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对人生命运的思考

作者简介:五谷丰登,1985年大学本科毕业,喜欢哲学、历史、文学等,是一位在教育岗位从教30多年的专业教育工作者。现已退休。本文部分内容涉及80回后人物故事。

作者

五谷丰登

人生命运,往往需要慢慢体悟和修养才会逐渐懂得。古今中外无数文学作品,对人生命运有不同的诠释,所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有些作品喜欢把人生命运问题圆满解决:或求助于皇帝,或仰仗于神仙,或寄希望于巧合。大团圆故事结局虽喜庆热闹,却总使人觉得不解渴,给人以甜腻俗媚之感。毕竟现实不是这样,不是所有个体生命终结时都可以找到解决人生命运困惑与困境的方法和钥匙。

相比之下,《红楼梦》表现出与众不同的清醒态度,它以独特的视角,巨大的勇气,直面生活,描摹人生命运无可言喻的沉哀巨痛。鲁迅曾评论《红楼梦》说:“其要点在敢于如实描写,并无讳饰,其中所叙的人物,都是真的人物”。

很少有作品像《红楼梦》如此充溢着生命与青春之美;同时也很少有作品像《红楼梦》充满生之无奈的悲凉。作者在写贾府的荣华富贵、贾元春省亲、大观园青年男女结社作诗等场景时,热情讴歌生命的美丽与轻盈。然而作者又仿佛于不经意之间,在小说中描绘了众多生命的枯萎凋零,如秦可卿、秦锺姐弟,尤三姐、尤二姐尤氏姐妹,金钏儿、晴雯、司棋等丫鬟。无论是金陵十二钗正册、副册、又副册,还是寺庙修行的“槛外人”、现世中的沉沦者,不管这些人做怎样的选择、挣扎,多数都无法冲破现实人生的羁绊,最终呈现悲剧命运。

贾宝玉是小说的主要人物,曹雪芹用明贬暗褒、似嘲实歌的笔法,提示了这一封建社会末期贵族叛逆者的悲剧人生。

作者开篇第三回,就借用后人《西江月》二首,对宝玉的个性作了高度概括:

“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纵然生的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潦倒不通庶务,愚顽怕读文章。行为偏僻性乖张,那管世人诽谤。”

“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可怜辜负好韶光,于国于家无望。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寄言纨绔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

曹雪芹在全书中,为宝玉的“愁、恨、傻、狂、不通庶务、怕读文章”,做了详实的注解:宝玉反对走“留意与孔孟之间,委身于经济之道”之路,不屑于结交封建官吏,痛恨“文死谏和武死战”的所谓忠臣义士,斥之为“沽名钓鱼”之无耻之徒。这样的叛逆少年,当性灵被黑暗愚昧的封建社会围困得走投无路时,人生命运必然会是悲剧:他和黛玉之间的感情没能如愿以偿;他和宝钗的婚姻有名无实;对于家族的败落,无能为力。他看不到前途,找不到出路,压抑、困惑、彷徨、徘徊在无法自解的矛盾之中,最终遁入空门,走向青梗,远离尘世,选择一种无奈的逃避之途。

林黛玉和薛宝钗是《红楼梦》最耐人寻味的艺术形象,曹雪芹用对比的手法,巧妙再现这两个对立人物的悲剧人生。

黛玉出身于姑苏钟鼎之家,书香之族,父亲是探花郎,又是巡盐御史。母亲是荣国公的嫡女,外婆则是贾府当家的贾母、一品诰命国公夫人。黛玉自身的生活经历和教育环境造就了她奇高的天分:傲世孤高,恣情任性,思维敏捷,风流飘逸。曹雪芹大写特写黛玉人性中更为天然的一面,如率性而为,“天然去雕饰”,不肯顺受社会规范的桎梏;黛玉坚持因自己的天然本性,其结果必是不能见容于当时的世俗社会,尝尽人生苦涩凄凉之后,生命如同春花般陨谢,“质本洁来还洁去”。“木石前盟”的爱情故事,更是把她的人生悲剧渲染得绝世凄美,缠绵悱恻,令人心碎。

