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氏两世行状 (代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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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氏两世行状 (代父）

牛运震

（选自《空山堂文集》卷一）

行状（文体名称，记述死者生平行事的文章）　

甘益哲 校注

我范氏不假佑于皇天，我范氏子孙弗获开罪鬼神，即我古先祖相厥后（其）亦弗辞在上。我王考（祖父）以八年（1730年）十二月二十二日殁。其明年（1731年）六月我显考（亡父）乃又殁焉。呜呼！痛哉！茕茕余侗（幼稚）小子，匍匐两棺侧，尽声哀仆地几绝，绝而苏。因仰而言曰：“王考从曾大父（曾祖父）来兖，开家为继，别宗可无状邪？先大人为父状未竟（完毕），又继之以死，先大人死不朽矣。永遏（断绝）佚（散失）前人光，死无位于家庙，两世大德，绝于余乎？呜呼！是余小子责也。夫作状曰：王考讳丰鼎，字文迁，曾王考之元子（长子）也。曾王考籍于西（山西），少艰苦，去山东依宗（宗族）于滕，既而欲西不果，中留滋又数年，乃定家焉。滋西郭（村）故有范氏也。曾王考（祖父之父）在世八十八年，奔走为家口计者殆（几乎）五十年。中年处孥（妻和子女）于滋，而盐于泺（济地），晚乃稍置田宅。然以困故，亦颇逋（拖欠）人负，尝挑灯对簿叹曰：“贫，吾不足惜，当若此何！”王考在侧进曰：“大人勿忧，儿宜了此，大人在家，儿其行矣。”曾王考不许，曰：“非汝事，汝姑忍之。”一日，曾王考自泺来，连呼家人为晒装，盖道雨焉。王考愀（神色凄然）然曰：“吾不知道路难如此！吾父老矣。顾安事子乎，不如死。”曾王考谓曰：“汝不忍余老邪？邹、滕委汝，将汝试邹、滕者，盖吾家盐支业”。自是王考乃有四方之行，时年二十三岁也，而我显考（亡父）乃生，状伟异。曾王考闻哭声，喜谓客曰：“吾儿有子矣！”康熙三十年（1691年），曾王考命我王考代泺事，且曰：“吾年五十而病腰，吾疾吾志不成也。今汝若此，吾何忧？”使遍拜西土诸老友曰：“以是儿累公，公等幸善视之。”谓王考曰：“事诸公当比余。”王考涕泣受命，伤父业以病废，一追旧法。辟然而新遇大事，犹却禀三百五十里而后行，盖月一来焉。而显考稍长，成孝谨其天性也。随曾王考家居燕游曲折听指使。曾王考亦乐孙犹子，不觉王考之在远也。王考盖曾王妣王宜人出，继曾王妣李宜人乃举（养育）我叔祖。王考痛母早世，笃事继母，自投膝下领教爱继。曾王妣病，王考坐床侧执药饵，病两月亦两月不脱带。他出则跪受诫与期，尝适（去）滕受期十五日，十四日还，曰：“母得无倚门乎？”适邹堕马横河，曾王妣闻之，亟（急迫）遣家人往视。王考已在门矣，曰：“母将无惊邪？”更马示无恙而行。叔祖少我显考八年，王考并饮食教令如一。叔祖事我王考如父，而王考念我叔祖小弱，奖育涵揉未尝有间言色，人不知其为异母也。曾王考腰病既复，益居家不出，而王考言悉听酬。一日，燕侍从容请曰：“大人尝有许于山右（西）邢客邪？适其西归。”曾王考矍（惶然四顾）然曰：“吾弃言矣！邢客丐（乞求）我银二斤，以归其父柩，吾许之未酬也！今若何顾，汝安知之”？王考曰：“儿已与之矣！彼告我而欲来请也，儿以彼归，亟为贷而遣之，不及以闻也。”曾王考摩鬚曰：“真吾子也。”自是王考得老人旨（目的），益汲汲主施与矣。康熙乙未（1715年）叔祖成武科进士，留京不得归，王考自泺报书曾王考曰：“弟在京久，行李当缺，儿今往资其装，度书到，儿行已三日矣”。时冬十二月也，大风雪多自北来，王考逢迎而进，不为阻。尝语显考曰：“汝叔父少汝八年，而先有名。汝当一贯武事，期上进，为汝祖欢。”显考服膺受命，壹自刻苦练习，卒以丁酉（1717年）显。曾王考时年八十四矣，喜见颜色曰：“吾得见子孙成立，天也！吾固知吾孙不常也。”又四年（1721年），曾王考殁时，不孝年十五矣！亲见王考响棺大恸，左右伏地助悲，哀显考哀父仁孝。内婉节解，外严葬事，自一绋（下葬引柩入穴之绳）一翣（sha出殡时棺饰）悉执。