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说 | 婧儿
后来,每当婧儿回顾过往,想起那些生命中曾真确的人事,却感到寥落与虚妄。也许,这就是人们口中所谓成长吧。但到底什么是成长呢,终未有一个答案;或许这答案将要使她毕生去追寻的吧?又或许原本就不存着那样一个答案。当婧儿作如此之想时,一件小事却由心底渐渐浮现、继而清晰起来。
要说那还是许多年前。
那时暑假,照例要去舅舅家的;舅舅家多好玩儿呀!不必说由矮墙围起一圈儿阔大的麦场;不必说屋檐下那窝年年回来的燕子;不必说园中染红指甲的凤仙花;更不必说藏着种种神奇故事的磨坊,单说那棵老榆树下,便可孕育多少美丽幻想。
然而今天,舅舅妗子们要去田里干活,只留她跟表哥两个看家。他俩边应承边尖了耳听;脚步声终于不闻。他俩笑笑的,头顶是高而远的天空;几朵闲云不耐寂寞似的,要留下顾盼的倩影。怪了,野马脱缰却反不自在;表哥寻出寻进、仍寻不着可玩的,挠着他蓬草似的头发。婧儿倚坐于门槛前,瞄表哥一眼,等着,看他将出如何洋相。
其时阳光轻柔,空气中阵阵花香;婧儿竟不觉朦胧星眼,向着远处做她无谓的遐想了。院墙边老榆树上格外喧闹,一群麻雀啾啾唧唧,因着枝叶掩护,召开它们永不消停的会议;偶有偷懒分子缩头探脑,瞅空儿悄离了树梢,踅向院中觅食。那模样儿,因过于胆小而显出滑稽。婧儿几乎要笑,却抿了嘴,防着扰了那小小精灵。而那小小精灵呀,竟不知疲倦,永远那么跳呀蹦呀的,不似鸽子般闲庭信步。婧儿正出神呐,那雀儿却飞落电线上了。电线摇摇,雀儿兀自理它的翎毛,向天空弹拨音符。许是不使它独自得意,又有几只麻雀也来凑热闹,也学样儿落在电线上,小心挨近、窥觑人间到底存着多少秘密。
表哥抻长了他的影子,影子随一架木梯疾徐奔走;回来时,手里怀中已多了筛子和秕谷,腋下挟了半截麻绳。婧儿似要听到他的召唤了,说来呀!来呀!不如我们捕雀儿吧!可婧儿实在懒怠抬眼皮,离了这轻而柔的幻梦;梦中,啾唧声渐远;更远了,远到老榆树的影子也一并退出去,只剩她一个;不,还带了她的甜笑,向一个莫名的去处。那里有青草、有麦田、有小溪,还有一抹阳光洒在老黄牛背上……
啊哈!看呐!捉住啦——捉住啦——
呼喊声当空劈下,使婧儿复堕入人间,要捉寻,却为腰酸腿困一时无法起身,软软看去——
啊呀!那是什么?!雀儿呀!
啊哈!
咦——真格呀?!
真格——真格呀!
可不是么,正是那只早先落在电线上的雀儿;婧儿本能以为是它!刚才它的趾爪还分明拨弦呢,怎就落网啦……
凑近看时,竟是一只黄口小雀。此时睁了黑豆儿样的眼,眼中盈盈含泪;两只翎膀扑棱着,终而无力挣脱,头顶的绒毛都奓起来了。婧儿感到它的心惊,亦觉出自己的心跳。这下,可更不敢看那黑豆儿似的眼了。那黑豆儿里有隐约的悲哀,若深不见底的空洞,把刚才的兴奋吸进去、甚至连整个人都要吞没。婧儿仍嘟嘴说,哥、哥呀!不如放了它吧,看它——
“可怜兮兮”这话还未出口,就见从墙头飞下两只麻雀,利箭一般,将要落地时,却反身斜剪着向他们射来;婧儿向后退,表哥把婧儿拦护于身后,就要挥手扑打;两只麻雀折转腾跃,啾啾唧唧啾啾唧唧,厉声碎人胆魄。就在婧儿闭眼一瞬,它们复返飞回墙头。再看,墙顶分明是两只随时要爆裂的毛球,那黑凄凄的四只眼里,简直汇聚无穷力量。眼看它们就将再次冒险了。表哥回头说,婧儿不怕、不怕呀、有哥哥呀!然而婧儿心底的悲哀此刻更向一个深渊去了,正如那两只麻雀的眼,黑得人心慌。
从未想过这小小雀儿竟有如此勇气,那啾啾唧唧的叫声,可以这样骇人。而因了这人与雀的对峙,原本开着会议的雀群亦聒噪不安起来,哄啦一声,半边树上的麻雀于当空做个盘旋,给亭盖样的树顶留下惨淡的缺口;而墙顶那两只得了这鼓励,再次冲锋,齐茬茬贴头皮凛冽而过,又双双作伴悻悻而去。同时,树上剩下那一半麻雀,与先出动的那支队伍,交替在空中盘旋。于这千军万马嘶鸣呜咽的战场,表哥手里那只小小雀儿更加瑟缩了。
婧儿不忍,婧儿喊道,哥、哥、放了呀放了呀!这命令,不知是向表哥,还是向她自己那颗心;或许兼而有之。
表哥悠悠说,逮只雀儿多不易呀!早想送你一只啦!
