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兰|小字生香
小/字/生/香
SUMMER TIME
读清代诗人黄仲则《两当轩集》,诗句缠绵,笔致旖旎,哀感顽艳,写尽相思,让人心动不已。
试着次韵,不经意出“呼君小字惊相见”之句。他日再品,竟是端然的美。孤芳自赏也罢,敝帚自珍也行,总之,艳想的思,灵犀的通,蓦然回首的惊,既见君子的喜,适我所愿的巧,心意慌乱的怯,一句诗,便收了全部。
是个相思的女子吧,陌上烟柳,小径楼台,心里想着君的清嘉,口中念着君的小字,一转身,就看了,就见了,就痴了,就缠了
01
小名是叫“小兰”的,是一位四川的知青所起,母亲说每逢收工的时候,他总先到我家,抱着不懂事的我,一边举得高高,一边“小兰、小兰”地唤。我会叽叽咯咯地笑,他也笑,笑声辽远,然后,他放下我,默默走出家门,回到隔壁。他是想念远方的女儿蕙,母亲猜测说。知青的老婆死了,把女儿留在了老家,又成家有了一个儿子,这个老婆不让他接女儿来。我六岁那年,蕙还是来了,黑黑瘦瘦,眼睛大得出奇。我不大愿意和她玩,听不懂她说的鸟语,蕙却粘我,叫我小兰姐姐,长长短短地叫了几年。蕙经常吃不饱,有时偷偷到我家,母亲给她一点剩饭,还没等母亲的一声长叹呼出肺腑,隔壁就传来她后妈河东狮吼:“陈佳蕙!陈佳蕙你死哪去了!”母亲常说,有后妈就有后爹,但我觉得蕙的父亲是爱她的。有时候,在院子的一隅,父女俩会用方言交流,我听不懂,但那些快速流过耳边的句子里,我听得清有蕙娃,蕙娃啊,那甜甜的乳名,让人觉得岁月静好,现实无瑕。
至今我很愧疚的一件事,说出来还是会很心疼。蕙那年八岁,我可能九岁,有一天,蕙的父母兄弟都不在家,蕙来找我,拉着我去了小卖铺,买了一块钱的糖,一共十块水果糖啊,在七十年代,对于孩子来说,无啻一场舌尖的暴动。我没问她钱从哪来的,只是尽情享受那种来势汹涌、隐秘而直接的甜蜜。第二天放学回家,隔壁传来蕙的哭声以及她后妈的怒骂声,母亲说,蕙偷了家里的钱,后妈为了让她长记性,拿刀子在她小手指割了很深一道口子。
蕙跟她父母去新疆走的那天,我不知道,听母亲说,蕙趴在我家门口,一直不停地喊:“小兰姐姐,小兰姐姐。”
蕙再没音讯,那一声声小兰姐姐,一直深藏于心,那分给我的五块水果糖,像五块石头,一直压在我心里最柔软的地方,我的童年,从此就打了块补丁。以后,不管谁再喊我的小名,叫我小兰姐姐,我都忍不住要去触碰那块补丁,补丁已被光阴漂过,尘封得久,揭开后还残留一些颜色,那应该是人之初的底色。
02
记忆中双亲唤我小名的时候不多,心之深处,柔柔典藏的是夏日的薄暮时分,母亲那一声宛转悠扬的“兰呐——吃饭啦”,脆生生地答应一声,恍然天就有了,地就大了,人世间什么都无所畏惧了。参加工作后,他们便不再叫我小名,一日父亲电话打来,无奈的语气:“林兰吗?回来一趟吧,你妈的心脏病又犯了!”那一刻,知道父母不再唤小名也就不再把自己当孩子。小名扛不过岁月,大号撑起责任和亲情。母亲心脏不好,冬天尤其加重,奔波往返,是两地的不踏实。于是,到了取暖期,便把她接过来,留在身边,若有风吹草动,足可奔了过去。母亲依旧喊我回家吃饭,不过换了方式,不喊我小名,也不打电话,只发微信。她耳朵背了,听不清语音,她因病也说不清楚话,好在读过书认识字。娘边的女儿肉边的菜,那么幸福的一个冬季,每天,快到下班,母亲会准时发个微信:林兰,回来吃饭。没有了乳名的亲昵,但被一位父母都不在了的姐姐看了后,却羡慕不已,为我还有七十岁的母亲,每天喊女儿回家吃饭。
03
十七八岁的初恋,是年长我几岁的师兄。他做学校广播站的编辑,我做广播员,每周五的文学欣赏节目我们搭档,渐渐,他的口气亲昵起来,林兰变成小林、小兰。一天广播完沿着小路走,走,忽然,他低唤了一声:“兰儿,我喜欢你了”。一个儿化音的卷舌动作,那名字便染了风情,附了雅致。于是风就停了,日就止了,人,就傻了。轻、软、疼,惜、护、爱,什么都有,什么都没有,一瞬是透不过气的感觉,紧紧地、紧紧,让人呼吸不上来,他却还是低声唤“兰儿”……
良人是唤我兰的,不带儿化音,没有尾音。他说:“兰,中午吃什么饭?”老声老气,家常随意,但,是贴心贴肺的,风烟俱净,有岁月的厚实和妥帖。人前,他介绍:“这是我的爱人林兰。”庄重的简约,涵盖了所有亲密的称谓。某一日,有电话找我,他也会满堂生风:“林兰老师啊,找你的。”小字无尽的柔媚,化成轻浅的笑。
岁月年久,呼君小字惊相见的心旌摇摇早已成为往昔,或者一声素朴的兰,更能守住琴瑟和谐,富贵太平,也更能容下生活的全部。
若兰
纫秋兰以为佩,展素霜以写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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