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俊义|名字
四月,母亲从乡下到我蜗居的小城看我,刚刚放下她晒干的春菜,就问:“义娃,你现在还写不写?”
母亲不识一个字,包括我的名字也不认识。到了城里,依旧叫我的乳名。我应了一声,对母亲说:“还写。”
母亲摇摇头,一头花白的头发轻忽地飘动着,说:“义娃,我一天三晌听广播,没听到过你的名字。挨村的桂娃,也在城里工作,广播里经常念他的名字。”
我淡淡地笑笑,告诉母亲,我的名字在书上边印着。母亲也淡淡一笑,说;“义娃,写在书上,村里的人不知道。给广播写,村里人才知道。”
我点点头,母亲便开心地笑了。她住了两天,急急火火地说:“义娃,我要走了。”
“再住两天吧。”
“不住啦,你二婶等我回去给她剪鞋样,小梅等着我给她剪鞋花呢。”
像每一次回家时一样,我给母亲找了一些奖状之类的硬纸,让她回去剪来剪去的,消磨一些时光。
我送母亲上了汽车,开动时,她把头伸到窗外叮咛:“义娃,给广播写啊。”
母亲的叮咛,对于儿子来说,永远是神圣的命令。我把我的一本散文集交给电台的朋友,隔几天,就广播一篇,用来了却母亲对儿子挚爱的心念。我想,在那个遥远的小山村里,佩着老花镜给邻居剪鞋样的母亲一定听到了我的名字,给她终生谦卑的心灵增添些许骄傲。
闲暇时,我就想起了母亲,想起了乡下院子里的石榴树。母亲一定是坐在石榴树下,一边剪鞋样儿,一边听广播,在里边寻找我的名字。阳光淡淡的,把树叶的影洒在她的头发上。一只蝴蝶落下来,在她的鞋花旁边闪着半红半绿的翅膀。
到了夏天,母亲终于来了。从车站到我住的地方有三里多路,她背了一大袋东西,跑得满头大汗。我把电扇打开,给她吹风。她摆摆手,说:“电扇风毒,吹得筋骨疼。”
母亲掂起蒲扇,轻轻地摇着。一只手指着袋子说:“义娃,你喜欢吃干酸菜,我给你晒了几斤;你喜欢吃咸辣椒,我给你腌了一罐;你喜欢吃野草莓,我今天一早到田埂上给你摘了两捧。”
母亲解开袋子,取出粗布手帕包着的草莓放在我的面前。一颗颗红得透亮,红得鲜艳,红得晶莹。几颗洁白的露珠还没有破碎,晶晶亮亮的,沾在草莓上。吞下一颗野草莓,好甜好甜,我的心一下子跳到了乡野的田埂上。
我贪婪地嚼着野草莓,母亲看着我,笑出了一脸深刻的皱纹。在母亲面前,我回到了童年。我对母亲说:“野草莓很甜。”
母亲用蒲扇拍拍我的头颅,说:“义娃,我还给你带来了这个。”
“什么?”
母亲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塑料袋子,用双手捧了。似乎这个小袋子金子一样珍贵,压得她两只胳膊微微地发抖。她站起身,把小袋子递给我说:“是你的名字。”
我接过小袋子,把里边的纸片倒在桌上,有几十张,全是我的名字。我好奇怪,母亲从哪集来这么多我的名字呢?
“妈。”我下意识地喊了一声。
“哎,”母亲应了一声,说:“你给我的鞋样纸,全是你的奖状。剪鞋样时,我把你的名字全留下来了。”
我忐忑地问:“妈,你认识我的名字?”
母亲摇摇头:“不认识,但我知道你的名字。你想,奖状上,除了公家印上去的字,毛笔写的三个字不就是你的名字吗?”
面对着母亲送来的名字,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感到一种博大的温柔的母爱,在我的周围弥漫,把我包围了。一个流浪的男人,只要拥有了这种爱,无论你走到天涯海角,也不会感到孤单。母亲又用蒲扇拍拍我的头颅,叮咛我:“义娃,记住妈的话,不要丢掉自己的名字。”
“我记住了,妈,我记住了。”一个男人对母亲的承诺,是他终生的承诺,在生活的每一页兑现,他永远也不会忘记。
尔后,在许许多多的日子里,只要想起母亲的叮咛,就少了些许困惑、就少了些许怠倦、就多了些许坚毅……因为,在我生命的每一个时刻,都听到了母亲唤我乳名:“义娃,你记住妈的话,不要丢掉自己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