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绍国:“梦里江南”一 | 梦里花落又南园 | 诗画美文
南园是我南漂之前的学校,坐落在元代大书画家赵孟頫故居旁,很久以前她的地界上是一座孔庙。
南园的门口,两棵二百多年前高大的皂荚树婆娑地立在时空里。传达室的老林总会在起风的秋日里捡吹落的皂荚果送给我,他说,你头发少,用这个东西捣成泥洗头,能延缓头发的脱落。老林留着浅浅的八字须,典型的闽南人的面像,浓眉高鼻,轮廓分明。
老林的老婆在一旁笑嘻嘻地看着我,搭话说,这风刮得好大,皂荚果都落了,看,老林给你捡了好多。说完,她递给我一大包皂荚果。刚吹落的皂荚果弯弯的角,青青的皮,用手一掰,豆粒蹦跳出来,发出硫磺皂般天然的清香。
南园前庭的西北角,有三五棵银杏树,都有着两三百年的树龄,被政府挂上了古树名录保护的牌子。这种树被誉为“活化石”,早在中生代就出现在地球上了,树干是不规则的粗,树叶是小而密的圆。其中一棵银杏树的头顶安着喜鹊一家的巢,巢用长长短短的枝丫编织而成,像被风从地上掀起的一顶破斗笠倒挂在了树顶。
树皮上有一群一群的蚂蚁在疯跑,那种蚂蚁很大,腿很灵活,它们偶尔回头看一下身后,转身又向“破斗笠”奔去了。银杏果会在秋末落满一地,那些果子青青的皮,用手一捏,露出白白的果肉。
南园的中庭,矗立着一座假山,山体不大,但足以神秘,据说是太平天国掩埋宝藏挖出的土堆砌而成的。即使在深秋,假山通体也被郁郁葱葱的丝绒草和灌木丛裹着,偶尔露出一段或长或圆的石板,那是拆除孔庙时的石牌坊被堆砌在了这里。
有一条石砌的小径蜿蜒着通顶,石径的入口处长着一丛野生的花椒树。深秋的季节里,花椒树结果了,那些圆圆的小青果在向人们炫耀它的麻辣本色。学校里的一位老教导总是在这样的季节里采摘一些花椒果回家入菜,据他说味道是极佳的。
攀爬着荆棘丛生的台阶,来到山顶,顶上按一石桌,外加三方小圆凳,似乎可以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了。记得有一次,仲秋周末的早晨,我正在山顶模拟上课《我的伯父鲁迅先生》,一只毛色金黄的野猫一直虔诚地趴在石凳上做我的学生听课,听到深情处,它还“喵喵”的准备要发言。
南园的小花园,蘑菇亭的旁边生长了两棵“镇校”之树——金桂和银桂。一棵开着金黄的花,称为金桂;一棵开着银白的花,称为银桂。每年的中秋前后,是南园最诗意的日子,丹桂飘香,满园的沁人心脾。那香虽是钻鼻的浓,但一点儿不腻,好像浓酽的味道被神奇的树多酚稀释过了一样,让人闻着不会醉、不会粘、不会稠。
那时,我总在想一个奇怪的问题:当年是谁种下了它们?这位种桂的人,他也许是一个住持吧,那天,三百多年前的那个春天,他带着他的两个弟子,用木桶舀了一桶水,俯身种下了两株桂苗,当他起身培土的时候,湿潮的泥土沫儿粘在了他的袈裟上,他轻轻拭去泥沫,双手合十: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你瞧,那棵金桂显然是雄树,他顶着一头金色的花蕊蓬松地站在那里三百多年了,与他一步之遥的银桂显然早已熟悉金桂的姿态,她挨挨挤挤的银色花蕊一头扎进了金色花蕊的怀抱。奇怪的是,这两棵桂花的花朵很少落地。秋末,我曾经试想着像琦君那样去摇桂花,走到树下,倏忽地,仿佛一夜之间,那金桂和银桂的花朵神奇般的消失了。
南园后庭有三间平房,是学校的教工食堂。在这三间平白无奇房子院落的墙角根,不知道是谁在一百多年前种下了一株腊梅,就是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的那种梅。那年冬天,整个南园都被大雪掩埋了,我们步履蹒跚地移步食堂就餐,远远的,打哪儿飘来一阵阵暗香,在这三九严寒里。
我们走近一瞧,只见这株腊梅像一条褐色的蟒蛇一样横亘在皑皑的白雪之上,叶子早已落光,只剩下根根筋骨。在那一条条裸露的藤蔓上奇迹般地开满暗红的小花,那些花有的全然绽放,有的含苞待放,汩汩的一树香泉。
南园的前庭和中庭之间坐落着两幢教学楼,那是孩童们读书的地方。我的办公室在小花园和后庭之间,一幢三层小楼,我在二楼办公。我坐在办公室里,抬头可以看见假山的山头,转身可以闻到腊梅的暗香,快哉,乐哉!
假山上有一只喜鹊,会在我埋头写作的时候在枝头鸣叫,它喜气洋洋的声音陪伴了我整个秋天。记得那个秋天,我上完课就回到办公室里开发新课。林海音《冬阳·童年·驼队队》的文字被我打印出来掖在皮夹克的内兜里,我就在深秋南园的每一个角落里揣摩英子的文字:皂荚树下的踱步,银杏树旁的静坐,假山山顶的朗读,桂花树下的驻足,腊梅花畔的凝思……借着南园的一草一木,我让自己全然融入林海音的文字境界里。
有一年寒假,我正在开发老舍的《北京的春节》,除夕的前夜,南园万籁俱寂,偶尔听见听过我课的那只野猫在“喵喵”了,它似乎在提醒我:大过年的,赶紧回家过年呀。我没有理会那只猫,因为我正在老舍他们家过年呢。
南园的那棵榉树底下有一个乒乓球室,课余我常去那儿打球。我姓肖,所以打的是“削”球,球技一般,但喜欢打。打到兴奋的时候会不自觉地伴以极其夸张的肖氏尖叫声,那声音穿透榉树浓密的叶子传到办公室老师们的耳朵里,大家说,又来了!
乒乓球在前方桌上飞快的来往,“乒乒乓乓”的是声音吸引了几位老师前来观战。他们随着我滑稽的动作和刺耳的尖叫发出啧啧的称赞声,柴老师总是语重心长地说,刚吃好饭,打球不好。我朝他笑笑,又开始尖叫连连了。
那入我南漂梦里的,
南园的皂荚花,
开了,
隐隐约约的紫,
像豌豆姑娘的百褶裙……
落了。
那入我南漂梦里的,
南园的银杏花,
开了,
朵朵饱满的黄,
像颗颗黄豆挤在一起……
落了。
那入我南漂梦里的,
南园的花椒花,
开了,
一团一团的青,
像刚刚结籽的葡萄仔……
落了。
那入我南漂梦里的,
南园的丹桂花,
开了,
星星点点的金,
像少女头上的银发簪……
落了。
那入我南漂梦里的,
南园的腊梅花,
开了,
草蛇灰线的褐,
像国画大师的水墨画……
落了。
南园,南园,
梦里花落又南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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