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溪 / 四六文摘

梅溪，是广西的一个醉美小镇，与我的故乡一衣带水

我的故乡叫窑上

窑上，是一个有着两千多年的烧窑做陶罐、卖陶器的集市

从古至今，读书人郑重其事地呼她为窑市，乡下人总爱随意地叫她为窑上

因为梅溪紧挨着窑上，上个世纪，我的姑阿姆嫁到了梅溪

后来，我的最小姑姑，也嫁到了梅溪

再后来啊，我的阿姐美莲，又嫁来了美丽的梅溪……

～～～题记

在梅溪在窑上

小地方的人家

街上碰到了，不管认不认得，不管你卖我买

总是那么友善，那么和气，那么开怀

梅溪，是广西最东北的一个边关所在。

紧挨着梅溪的，是湖南的窑市。

梅溪在南边，在广西资源县，是杨梅满山漫野、溪水绕流的一个小镇。

北边呢，是窑市。窑市是湖南新宁县，崀山腹地里，随处可见陶窑、白鹭飞飞的一个小镇。

绕着梅溪、窑市的，是数条清冽碧透的小溪。

未通公路前，从湖南的鲤溪去镇上窑市，去广西滑溪、梅溪，必走鹭子冲。

鹭子冲，是小村鲤溪的一个山冲冲。这里，常有白鹭搭窝，也有黑鹭歇脚。

白露节后，霜降时节，鹭子冲的白鹭最多，一对一对，三五成群，盘旋在松林上，展翅在云深处。

鹭子冲，是小村鲤溪的一个山冲冲

这里，常有白鹭搭窝，也有黑鹭歇脚

从湖南的鲤溪，去镇上窑市

去广西滑溪、梅溪

必走鹭子冲

①

从鹭子冲，一脚往南，就是鲤溪最边边的寨子侯家寨了。

过了寨子，就是广西的滑溪，再过去，就是那个依山傍水，半边茅厕半边街的梅溪了。

梅溪在湘桂走廊的一个峡谷深处，一条清澈湍急的小溪擦街岸而过。两岸是森林蔽日，危峰耸翠，猿猴奔走，满山飞禽。

小溪两岸，最多的，是端午前后，结满酸酸甜甜杨梅的杨梅树，这个美丽的小镇，自然而然，就叫做梅溪了。

那条小溪的名字，听起来多变，很是有趣。

发源、流淌在广西叫资江，连带着所在的县，也跟着叫资源县了。流到了湖南的新宁县，流到了邵阳县，就叫夫夷江了。再往北流，流到了宝庆，就又叫做资江了。一步一景，一段一名，像极了一个富家的美丽女子，水性杨花，动步生情。

梅溪是个小地方。

地方虽小，却是很美，是一个来了想住下来，住下来了就想留下来的好地方。

梅溪的好，当地人读书少，讲不出，但就是打心眼里喜欢，从眉眼里喜欢，就像父母心爱子女，就像男子爱恋一个女子。

梅溪确是个好地方，梅溪云山雾绕，梅溪月照霜天，梅溪鸡鸣欲晓。因为地方好，风景又实在太美，当地人不愿走出大山去，就依山傍溪而居。依山的一边筑房，徬溪的一边搭厕，半边茅厕半边街地安顿了下来。

那条小溪的名字，听起来多变，很是有趣

发源、流淌在广西叫资江，连带着所在的县，也跟着叫资源县了。流到了湖南新宁县，就叫夫夷江了

梅溪第一井

梅溪确是个好地方

因为地方好，风景又实在太美，当地人不愿走出大山去，就依山傍溪而居。依山的一边筑房，徬溪的一边搭厕，半边茅厕半边街地安顿了下来

②

与梅溪一山之隔、一水相依的窑市，是湖南最西南角的小镇。

这是一个有着两千多年烧陶窑、卖陶器的集市。从古至今，读书人郑重其事地呼她为窑市，乡下人总爱随意地叫她为窑上。

窑上人讲话土气，窑上人说话直率，窑上人总是把“去哪里”讲成“切哪里”，把“讲话”说成“港话”，把“闻”气味讲成“听”气味。还有啊，总爱把天上的“飞机”，喊成了别别扭扭的“灰机”，把城里人喊得羡慕不已的“爸爸”，喊成了土里土气的“丫丫”，让别人笑话不已。

