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前任都是路人

1

龚楠刚从会议室出来的时候,手机响了,屏幕上显示一串陌生号码。

她以为是客户打来的,接通后礼貌问候:“您好!我是龚楠,请问您是哪位?有什么事吗?”

电话那端无人应答,滋滋响了十几秒,传来一道略粗哑的声音:“龚楠,你好,我是宋超妈妈。”

“谁?”

“我是宋超妈妈,谷丽云。你还记得我吗?”

龚楠呛了一口冷气,连连咳嗽,努力平复心绪,说:“啊……记得,记得。谷阿姨找我有事?”

谷丽云叹了口气:“冒昧打扰,实在不好意思。我想求你件事,你……你这几天有空吗?能不能来一趟二院?”

龚楠问:“去二院做什么?”

谷丽云的声音微微颤抖:“宋超体检的时候发现结肠里长了个瘤子,要手术后才能知道良恶,他心情不太好,那天跟我说,想在术前见见你。”

龚楠举着手机,默默消化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竟有点百感交集。但想了想,她还是说:“我还是不去了吧,毕竟这么多年过去了,再见面大家都挺尴尬的。宋超还年轻,肿瘤肯定是良性,你们不用担心。就这样吧,好吗?谷阿姨,我有点忙,要去工作了。”

说完龚楠便要挂断电话,谷丽云急了,拖着哭腔说:“龚楠,我我我跟你道歉,求你来医院看一下宋超吧?行吗?求你了!”

谷丽云这么强势的老太太竟然会对别人说软话,这事可真新鲜。想当年,那可是手指龚楠破口大骂的泼辣人物。龚楠至今还记得,她说过的那些刻薄话,譬如“你就是自己混不出来,拿我们宋超当接盘的。” “正经人家姑娘能大老远跑来和男人同居吗?”……

真的,现在想想都觉得扎心。

而事实是,宋超以学长之名追了龚楠很久,宋超说想和龚楠结婚,说我这辈子就认定你了。

2

当年,两人从异地恋谈起。那时龚楠在一家小私企做内勤,宋超在一家大型国企做技术。两相权衡,来回奔波一年后,龚楠辞掉工作,来到有宋超的城市重新开始。

本来一切向好,结果,有天晚上,就在她絮絮叨叨计划着年底带宋超回家见父母的时候,宋超却闷头说了句:“龚楠,咱俩的事,我妈不同意。”

龚楠有点懵,问道:“咱俩都处一年了,你妈一直都知道,为什么现在才说不同意?”

宋超拧着眉头,看了龚楠一眼,一脸无奈地说:“咱两家条件都一般,结婚总要买房子吧,你家能出多少钱?”

龚楠说:“我不想动我爸妈的养老钱,咱们攒钱自己买,可以先租房。”

宋超轻笑:“可我妈不舍得让我租房,她的意思是两家凑钱买房。还有就是你的工作问题,我妈觉得你工作不稳定,也没什么前途,岁数大一点肯定要失业。”

龚楠看着宋超,心凉了半截:“我什么情况,刚谈恋爱的时候你和你妈都清楚,现在谈了快有一年时间,忽然挑出毛病来,这正常吗?那你的意思呢?”

宋超低下头,小声说:“你别那么激动,我只是在传达我家里的意思。我不想和你分手,现在还在跟我妈谈。”

龚楠稍感安慰。

她对宋超还是有信心的,两人的小日子一直很甜蜜,细节不会骗人。另外她也承认谷丽云的担忧不无道理,她正在准备转行。在宋超和她谈这件事的前一天,她已经参加了转岗培训,要去做销售。

虽然改变长辈的看法没那么容易,但以后的日子是他俩的,只要两人能在一起,龚楠可以慢慢磨。但没想到,一个周末的早上,谷丽云直接杀过来了。她一点让步的意思都没有,揪着宋超列出一堆吓人的数据。

“你们想在这里买个差不多的房子,首付至少50万,你有吗?有了首付以后,你们就要供房贷,一还就还二三十年。以后要生孩子吧?知道奶粉多少钱一罐、纸尿裤多少钱一包吗?知道幼儿园一个月学费多少钱吗?知道学特长和补课要花多少钱吗?以后我们老了,四个老人,我和你爸还有点退休金,龚楠你爸妈在乡下没有社保吧?那压力都在你俩身上。这些现实的问题你们想过吗?张口就要结婚,过家家呢?”

