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安顺》乡人乡贤 魂牵梦绕忆恩师 2021年第53期(总650期)

魂牵梦绕忆恩师

——怀念胡坚先生

潘玉陶

我与胡坚老师最后一次相遇,算来已有54年了。半个多世纪以来,我在生存奋斗的艰难困苦中感到时间漫长,但当对镜梳理衰发时,又感觉时光流逝太快,倏然间就越过了古稀之年,于是会想起“犹记当年骑竹马,转身已是白头翁”的古语。

无论自己的境遇如何,这50多年来,我常在夜间梦见当年的安顺三中栽着小树的校园、盖有茅草的教室、三合土的操场、篮球场,以及仅能容百来个学生开会的简陋的小礼堂。

青年时期的胡坚先生

入我梦境中的,还有那些关心我的老师,他们让我在梦中感到“教育就是爱”的人性温暖。

在这些老师中,频繁入我梦境的是两位老师,一位是高个子,大块头大嗓门的男老师,气壮如牛,名Y。我们背地里给他取了个不雅的外号。他时有30多岁,从初二到初三都是上我们的政治课,我读初三时他还是我的班主任。

或许,少年时代的心理稚嫩而脆弱,受到无端打压的屈辱,在脑际里留下的印痕太深太深了!

或者是出于对这种打压的补偿,在我梦境中频繁出现的另有胡坚老师,因为在当时,她对我的教诲关怀可以说是达到一种宠爱的地步,因此,她每一次出现在我梦中,我都会感到一种温馨。梦醒时我总会回想起当年在学校时的那些往事……

1962年,安顺(老)师专学校“下马”,胡坚、郭德瑜、熊启达、周增一等几位老师分配到三中。因此,我在初二时有幸得到胡坚老师授课。

五六十年代的安顺三中校园

胡坚老师是安顺讲授教育学的权威,她在师专上的就是《教育学》,而调到三中后,改授生物课。

一般情况,《生物》是学生感觉枯燥无味的副科,多数老师上课时往往是将课文照本宣科顺读一遍,然后拟几个问答提纲,考试时以之作为试题,学生基本上都能及格。因此课堂上有少数学生干脆伏课桌睡觉,老师也是采取视而不见的态度,爱听不听任随你。

胡坚老师绝对不是那样地实施教育,她开始给我们上第一节生物课的情景,让我铭记终身:

那天,胡坚老师衣着一身蓝,衣服是三个兜的那种式样,戴着眼镜,给人一种“不苟言笑”的感觉。她进教室,走上讲台,班长发了“起立”的号令,同学们站起来喊了“老师好”。胡坚老师回了“同学们好”之后,用一种严肃而关切的目光将同学们扫视一遍,她没有像别的新任课老师那样先作一番“自我介绍”,而是一开腔就是要求在座同学“没有扣封领纽扣的赶快扣上”。之后,她宣布上她的课必须衣着整洁,她说:衣着整洁方能显出一个人的“精、气、神”!还引用了“笑脏笑破不笑补”的安顺俚语,以诠释她并非要求同学们穿着华丽光鲜。的确,当年因为穷,大多数男女同学的衣裤都打了补丁。               

胡坚先生(前排右一)与秦元明先生等合影

那天,她还规定到了天热时,不许穿无袖背心上课。

当时,同学们按照她的要求各自整理好衣着后,胡坚老师开始上课了,让我们感到诧异的是她没有按课本页码的先后顺序开讲,而是要我们从中间某页翻开标题为“从始祖马到现代马的进化过程”(大意)的章节。当我们翻开此章节后,她要求我们各自默读,读完之后合上书静坐。

我因从小爱看课外书籍,养成了至今未能改掉的阅读速度快的习惯。那天,我第一个合上了课本,并呈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这使得胡坚老师瞪了我一眼。斯时,教室里静得可谓针落有声。

最后合上书本的是一位女同学,因此胡坚老师首先就叫她站起来,要她阐述所阅章节的内容大意。也许这种从未经历过的情景让她感到紧张、胆怯,她结结巴巴沒有讲出个所以然,之后埋头不语。

