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寂的村庄季风（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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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去的人要在大地深处找到自己的家园，就要活着的人给死去的人申请户口。
申请的过程，在村庄里，叫报庙。
死去的人留在村庄里的后代和亲戚，在晚霞落入山岗后边的时刻，站立一个生命的队伍，向村庄的土地庙走去。
村庄的人们几千年前就认为，人死了，魂灵没死，土地爷管理这些魂灵们。在山岗上的墓园里，土地爷是魂灵们的村长。
村庄有一根很长的绳子，报庙的人都要拉着这根绳子，缓慢的前行。
拉着这根绳子的人，就是一个家族的人。这根绳子是家族的脉络，维系着氏族在村庄的结构。
生命在消失过程里，一根绳子的象征，超过了活生生的生命，超过了所有戏剧里道具的力量。
星光照耀土地庙的石头墙壁，土地爷的眼睛也被照耀了，那根绳子也涂上了星星的颜色。
报庙的人群点亮火把，照亮魂灵的道路，引导魂灵和土地爷走在一条路上。
报庙在爆竹声里结束的时候，那根绳子被辈分高的盘起来，背在身上，好像是背着一个家族的生命图腾，背着一个家族的生命链条。
祖父活着的时候曾说：不要让我死在城里，连个土地庙也没有。我的魂灵就是一个游荡的鬼魂，无家可归。
村庄的土地，是村庄人的眷恋，村庄的土地庙，是村庄魂灵的眷恋。
在没有土地庙的城市，魂灵们没有归乡。在城市的街道上和天空里，白天和黑夜，都游荡着城市的魂灵。
57
村庄葬礼的过程，是人与土地融合的过程。
每一个细节，都带着大地泥土的醇酽。
半夜里，月色的颜色，是泥土的颜色。
在村庄的土路上，缓慢的行走着为死者送行的队伍。
土路的两边，草叶上结满露珠。那些沾染着泥土的脚步，不经意间把晶亮的露珠踩碎。
死者的儿子，拎着一个装满稀饭的水桶。遇到一条土路和另一条土路的交叉口，就把稀饭倒在地上。
当稀饭渗入土地，那就是死者以后的宴飨。在大地深处，死者就是一个有饭吃的魂灵，而不是一个乞讨的魂灵。
当走到三条土路的交叉口，人们就把死者的旧衣服和旧被褥扔在地上，堆上麦草，燃烧起来。在大地的深处，死者的魂灵就是一个有衣服穿的魂灵，就是一个有被子盖的魂灵。
送行的队伍离开三岔路口回到村庄，那些麦草还在燃烧。死者的魂灵就跟着那些火星，走在三条土路上。一直走到大地的深处，不再回到村庄。
村庄说：那是一个三岔口，是专门让魂灵门迷失方向的地方。魂灵们在那儿，无论从哪条路上，最后的归途，都是走进泥土的深处。
泥土里的村庄，生命还原泥土。让女娲重新捏一个泥娃，在村庄里复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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埋葬祖父的那天，飘着雪花。
墓坑冒着大地深处的蓝色地气，散发着黄土的温热。
雪花遇到挖出的黄土，砰然融化。
祖父是一个十分害怕寒冷的人，走到大地深处，那些泥土的温热会融化寒冷。
祖父的坟墓拱起之后，埋葬祖父的人，都抓起一把黄土，堆在祖父的坟上。
无论有多少人参加生命最后的仪式，这个环节叫“百把土。”
柔软的泥土，总会埋葬脆弱的生命。
坚硬的泥土，总会构筑魂灵的房子。
大地深处的泥土是温热的啊！那是地球深处的温度。
人们手里的泥土也是温热的啊！那是人内心的温度。
把人的温热和泥土的温热堆在一起，就为祖父的魂灵点燃一个穿越时间的火炉。
去年秋天，看见祖父坟墓上的野酸枣红红的、亮亮的，我想那些酸枣，就是从祖父火炉里跳出的火星。
我摘下一个填进嘴里，能听见泥土代表祖父与我对话。
59
雨季漫长的手指，敲打橡树的叶子。
雨滴和叶子，融合的声音，构筑雨雾的淡蓝。
踏着橡树林铺满沉积的落叶，脚步如同一滴雨，踩碎雨季的寂寥。
沉积的落叶上长满了雨的声音，唤醒了远处的鹿鸣。
和草鹿长着优美的鹿角一样，大地的雨季，让枯朽的落叶，长出了鹿角。
这些草质的鹿角，叫草鹿茸。红色的枝杈，黄色的根茎，美的绝伦。
祖父和我采摘这些草鹿茸，篮子里装满雨声和草鹿奔跑的声音。
祖父说：这些草鹿茸，是草鹿鹿茸的影子，印在落叶上。
祖父说：这些草鹿茸，是雨季偶尔的阳光照射的彩虹，在落叶上拱出的嫩芽。
祖父说：大地上的事情，都有一个来源。落叶和雨水，是草鹿茸的母亲。
在村庄的雨季，每一片落叶都是有意义的，被雨水发酵的草鹿茸就是意义的一个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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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橡树在雨季，就是一个老祖父。
披着一件雨水编织的淡蓝色斗篷，站在山岗上倾听雨滴融入大地的声音。
风吹来的时候，洒落一地雨滴，洗净落叶和早落的橡子。
老橡树上枯朽的枝桠，一半掉在地上，一半留在树上。
留在树上的枯枝，长出的木耳，是暗黄色的。
掉在地上的枯枝，长出的木耳，是深黑色的。
祖父说：这些木耳，是老橡树的耳朵。长在大树枯枝上的，让老橡树听见无边无际的雨声和从不在一个地方停留很长时间的风声。
祖父说：长在地上枯枝上的，让老橡树听见大地的声音，听见草鹿从树下走过的声音，听见自己的叶子落入大地的声音。
祖父哀叹说：人有的时候还不如一棵橡树。枝桠枯朽了，结出木耳。人的枝桠枯朽了，就什么也结不出来了。
因此，祖父死了，老橡树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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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王俊义，河南省西峡县人，生于1955年9月，出版有短篇小说集《蓝淇河，淇河蓝》；长篇小说《民间的别司令》、《第七个是灵魂》；散文集《抚摸汉朝》、《岑寂的村庄季风》、《月亮领着灵魂走》等。长篇小说《第七个是灵魂》获得2013莽原长篇小说奖；诗歌《中国的微笑》获《人民日报》举办的诗歌征文一等奖；散文《伯在黄土里等我》获《北京文学》2015——2016重点优秀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