宋超向来惧怕他妈,被说得哑口无言。

龚楠也是第一次见到这种阵势,蒙了。

3

蒙了半天后,龚楠硬着头皮反驳:“阿姨,按照您的说法,年轻人都别结婚了。您说的那些困难我们都知道,但我俩也不是不进步,我们会一直往前发展啊,谁又能预料几年以后的事?”

谷丽云笑得轻蔑:“要是你现在的工作和宋超相当,我还能说这些废话吗?”

龚楠气得面色发红:“我俩好了一年,在一起第一天你就知道,不同意为什么不早说?”

谷丽云说:“那是你愿意上赶着,关我什么事?”

之后的话越发不堪入耳,龚楠想起宋超曾说过,谷丽云年轻时脾气暴躁,是方圆十里有名的臭嘴。

她说不过谷丽云,词汇量和气势都不行,转而求助宋超,宋超被夹在中间,眼泪汪汪地说:“妈你别说了,我是真的喜欢龚楠,我不和她在一起心情就不好。”

谷丽云骂了句“不争气”,摔门而出。

经此一事,龚楠更加坚定了要和宋超结婚的心。可就在这个节骨眼儿,她家里出事了,她爸爸在林场被严重烧伤。

接下来的日子,龚楠陷入一堆琐碎的事务中。她向公司申请长假,回老家照顾爸爸。平时不断往返林场和各个相关部门之间,办手续,打官司,要赔偿。最终官司总算打赢,但赔偿款迟迟没下来,而这时候,她爸爸需要做第二次植皮手术,而第一次手术再加上林林总总的琐事,早已经花光了龚楠所有积蓄,她没钱了。

她是真的没办法,只能向宋超求助,大概需要三万块钱。

她说完自己的难处,向她的爱人承诺,收到赔偿款第一时间就还钱。

那段时间,她实在太疲惫、太委屈了,听到宋超的声音哭得很惨,她多么希望宋超能帮帮他,安慰安慰她,然而,宋超告诉她,他看好了一个楼盘,这几天就要签合同,没有钱。

浓烈的感情似乎就是从那时慢慢淡下来的。

某天,龚楠刚陪爸爸做完复健,就接到宋超的分手电话,他说:“这段时间你不在身边,我想了很久,咱俩还是分开吧。你爸需要照顾,我妈又一直不同意。她血压高,最近身体不好,我不想再惹她生气。”

两人就这么分了。分手于龚楠人生中最黑暗、最困难的阶段,直到现在,龚楠仍旧不愿意回想那段日子是怎么熬过来的,真的太难了。

好在否极泰来,爸爸康复得很好,也拿到了赔偿。不久前老家又拆迁,爸妈拿到了一笔拆迁款,足够他们养老。龚楠也顺利转岗,时不时登上月销售冠军的宝座,收入不菲。

旧人旧事这时狼狈卷土重来,总让她有一种想要唏嘘际遇的冲动。

4

龚楠还是答应了谷丽云的请求。

一来她现在混得好,经历太多,早不似过往单纯良善,人性阴暗面作祟,她想去看看病倒的前男友;二来听谷丽云的意思,宋超有可能得的是癌症,虽然没有确诊,但在龚楠心里已经隐隐升起一种“人之将死”的感慨,她觉得对对错错都没必要再计较。

这就是她真实的想法。

说来说去,还是有怨恨。

赶到医院的时候,龚楠在大门口看到了等她的谷丽云。因过于瘦削,谷丽云就像支棱在风中的稻草人,也老了许多,染过的棕色头发已经长长不少,发穴处一圈花白,越发显得人憔悴。很难想象,这是当年棒打鸳鸯、口吐狂言的那个谷丽云。

龚楠下车,和谷丽云打招呼:“你好。”

谷丽云凑上来,脸上带着讨好的笑,包裹着她凶悍的骨相,就像浮粉一样不贴合,可见向龚楠低头卖好,骄傲如她,是多么大的牺牲。

谷丽云小声说:“谢谢你能来。”

龚楠轻笑:“正好要办事,路过就来看看。”

随后两人穿过医院门诊楼的长廊,来到后面的住院部,一路无语。

宋超的病房在三楼,龚楠推门而入时未作一点点心理建设,这导致她看到穿着病号服瘫在床上的颓废中年宋超时,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陌生。正因为这种陌生,她反倒很平静。

宋超看起来很惊喜,笑着坐起来,激动地说:“龚楠,好久不见!你来了!”