不!不要呀!你看!你看它——
表哥手中那雀儿,一翕一张,滢滢黄口似要说话;黑豆儿似的眼闭了又睁,睁了又闭,忽明忽暗,攫住婧儿每根汗毛。
墙顶那两只毛球愈加膨胀,膨胀而近似灼烧,灼烧而后止余冰冷,冰冷而后愈要浸透婧儿心底所有悲哀了。而远处交替盘旋的雀群,凌乱了整片天空,那些闲云们早改换了模样,向辽远处隐去,隐于一个巨大的罗网。婧儿觉得刚才的梦搅碎了;那刚还拨动的弦,成了悬索。
哥!哥呀!——
婧儿近于控诉了。
哄啦——
这控诉,直达天听,使当空那交替盘旋的雀阵,忽并作一处,齐向远处切去,切开天际,倏而湮灭。
表哥不见了。
踅进屋时,见他已搜着一个纸盒子;知道将是那雀儿的家。表哥已向盒子里偎柴草了;婧儿背身关门,索性将内外两个世界隔绝,以期觑着真切人间。而那凄厉的叫却于心底愈刻愈深;她闭了眼,又蒙上耳朵,啾啾唧唧的叫又愈演愈烈。
婧儿眼里带了祈求,又许还带着她自己亦未曾觉察的愤怒。表哥终于慑服,他笑笑的,他挠挠自己蓬草似的头发,喃喃讷讷说,这雀儿气性大,确实不好养活,待明早若还活着,就放了它。
门外静得不真实;那棵老榆树,独自把倔犟的枝杈戳向天空,却戳出一腔哀愁。开门一瞬,跌进来的阳光,仿若一头撞破铁幕的黑牛。
那雀儿,不枉了它的气性,无论搓成细条的馒头,还是嘴噙了水,喂它时,总冥顽不灵。翎膀细微颤抖,仍旧要作它无谓的奋挣;黑豆儿似的眼,一时启处,也只任其中微光继续黯淡下去;两瓣儿鹅黄的喙终于贴住纤弱的身子,绒毛下残存的体温恍若傍晚斑驳日影。
待日影如那黑豆儿似的落定,大地堕入无边黑暗。
翌晨,婧儿捧了盒子,盒子里有洇满她体味的棉絮。连那敛了黑豆儿的身子,以及由那身子曾拨动的音符,还有透过榆树梢点点细碎的阳光,婧儿打算将它们一并埋在老榆树下。
老榆树一如往常,枝叶灿若亭盖,那亭盖下正似一个庄严的音乐厅,只是厅中空空荡荡。就在婧儿刨开一个小土窝时,一缕阳光缓缓移向窝中央,随光线渐渐散开成道道曲谱,空中传来啾啾唧唧声,随即头顶一曲交响乐骤然开场,宛若天籁。
当婧儿抬头时,老榆树顶上,两阵雀儿交接盘旋,乐声振作,俄而奔涌激越,俄而低徊婉转,忽又交合一处,交合处丝滑若两匹拥吻的绸缎,绸缎款款滑落,滑向当空一条彩线。
彩线上一只雀儿,雀儿滢滢黄口,脚下有青草、有麦田、有小溪,还有一抹阳光轻轻柔柔洒在老黄牛背上……
啾啾唧唧——啾啾唧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