宝钗出身名门望族,自小受过严格的正统教育,颇具淑女风范,被作者誉为“山中高士”。她有家世,有才貌、有学问、有头脑,细心周到,中庸守身,处事圆融,修养极高。曹雪芹细写柔写宝钗顺应社会规范、注意不使自己出轨逾矩的修养。从短时看,宝钗以顺从和忍耐换来了人生中的主动与和谐,境遇比黛玉顺遂,她对自己的人生命运充满信心。然而个人向社会所作的屈从,其有效半径并不能无限大,很多时候仍不足以保证个人意愿的充分实现。尽管宝钗得到当时主流社会和贾氏家族的认可,最后成为贾府的孙媳、宝玉的妻子。但这既是她人生中的成功,同时也是她人生中的失败。因为当她把自己的人生同宝玉结合在一起时,就遇到一个前所未有并难以克服的障碍——宝玉对她所认同的价值观深恶痛绝。宝钗婚前所作的种种努力如果说都是有效的,那么,在与宝玉结合后,她无论再怎样努力,也都全无效果;而且愈是努力,就愈是南辕北辙,使她与宝玉之间的距离愈遥远。宝玉最后终于离她而去,使她的人生成为一片虚空。

曹雪芹在小说中,没有对黛玉、宝钗做“善”与“不善”的道德评判;而是通过她俩的性格、命运,传达这样一种感悟:即无论是坚持自我的黛玉还是屈从于社会的宝钗,都难免会面临烦恼丛生、无力解脱的人生困境。

妙玉是贾家供养的出家人,自称“槛外人”。曹雪芹用慈悲之笔,再现妙玉的悲剧人生。她孤傲,看不起俗世的人,有严重的洁癖,对乡下来的刘姥姥嗤之以鼻,孤芳自赏。这样的性格,即使在今日,恐怕也很难有朋友,招人嫌怨、生活孤寂是必然的。透过曹雪芹的笔,读者会隐约感受到妙玉冷漠背后隐藏的热情,她极爱宝玉。小说四十一回里有一段,天降大雪,栊翠庵墙头开出最美的红梅花,可没人愿意进去跟妙玉讨要,惟恐被她讽刺,弄得不舒服。宝玉被罚去求红梅。果不其然,妙玉送宝玉一大枝红梅花。妙玉的情、妙玉的爱与她现世的身份极不相称,她既不能用语言表达,也不适合意会,只能压抑在内心,悲苦孤寂唯有自知。贾母去世出殡次日,妙玉在夜间被贼人掳走,后来贾府传闻她在海边遇害。

贾瑞、薛蟠、贾珍、王仁等是《红楼梦》小说中又一类人物形象。曹雪芹用极悲悯的笔法,传神刻画了他们的人生命运。相比无解的悲剧人生,这些人的做法、追求同样使人品味到生命不尽的悲哀。他们陷溺在人性弱点中无法自拔,找不到生命上进的动机,或纵欲、或堕落,或沉沦,或无情。作者在叙写这些人物故事时,只是平静叙述,没有轻蔑或批判。夜深人静的夜晚,静静阅读《红楼梦》,也许就会在周围、在自身看到这些人的影子,人生苦短,命运无常。

细细品味,《红楼梦》小说中的多数人物都背负自己的宿命,无论主角还是配角,主人还是仆人,男性还是女性,官场还是民间,命运无情地嘲弄、粉碎着他们的梦想,使他们的种种努力终归于幻灭。如贾敬热衷于炼丹,服“丹药”中毒;夏金桂出于嫉恨之心,欲毒杀香菱反误毒死自己;王熙凤心机过盛,反受其殃,终于心劳力拙,青年夭亡。小说不因读者的唏嘘感慨而虚构圆满,这正是精典小说、严肃文学应有的品质。

当然,曹雪芹在《红楼梦》小说中也客观再现刘姥姥这样充满人生希望的迷人角色。刘姥姥这个贾府八竿子打不到的远亲,三进荣国府,在贾家败落之后,再进荣国府,相助巧姐摆脱危难。刘姥姥以平常心去看人情世故、世间沉浮,质朴自然,不加矫饰。她用自己的努力和智慧,抵御了生命中的苦难,诠释了芸芸众生人性的光辉。这正是《红楼梦》能成为千古精典的原因,也是《红楼梦》小说真正魅力所在。

人生与命运是人类的永恒话题。曹雪芹之后的大诗人屈原,在他的著作《离骚》中,发出“九问九天”的诘问:生何欢?死何苦?人生几何……两位天才作家,尽管相隔千年,时代不同,相同的是他们的心,同样为人类向上而忧思跳跃。

《红楼梦》成书于中国封建社会的衰落时期,作者曹雪芹对人生命运的思考,渗透出浓重的虚无主义色彩,这和他的家道中落、成长环境、个人经历有密切的关系。他的无奈、虚无与感伤,即便是在他生活的那个时代,也是不健康、消极的东西,必须摈弃。但他作品中对人生命运孜孜以求的勇气和独特的艺术笔法,千古不朽,它警示世人思考探寻,召唤读者自醒开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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