胡坚老师对这位女生说:你太紧张了,不要紧,以后习惯了会回答好的。说完用教鞭指着我,态度严肃地要我起来讲述。

我站了起来,不慌不忙地讲述了那个章节的内容大意:始祖马生活于5000多万年前,身体小如狐狸,头骨小、牙齿结构简单,前足有四趾,后足三趾。背部弯曲脊柱活动灵活。生活于森林中,以嫩叶为食。过了一千多万年,渐变为中马,体大如羊,前后足均为三趾。仍以嫩叶为食。又过了一千多万年出现了草原古马,形如现代马,牙齿发育渐渐完善,食料从嫩叶转为干草,生活环境从森林转为草原,体型如现代小马驹,到了上新世纪出现了新马,体形长大,终进化为成现代马的样子。

胡坚先生(二排右一)与部分老校友

在我讲述的过程中,胡坚老师微微点着头。当我讲述完后,她说了声“很好”后要我坐下。接着她开始详细讲解课本内容。完后还给我们朗读讲解了杜甫那首《房兵曹胡马》诗:

胡马大宛名,锋棱瘦骨成。
竹批双耳峻,风入四蹄轻。
所向无空阔,真堪托死生。
骁腾有如此,万里可横行。

这一节课我不但学到了关于马的知识,还让我展开想像,仿佛看见大草原上奔腾的马群。

临近下课时,胡坚老师给我们说了一段话,大意是说教育的方法应该是帮助学生自己学会思考,硬塞知识的方法会使学生对书籍产生厌恶。教育就是要培养学生自学能力,并且要让这种能力不断增强!讲完这段话,她声明这是国外某著名的教育家的名言。最后她还以没有牙齿的婴幼儿只能吃流质米糊甚至吃大人嚼过的米饭为例,反推理进入初中的我们,读书学习好似吃饭一样,已进入自已咀嚼吸取营养的阶段。

这一堂让我终身难忘的课让我深受到启迪,对我后来的漫漫自学路有极大裨益!

总之,当时我们班大多同学对《生物》课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这得益于胡坚老师的教学方法:忠于大纲,严谨而生动、不离课本且活泼有趣!

那一个学年,我们因为上生物实验课,第一次得窥视了显微镜下动物和植物的细胞。后胡坚老师要我们凭着自己观察后的回忆绘出细胞的结构:动物细胞有细胞膜、细胞质和细胞核;而植物细胞除了有细胞模、质、核外,还有细胞壁、液泡和叶绿素体。

我们凭着记忆绘出细胞图,图上涂了不同的颜色以示细胞的结构组成。最后,胡坚老师公布标准的细胞图,让大家对照自己所绘图是否达标。

四十年代女教育家胡坚先生(右)与秦元明先生(左)

那时,三中的校园没有围墙,四周全是蔬菜地,一年四季生长着不同的菜蔬瓜果。而且,我们从初二年级开始,每一个班都划有一小块菜地学习耕种,作为“劳动课”的内容。正因为如此,一进入春天,多有蝴蝶、蜻蜓之类的昆虫在校园飞舞。

胡坚老师利用这种“优势”,要我们去捉来昆虫,对照着书本观其形态及身体结构,还要我们将毛毛虫捉来喂养,观察它们成蛹化蝶的全过程。这让我们知道了一只只美丽蝴蝶的前身,原是丑陋得让人恶心的毛毛虫。这些年,每当我看到一个叫“华丽转身”的时髦语时,我就想到当年喂养的毛毛虫,以及由它们蜕变成的美丽的蝴蝶。就在那段时间,我们班就有不少同学扑捉了蜻蜓和蝴蝶,制成了许多漂亮的标本。

胡坚老师的生物课影响了我的青少年时代,更让我以后对动植物书籍产生了阅读的兴趣,以后还萌发针对动植物的写作欲。

上世纪80年代,读书的“禁令”解除了,各种经典的外国书籍在中国大陆得到翻译出版。某天,我在书店书架上看到一本名为《外国散文选》,抽下来翻阅时,见书中选载有法国作家布封写的《马》,我立刻想起了当年那节生物课讲述的马,于是迫不及待地打开这本书,将《马》一口气读完,精彩的描述的文字至今我还记得:

“这种动物的天性绝不凶猛,它们只是豪迈而犷野。虽然力气在大多数动物之上,它们从不攻击其他动物;如果它们受到其他动物的攻击,它们并不屑于和对方搏斗,仅只把它们赶走或者将它们踏死。它们也是成群结队而行的,它们之所以聚集在一起,纯粹是为着群居之乐;因为,它们一无所畏,原不需要团结御侮,但是它们互相眷念,依依不舍……”

以后我又读了布封的其他文章,还读了法国著名昆虫学家法布尔的《昆虫记》,此书妙趣横生,充满知识性,让我对两位大作家崇拜不已。以后,我买了一本《昆虫记》送给上小学的外孙,他喜欢得不得了!