龚楠点头:“听你妈说你住院了,我就来看看。看你气色还不错,做完手术应该就能出院。”

宋超苦笑:“医生都说不一定呢,要等手术后做病理才能确诊。实话说,我很害怕。”

龚楠也笑:“怕什么?就算是真的,现在医疗技术这么发达,这点病也不算病。”

龚楠完全放飞自我,毫无顾忌,说完这话,余光看到谷丽云的嘴角抽了抽,面色发黑。

5

懒得再虚与委蛇,龚楠直接问道宋超:“你找我来,是有什么事吗?”

宋超脸上的笑慢慢收敛起来,他轻咳两声,小声说:“也不知道为什么,得知自己可能得大病的瞬间,第一个想见的人就是你。”

龚楠:“哦。”

宋超难过地低下头:“可能是觉得对不起你,一直心不安,想跟你道个歉,怕以后没机会。”

龚楠摆手道:“好了好了,你别再发散思维,你八成没什么事,如果就是为了道歉,我收到了,那就这样吧。我还有事要忙,你好好养身体。”

说完,她起身要走,身后的宋超大声喊住她:“龚楠,你是不是特别恨我?”

龚楠想了想,回头说:“当时是恨的,恨你在我最难的时候不帮我一把,还要离开我。现在不恨了,因为最难的时候过去了。”

说完,龚楠转身离去,毫无留恋。

谷丽云送龚楠出来,沿来时路线,一直穿过长廊送到大门口。龚楠见她还跟着,说:“阿姨,你回去吧。”

谷丽云皱巴巴的脸上忽然蜿蜒出两条泪痕,她张了张嘴,最后还是说道:“龚楠,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宋超的肿瘤是恶性,你能不能多来看看他?阿姨求你了。”

龚楠问:“为什么要我来看他?阿姨,我们都分了多少年了?再说你要往好处想,他不会得癌症的。”

谷丽云先用手背蹭掉脸上的泪,再用掌根抹干净鼻涕,“宋超心里有你,一直都没放下你。如果他真是那个病,我想让他走得没有遗憾。”

顿了顿,谷丽云又说:“当年都是我的错,是我嫌贫爱富,硬要把你们拆散,逼着他跟你分手。你别恨他行吗?你要恨就恨我。”

龚楠看着谷丽云,摇头笑笑:“行了谷阿姨,你别再帮他背锅了。当年,你不同意我们在一起是真的,他退缩了、软弱了,想要放弃我也是真的。你找上门分析利害的时候,他就已经开始动摇,后来看到我爸要残疾,我跟他借钱,他就彻底害怕了,害怕我和我家把他拖累得不能翻身。其实也没什么,人都是趋利避害的,这是人之常情。”

谷丽云看着龚楠,坚持说:“真是我的错,你只要别恨宋超就好。”

看着面前的干巴老太太,想起她一次又一次放低姿态,对自己说软话,龚楠心头涌起些许怜悯:“不是你的错,谷阿姨。我知道,如果当年宋超再坚持坚持,你会同意我们结婚的。”

谷丽云有点惊讶:“你为什么……这么说?”

龚楠笑了笑:“因为你是真爱宋超。你看,你那么不喜欢我,但眼下却愿意为了他对我低头。如果当年宋超用行动告诉你,没有我他就活不下去,你一定会妥协,因为你真心想让他幸福。”

龚楠眯着眼睛看向远方,感慨道:“所以说,哪有什么家长不同意呢,分明就是自己想放弃,拿家长做挡箭牌罢了。”

说完这些,龚楠转身离开。她不会再来见宋超,不管他是否患癌;她也不再对过往耿耿于怀——那些年,她只是遇到了一个平常的人,谈了一场平常的恋爱,遇到了一些平常的挫折,遭遇了一场平常的分手。

现在想想,她与宋超即便无人反对,顺利结婚,感情没有折在开始,也会终结于婚后的某一程。因为他这个人经不起一点点的考验和风雨,谷丽云冲过去说的那些危机,其实宋超都害怕,他甚至还想到了更多。当然,这没有错。

如此想来,实在无足轻重。世间男女分手的缘由千千万,终归都是因为不够爱,实在不值得意难平。宋超自以为命悬一线求相见,这份所谓的牵挂,对现在的龚楠来说,还不如谷丽云那份能屈能伸的母爱,更让她感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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