饮食行稽按主古权俗上之王考，王考称是。后一年，继曾王妣李宜人亦卒，王考悲泣如丧曾王考时。既合葬，犹徘徊疑慕竟三年矣。既除服，复就业于泺，泺人无大小，悲曾王考之亡也，而于王考益亲，王考益自勇于为人。族伯祖字台封者，病且死召其子未至，泣以待。王考执其手曰：“愿兄勿泣，后事有言姑告我，我不汝子欺也。”族伯祖曰：“始，我与若（你）共置滩，吾盐不得意，并（合并）滩于汝。今死矣，吾怜吾儿无恃（依靠）也。”语未卒，王考大声曰：“何泣！是我在此，还汝滩，息汝负若何？”族伯祖拊床叩首曰：“吾弟真大人也。”一谢遂卒。故友卢氏，死而不瞑，巫者言：当有心亏未冷。王考闻之曰：“夫子尝从我贷，无乃以是乎？”亟入其家，紿其尸曰：“汝子已于某日偿我矣，以汝病不汝知也。”卢氏得是以瞑。泺人有父死不葬者，十年矣。王考面责曰：“汝非人哉？”其人惶谢曰：“贫也！无以宅死。”王考泫然曰：“汝贫至此邪！吾当置尊大人善地。”立出三十金。泺人相语曰：“尔勿患死，患尔无识范氏。”至今詠之。康熙五十九年（1720年），我家以口多，当分田屋。王考引腴（肥沃）美者强予叔祖曰：“若听我，我赤手能成家，若不能病革（病危将死）。”又谓叔祖曰：“吾弟城无宅，吾背河楼并于汝。”叔祖不听，王考殁，显考又以请，叔祖乃感泣听焉。自曾王考殁后，显考一任家事，事王母最孝。諊为舅置妾立子，以佐欢心。或叔祖疾恙，王考戟手空庭不寐。而显考自迎医药，恐怖若分痛着。抚五男七女，笃且均礼，爱子婿能知其才。收王氏甥令并不孝辈就学，其族人窘（贫困）者投之，未尝厌拒也。郭外地种鬼（埋死者）日多，或压他人骨以葬，王考见之，流涕曰：“是安忍哉？”见葬者过河，丧车不得上下，曰：“此安得桥乎？”尝语显考曰：“辛伯吾乡也，而数里无字师，吾每恨之。又新浸于水，道且陷，汝其出粟资乡人食，力量修平，毋俾（使）泥淫人足。”及王考再自泺还辛伯，道夷（平）可步也。过村寺闻有读书声，则显考以社学告及河桥新成。近河冢地，显考已置地二亩拓之矣。盖显考之勇于行义如此，皆以为王考之命也。雍正八年（1730年）十月中，王考自乡遘（遭遇）疾移城，病转剧，戚里省视者日数十人，而王考仇药不肯服。显考万方乞劝，食不得上口，讻讻燥乱，若救风烛懼不及，而王考殁。殁前十日，预嘱后事，井井若平常，自为讣书，竟绝口无乱言。呜呼，痛哉！王考性刚介，不可以非义干，固喜阴行善。年凶疫，施棺百余木，折券弃负计千余金。善以德折无赖，乡少年亟遣其妻，王考谓之曰：“非汝发俪邪？”予十一、史海钩沉十一、史海钩沉254255十金使留之，其人卒遣之，而投王考曰：“贫也，谬违公德。”王考曰：“吾固知汝丈夫，然汝贫也。独奈何再娶乎？”复予十金。后其人使酒，吾门一少年不平，拳之堕水曰：“范氏与汝何如？”其人感恸，酒立醒终。王考殁，其人不胜泣也。显考自王考殁后，哭无昼夜，两婿劝不醒，乡里危痛，倾城奠诔（哀祭），显考扶棺展拜。春谋为王考作谥（死后称谓）。迫年荒不敢动夏病不辍哭，犹汲汲为王考作神椟，竟随王考殁。呜呼！显考生谨慎，喜怒若有尺寸，事大小一听王考命。王考殁，一听命叔祖。不喜怨争末事。尝曰：“能受人欺谩者，真吾子孙也。”初，显考觉父母老，潛（暗地里）治棺，及显考病昏，冷然呼叔祖曰：“我死，必无夺母棺殓我。”显考殁，王母以权言，叔祖终不许也，卒成显考志！呜呼，王考太学生（国子监毕业生），生于顺治十五年（1658年）十月三十日戌时，卒于雍正八年（1730年）十二月二十二日亥时，卒年七十三。配薛孺人，山西洪洞县薛公学程长女。子一人即我显考，女四人。显考讳翬（hui），字程远，丁酉（1717年）武科举人。配尚孺人，子五人，女七人（一女适牛运震）。显考卒时年五十。呜呼！不孝生（即范钥金，字双南，配牛氏，即空山先生运震之妹）。二十六年矣，不学人事，多暗（私下）邀福于先王考、先显考之灵，及我叔祖命。故有此凡（总计）二千二百八十余言，既钦念终始矣。敢冒死以陈哀，布在通邑，藏之子孙，俟（si等待）四方大人君子。

（此文为范氏门婿牛运震先生代父亲牛梦瑞写的行状）

——本文选自《兖州春秋》年刊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