就像梅溪人，也总爱把“去哪里”讲成“克哪里”，把“乌心薯”叫做“脚板薯”，把“呷饭”叫做“油白”了一样，有趣不过了。

可是，窑上人却常把梅溪的“半边茅厕半边街”，说成了“半边茅屎半边街”，就让人啼笑皆非了。只不过，快言快语里，满是笑意，全是善意。

好在梅溪人不忌讳。

梅溪地方小，半边茅屎半边街，祖祖辈辈都住了好几百年了，天天大碗喝酒大碗呷肉，都冇“听”到臭。三月三对山歌，端午节扒龙船，窑上人都爱往梅溪去，年年都有窑上的美丽女子嫁到梅溪来，可见梅溪的好，好酒不怕巷子深，茅屎就茅屎吧。

窑上的女子爱嫁梅溪的汉子，怕是喜欢梅溪的悠扬山歌吧。每年正月，窑上的鲤溪、盆溪、水溪，都要请广西梅溪、滑溪的戏班子，来演《刘三姐》，来唱《刘三姐》。每年的三月三，梅溪和周边的瓜里、槌滩、滑溪都要在梅溪对山歌，湖南的窑上、鲤溪、烟竹的人家，都齐齐赶往梅溪去看热闹，摘杨梅呷，下米粉呷。

世上哪有树缠藤，只有山歌敬亲人。爷爷手底下的那个水灵妹妹，不就是听着《刘三姐》的山歌，嫁到梅溪罗家去的嘛。丫丫最小的那个秀美满妹，四伢仔的六满姑姑，不就是跟着戏班子唱戏唱到广西，嫁到梅溪皮家去了嘛。还有，四伢仔的阿姐美莲，不也是哼着悠扬的山歌，跟着六满姑姑这个媒婆，嫁到梅溪罗家去了的嘛。

窑上码头

当年的窑上码头

也有吊脚楼人家

③

临溪两岸，多是绵绵延延森林。这森林之中，在端午时节，鲜红、绛红、暗红的果子随处可见，那就是酸酸甜甜的杨梅了。

口馋的小把戏，爱味的小女子，还有酸崽的小媳妇，最喜欢呷杨梅了。

端午快到了，杨梅就可以呷了。就有勤快的嫂子，敏捷的汉子，背了竹筐背篓，去到杨梅林里，爬到杨梅树上，一边惬意的呷，一边欢快的采。待到背篓满筐，脸上也是红嘴乌黑了。

两岸来往，多是小渡船。

地方好的，有热心操心的，就在两岸架铁索桥了。这边的人赶猪赶牛走过去，那边的人背篓背筐走过来，一晃一晃的，惊险而有趣。

过得了吊索桥，就是半边茅厕半边街的梅溪街上了。把盛满红红杨梅的背篓一放，就有口馋的小把戏拽住大人的衣襟不肯走了，就有临街的小媳妇欢欢喜喜的端着簸箕过来了。你抓一把，我捧一把，说过秤过秤，多少钱呢？蹲在地上的淳朴汉子憨憨里一笑，山里货，多的狠，随你给呢。就你一块我一块的把钱放到汉子摘下的斗篷里，亲亲热热、开开心心的捧着杨梅四处散去了。

把盛满红红杨梅的背篓一放

就有口馋的小把戏拽住大人的衣襟不肯走了

就有临街的小媳妇欢欢喜喜的端着簸箕过来了

　　地方好的，有热心操心的，就在溪水两岸架铁索桥了

这边的人赶猪赶牛走过去，那边的人背篓背筐走过来，一晃一晃的，惊险而有趣

④

如果不去广西的镇上，如果想从鹭子冲去湖南的镇上，那就往西，一脚跨过山岬，就看得见弯弯绕绕碧水如练的夫夷江了。

夫夷江对岸，就是湖南最边边的小镇窑上了。

窑上比梅溪大。

大到什么程度？小把戏搞不清，大人也说不清。只晓得，经常有广西梅溪的亲戚打赤脚或穿草鞋，背一满满背篓的杨梅过来，在那些个吊脚楼旁边的青青石板街上卖了后，换了陶罐、水缸，买了罗九娘的甜酒饼药，好回去酿酒取酒。

