)、《无间道》(2002)、《同居牢友》(2006)。
獭祭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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