这本书在中国大陆多家出版社出版,并将之列为少年读物。而我辈的少年时代无缘读到,成年得读,也算是幸事!

胡坚老师追悼会现场(安顺市三中校园内)

以后,在写作活动中,我写过绿叶、翠竹、樱桃、萤火虫、蝉、马、海鸥、鹭鸶、野鸭、鸽子等等动植物的散文和诗联;并以鸡、犬、猫、猴为题材写了篇《动物故事》的小说;我还顺利完成过两个茶叶和一个生姜的电视专题片脚本……归结原因,就是胡老师当年生物课播下的种子。

当年,胡坚老师在安顺教育界资格老、辈份高,三中有些教师就是她的弟子。如周强中老师,就是她在立达中学的学生;还有几名年轻骨干老师,也是她在老师专任教时的弟子。德高望重的她受到全校师生的尊敬爱戴。

然而,当时也有个别人对她颇有微词。此“个别人”就是我的班主任、上政治课的Y老师。Y老师在课堂给我们上课时,总爱“结合实际”地品评其他老师。如针对曾经被打成右派的,他告诫我们,只能接受他们传授的知识,提高警惕,明辨他们的语言是否有毒。

对于胡坚老师,他的评价是“业务能力强,但思想作风颇有旧时代留下来的痕迹……”

Y老师所认定的“旧时代的痕迹”是什么呢?起初我百思不得其解,后来慢慢明白,原来,Y老师是将自己的“新作风”与之作了对比。

Y老师的“新作风”是甚么?我略举一二:上文我已说过,当年我们每个班都有一块菜地,我们班的菜地种的是包谷,包谷长得比成人高时,Y老师故意只穿了件无袖背心,带着我们上劳动课,主要是为包谷地除杂草。他不停地在包谷林中进出,包谷叶上的细毛刺将他裸着的背部、胳膊划出一条条红色的痕迹,乍一看去似乎被细细的鞭子抽打过,让人看了心疼。还有,制作农家肥时,他不许用铁铲之类的工具,而是带头要大家用双手将大粪捏细,然后手搓着与煤灰拌合。谁要嫌脏怕臭,必将被他用堂而皇之的大道理无限上纲地臭骂一顿。

想来,Y老师说胡坚老师的旧思想旧作风,或者就是她要求恪守师道尊严,要求学生讲究衣着仪表,展示青少年的精气神;以及她严令上课时不许穿无袖背心、不许敞开封领扣、在生活中校园里不许邋遢之类。

除此而外,还有什么呢?

尽管有人诽议,但丝毫无损于胡坚老师受人尊崇的形象。当时,她还得到领导认可,群众推选为学校的工会主席。在工会主席任上,她承担并圆满完成了一件文化活动任务。

原三小师生,在学校创建者——胡坚教师灵前

1963年,一出名为《年轻的一代》话剧本登出后,中国大陆掀起了一股排演的热潮。安顺教育界的一中、卫校、三中也积极行动起来。记得当年在安顺卫校任教的钱理群先生也参与了排演,饰演剧中一位名叫肖继业的角色。

三中排演这出话剧时,将任务交给胡坚老师,由她负责整场剧的完成,包括挑选演员,落实舞台布置、灯光音响、服装道具人员等等,并担任执行导演。

当时挑选了我们同级的一男一女两个同学参与排练演出,而我们班包括我在内的几名男生则被抽去打杂,负责帮助演出时搬弄道具等等。时负责舞台美术设计、制作的是上美术课的刘力老师。剧中有一场景是一屋后小花园,当时市上没有花卉卖。刘力老师构想出在一条长板凳上绑上绿叶,扎纸花缀于其上的办法。胡坚老师认为可行,便写了张短信条子要我与一位同学去东马路找一位叫黄人璧的女老师,向其求援。于是,我俩在黄老师家后园里折了一捆叫“海叭茶”的绿色植物,连枝带叶地扛到县文化宫的舞台上。刘力老师按自己的设想,在我们参与下,将之与板凳、纸花组合成一个花丛。演出之时,这“花丛”在灯光下达到了以假乱真的程度。

这使得我和那位去要海叭茶的同学心里乐滋滋的,毕竟我们为演出出了点小小的力!