罗九娘讲话，在小把戏听来，南腔北调，有韵有味，就晓得她不是窑上本地人。不是本地人的罗九娘，确是窑上名气最大的名人。从大人闲谈里，我们都晓得，罗九娘不简单，罗九娘是三寸金莲，罗九娘爱抽水筒烟，罗九娘更爱小屁孩。

从鲤溪去窑上念书，除了观音塘过渡，还有窑上老渡口。

为了看好奇的罗九娘，一帮小屁孩，总喜欢舍近求远，不从观音塘过渡，要从窑上老渡口去老街，打着一双小赤脚，走在硌得脚生疼生疼的鹅卵石青石板街上，看罗九娘走路袅袅婷婷的三寸小金莲，看罗九娘像男子汉一样吞云吐雾的抽水筒烟。嘴巴勤快的，经过罗九娘的木板铺子，就喊九阿姆九阿姆。罗九娘就笑意吟吟，乐呵呵的散一颗纸包糖给嘴甜的小把戏，欢喜得小把戏打起一双飞脚，在石板街上飞跑。

从大人们的闲谈里，我们都晓得，罗九娘是三寸金莲，罗九娘爱抽水筒烟，罗九娘更爱小屁孩

　　经常有广西梅溪的亲戚打赤脚或穿草鞋，背一满满背篓的杨梅过来，在那些个吊脚楼旁边的青青石板街上卖了后，换了陶罐、水缸，买了罗九娘的甜酒饼药，好回去酿酒取酒

⑤

涨水时，从梅溪顺着那条叫资江又叫夫夷江的江水，常有放木排的汉子，一边使着蛮力摇橹撑排，一边悠悠扬扬喊着号子，不消半天功夫，就到了窑上码头。到了窑上码头，排工必要停靠几个时辰。上得岸来，去哪里好呢？罗九娘有三寸金莲之美，爱抽水筒烟，加上有甜甜的水酒喝，有免费的茶水喝，自然是旷日里晒得红红黑黑口干舌燥的排工最爱去的去处。

这免费茶水，是乐善好施的罗九娘，特地从镇上陶罐窑厂里置办了上釉大瓦缸一口，精制竹木水勺一个，托人从鲤溪鹭子冲送来产摘的谷雨细干茶，煮沸后色泽红亮，清香诱人，放凉后为街上过往行人和水上人家祛暑解渴用的。

因了罗九娘人美心美，因了罗九娘的酒香茶甜，那些个肩背柴刀砍柴卖柴的当地人，清早经过罗九娘铺面时，必用葫芦灌上凉茶一壶，好作砍柴口渴时享用，待到夕阳西下归来时分，又会捎带一捆干柴送给九娘，说是给烧茶水之用。

若是春江花月，偶有他乡远道艺人来窑上码头卖艺。在罗九娘铺面前空地上，夫敲渔鼓妻弹琴，唱《薛丁山征西》《穆桂英挂帅》花腔，讲《杨再兴鼋鼓塘击鼓》《彭玉麟私访九龙山》故事，听者云集。唱到起劲处，讲到屏息时，罗九娘将煮好的清甜凉茶端上，夫妻二人忘乎所以，边唱边喝，声调明朗，引人入胜，听者叫好声一片。直到月兔西沉，唱者抚琴余音，听者甘味如饴，乃纷纷不舍散去。

　　涨水时，从梅溪顺着那条叫资江又叫夫夷江的江水，常有放木排的汉子，一边使着蛮力摇橹撑排，一边悠悠扬扬喊着号子，不消半天功夫，就到了窑上码头

梅溪、窑上人家，煮饭呷饭的火塘火锅

⑥

喝了罗九娘的香茶，饮了罗九娘的甜酒，看了罗九娘的三寸金莲，咂吧回味中，又该上排放排了。

放排时，最有讲究。在排上是忌讳讲龙、蛇、鬼、梦等字眼的，因为龙、蛇是落水动物，而鬼、梦，不想也知，那是做鬼做梦了，最不吉利。倘是那个砍脑壳的不小心讲了，那当天是不行排的，或者，要等后半天再走。

若是碰上窑上有姓陈、姓郑的乡亲要搭木排下城，好客的梅溪人是不会拒绝的，但要委屈乡亲，暂时改一下姓，以姓脬（pǎo）、姓浮相称，因为陈、郑谐音同沉，放排人讲兆头，不想水里风浪打沉木排。

