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金圣叹读唐诗(之三.随笔所荡奇妙成)

哈晓斯

春日与裴迪过新昌里访吕逸人不遇

作者  王维

桃源面面绝风尘,柳市南头访隐沦。

到门不敢题凡鸟,看竹何须问主人。

城上青山如屋里,东家流水入西邻。

闭户著书多岁月,种松皆作老龙鳞。

金圣叹评读唐诗,一再感叹道,如果不能心细如发,很难咂摸出诗中要旨。这不,王维的这首七律,老夫子曾发誓用十天功夫“坐卧其下”,整日诵读,务必要从遣词造句中,读出诗的本意来。那么,老夫子到底读出来没有,看官莫急,且往下看。

阳春丽日,诗人王维与好友裴迪去访隐士吕逸人,结果吃了闭门羹。就这么点事,标题上已经交代清楚,时间:春日;人物:他和裴迪;地点:新昌里;事件:访吕逸人;结果:不遇。所有信息和盘托出,寻常日寻常事,并无波澜,而在王维笔下,却成就一首脍炙人口的律诗。

老夫子读这首诗,先从易解处入手。第二句七个字即交代事件地点缘由,“柳市南头”即为新昌里,“隐沦”指吕逸人。三句不敢题门说的是吕逸人不在,四句看竹则谓主人既不在,两人遂掉头而去。看到此处,老夫子颇为惊诧,被誉为“诗佛”的王维如此轻描淡写,必有深意藏焉。于是转身再读首句“桃源面面绝风尘”,觉得此句看似平白,内中或有要旨。

于是,老夫子便大书揭榜,发誓用十天功夫读出其中奥秘。

七个字用了十天,这便是老夫子的治学功夫。坐卧其下,日诵夜读,果然被老夫子读出其中“两通妙理”来,让他忍俊不禁。那么,王维起首的这句诗究竟有哪两通妙理呢?

老夫子以为,其一,诗人与裴迪这一天未必一定去访吕逸人。因为“桃源面面,总非人间,南北东西,无非妙悟”,如此妙境之中,遇到吕逸人不必那样高兴,不遇到他也没有多少遗憾。故而遇亦可,不遇亦可,能在这“绝风尘”妙境中行走,已经“大惬来意”。另一通妙理,则是这时诗人并不知吕逸人身在何处,而“桃源面面”已非人间,徜徉其中,倘或遇到好友吕逸人,岂不更让人欣喜?这两通妙理,概括起来就是,其一,未必一定去访,遇与不遇随意;其二,未知好友何在,期待在如此恍若仙境中偶遇,亦即“不访反逢,方当欢握”。正因为如此,诗人才把“不遇”写得拥山怀水,青翠欲滴。

悟出个中妙理之余,金圣叹不由得拍案大赞道:

“最奇最妙者,看先生于二,三,四句未写以前,忽然空中无因无依,随笔所荡,先荡出'桃源面面绝风尘’之七字。”

老夫子最为欣赏的作文境界,便是“发由自己性灵,便听纵横鼓荡。”他极力推崇王维这句诗“最奇最妙”,直言当是这位诗佛“随笔所荡”而成。

不说随笔所写,而说随笔所荡。一个“荡”字,动感十足,形象生动。这是性灵的飘荡,这是诗兴的鼓荡;这是意象的摇荡,这是文采的涌荡。“荡”得生气盎然,“荡”得心旌摇曳。

在金圣叹看来,惟有“荡”,才可以了无拘束,才可以率性所为,也才可以“荡出”最奇最妙的诗句来。

由此一句,老夫子对诗佛王维赞赏不已,不吝颂扬之辞,说他是高手,说他是妙手,说他是“上界仙灵”:

“试思先生如此高手,如此妙手,真乃上界仙灵。其吹气所至,皆化楼台,又岂下土笔墨之事所能奉拟哉。”

接下来,“城上青山如屋里,东家流水入西邻。”金圣叹以为前句是从吕逸人之宅仰望墙外,后句则是俯视阶下。宅院之间,拥山怀水,此乃人间乎,仙境乎。而末句“闭户著书多岁月,种松皆作老龙鳞。”金氏以为前写进窥窗中,后写出抚庭柯。进窥是触景生情,岁月皆在书案前;出抚则是情景交融,龙鳞尽附松树上。

虽说诗人来访吕逸人“不遇”,而这里却处处闪现出吕逸人的影子,从青山如屋里,到流水入西邻。尤其是末两句,简直就是吕逸人平日著书、种松的生活场景再现,一个孤傲不羁的山中隐士形象隐约可现。读罢这首诗,谁能说清,诗人访吕逸人到底是不遇还是遇了呢?如果说不遇,那么,这个飘逸在诗中的隐士却又伸手可触。如此看来,不遇即是遇,无缘亦是缘。诗人参禅悟理,学庄信道,深得个中禅机。

金圣叹读罢,亦有所言:“何必不遇逸人,亦何必定遇逸人?”老夫子这两个“何必”,一语道出这首诗的关节,即既然去访,为啥不遇吕逸人,为啥一定要遇吕逸人。诗人在不遇中写出遇的境界,让人恍惚而迷恋于遇与不遇交替的幻景中,如此大家,如此“随笔所荡”,难怪金圣叹老夫子把诗人奉为“上界仙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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