我还记得正式演出前彩排的那天晚上,一位饰剧中人的女老师请了她的一位朋友(京剧演员)来为其化妆。妆毕,胡坚老师发现其脸成了戏剧妆,于是极严肃地要求卸掉重画。那位女老师初不理解而不情愿,后在胡坚老师耐心解释下,高高兴兴地擦掉脸上的脂粉,改画为话剧要求的脸妆。

平时在课堂上,胡坚老师就特别严谨、认真,更何况话剧演出是在众目睽睽之下!

胡坚老师执导的《年青一代》演出后,在安顺颇有影响。不久,我毕业成了一名难以就业的失业青年或者叫待业青年,故无颜回校去见昔日的师长。直到1966年夏天,有位同学约我去三中看“大字报”,于是厚着脸皮进校去了一次。那时校园里成了“大字报”的世界,有大字报说胡坚老师是“反动学术权威”。这让我们忿忿不平。而当看到有人揭发Y老师的大字报,说其“家庭出身小土地出租,其本人参加过袍哥组织,任五爷”。此内容让我大吃一惊,背脊上有一股凉嗖嗖的感觉。心想,原来如此呀!当时我略知“袍哥”是一种名声不好,并且令人生畏而厌恶的帮会组织。

灵车就要启动,向敬爱的老师最后告别。泪水不要模糊眼睛,让我们多看老师几眼!啜泣,再轻一些,不要打扰老师的安睡!

以后,读赵宏女士《洪门》一书,详细知道了民国时代的袍哥组织,已沦为“立命江湖、劣迹昭昭、鱼龙混杂”的黑社会组织了。而“袍哥五爷”是何角色呢?按赵宏女士的解释,袍哥五爷为“管事五爷,又可细分为通城管事(总管事)、红旗管事、黑旗管事、执法管事(亦称红棍)、篮旗管事、清纲管事等。”

啊!难怪到了1970年清理阶级队伍时,Y老师被送入“管训班”去,与地富反坏右五类分子同修防空洞。

我与胡坚老师见最后一面的时间是1967年夏天。那天中午,我做小工回来,披了件衣服,在南街上远远看见她与秦元明老师从大十字方向走下来,我赶紧将衣服扣子扣上,规规矩矩走到两位老师面前行了个礼。胡坚老师问我在哪儿工作,我说进单位人家不要,在做小工。她问我还喜欢看书吗?我说还喜欢。她说:这就好!正谈话时,一队戴藤帽、扛梭标的人从南往北而来,胡坚老师调头用蔑视的眼光瞟了他们一眼,转身对我说,你要好好保护自己,热闹处不要去哈!

她的叮咛充满了慈祥和爱,但依然是一脸的严肃。

自此后,我再也未见到老人家一面。

临分手时,我对他说胡坚老师去师专上教育学课,还当选为市政协常委。Y老师说老人家是教师的楷模,是一位值得尊敬的教育前辈!

生无私,死无愧,琢璞育人,鞠躬尽瘁!

胡坚老师1983年仙逝,享年74岁。

1995年编篡的县级《安顺市志》之“人物传”载:“胡坚将毕生精力投入了教育事业,以致未能成家,终身独身。虽未有子女,但逝世后,市中小学师生万人为其送葬。”

几十年来,让我感到万分遗憾的是胡坚老师逝世时我没有去参加送葬。那时,我在一家工厂搞供销工作,当时我正出差在外,未闻噩耗!以后,我看到了一张为胡坚老师送葬的照片,行在送葬队伍前面的是一辆摩托车,周强中老师表情肃穆地坐在摩托车斗里,手持录音机播放着哀乐。

送葬队伍前面的是一辆摩托车,周强中老师表情肃穆地坐在摩托车斗里,手持录音机播放着哀乐

最近这些年,每当我看到这张送葬照片,或者翻阅《安顺市志》,读到胡坚老师的传记时,心中都会产生永远去不掉的遗憾,眼前总会浮现出老人家的模样:精干的身材、严肃而坚毅的眼神、常年一身蓝色服装、冬天戴一顶有遮阳的男式呢帽……

· 作者简介

潘玉陶:号美石,安顺知名文化学者、作家,于地方历史、民俗均有研究,出版《安顺世像录》《安顺故事》散文与小说集。

2021年6月


值班编辑:柴其斌

电子排版:王敏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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