从窑上码头到新宁县城北门放生阁的木材场，紧撑慢摇，加上中途排上煮饭呷饭，也要近两天光景。上岸搬树，量材结账，就无事一身轻了。上街买了日用的紧要物件，买了儿女喜爱的物品，买了送给相好的雪花膏蜜喇子油，正好碰上要去梅溪收桐油、收土漆、收山货的熟悉客商，就顺搭了货船，扯起鼓胀的风帆，迎风击水，逆流而上了。

看着两岸绵延不断的青翠，听着船底汩汩流淌的涛声，满心欢喜和期盼中，不消几日，就又回到了梅溪了。

把紧要物件给了屋里的，逗玩了快乐调皮的儿女后，撒个谎，说去江边放鸬鹚叉鱼去，就把那些个雪花膏蜜喇子油之类，悄悄送去了相好处。

　　看着两岸绵延不断的青翠，听着船底汩汩流淌的涛声，满心欢喜和期盼中，不消几日，就又回到了梅溪了

　　把紧要物件给了屋里的，逗玩了快乐调皮的儿女后，撒个谎，说去江边放鸬鹚叉鱼去，就把那些个雪花膏蜜喇子油之类，悄悄送去了相好处

⑦

放鸬鹚自然是大事。

一对鸬鹚，少则八九千，贵则两三万，那是花大价钱，从桂林漓江上一渔翁手里讨价还价买来的。好在这对鸬鹚争气，除了酷热天里，水下的鱼爱游动难捕捉外，倒是一年中有四分之三的夜里，在资江河里梗着脖子扑棱着翅膀叉鱼捕鱼，不到一年半时间，就将买鸬鹚的本钱扳回来了。本钱回来后，那些个日常贴补家用、子女上学的费用，很多也从鸬鹚口里挤兑出来了。

放鸬鹚是最有趣的事。

夜饭后，把气灯点个雪亮，挂在小船或竹排的排头，排头横一根长长的竹竿，以吸引趋光的鱼群，也为了让鸬鹚叉住鱼后能跳得上竹竿。

几只鸬鹚下水前，是不能给鸬鹚喂鱼食的。因为鸬鹚呷饱了，就不会去水里叉鱼了。为了防止鸬鹚独吞自己用鳄叉到的鱼，就在鸬鹚脖子上不紧不松地系上活结布带子，让鸬鹚叉到鱼后吞不进咽不下，只得不情愿地顺着主人递来的竹竿爬上船弦，待主人从自己口里挤出活蹦乱跳的青鱼鲤鱼鲫鱼后，又扑棱着翅膀，一头扎下河水中去。

如此反反复复，到半夜三更，船舱里那几个鱼笆篓里，都塞满了各色鱼后，主人就拨拉出几条小鱼，摊在手心里喂食鸬鹚。然后，就收拾气灯竹竿渔网鱼竿，你摇着船桨，我撑了竹排，哼着山歌，慢悠悠地往岸边划去。

　　放鸬鹚是最有趣的事

夜饭后，把气灯点个雪亮，挂在小船的船头，船头横一根长长的竹竿，以吸引趋光的鱼群，也为了让鸬鹚叉住鱼后能跳得上竹竿

叉住了肥鱼的鸬鹚

⑧

一年当中，在梅溪，在窑上，最热闹的，是端午节了。

小地方的人会过日子。梅溪和窑上的人家，每天总把日子过得慢悠悠的，过得那么满足和惬意。就连一个端午，都要过成两个节，一个农历五月初五，喊作小端午，一个农历五月十五，喊作大端午。

不论小端午大端午，梅溪和窑上都要亲戚之间来回走动，摘粽叶，包粽子，都要煸鸭子，摘青辣椒，炒血浆鸭，就着米酒谈年成，讲老话，把一个端午节，快快活活地过了十天，硬生生地过成了除夕和春节一样。

至于扒龙船，窑上在广西的资江下游，资江流到了湖南，改叫夫夷江了，水流大了一些，窑上镇子也稍大些，跟大哥一样，那就五月初五小端午先扒龙船比赛吧，我们广西的亲戚，梅溪的乡亲，都下湖南来看扒龙船，都到窑上来呷粽子、呷血浆鸭吧。到了五月十五，就是大端午了，我们就请湖南的亲戚，请窑上的乡亲，上广西来看我们扒龙船，上梅溪来我们家呷米粉、喝米酒吧。

　　一年当中，在梅溪，在窑上，最热闹的，是端午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