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乾昌 || 那一场风流婉转的酥倒
朋友们大家好,公号今天推出我的品红文字。《红楼梦》中,薛蟠是个让人恼不是,恨又不是;怜不是,爱亦不是的人物。但也恰因其人物形象的多面复杂,向来使人注目。且看我眼中的薛蟠是何模样,还请大家批指。
却说赵姨娘在马道婆襄助下,以巫蛊术治倒了凤姐和宝玉,彼时二人正杀鸡抹脖闹腾呢,偏薛蟠又更比众人忙乱。薛蟠忙乱倒不为病中这二位,而是恐薛姨妈被人挤倒,又恐薛宝钗被人瞧见,又恐香菱被人臊皮。——忽瞥见林黛玉风流婉转,早已酥倒在那里……
每读至此,总不禁莞尔。印象中薛蟠,或弄性尚气、呆头呆脑,或俗不可耐、搞笑耍宝,一概形容言语,总似蠢物。但当读到那一刻,那风流婉转的酥倒,似要人把他之前所有不堪,皆一笔勾销。毕竟虽有酥倒于后,然之前,终是为母亲妹妹她们而担忧,倘若不原宥便无以对其诚。这般文字,非但侧描出林黛玉之美,更把一个呆霸王薛蟠活脱脱画于纸上。作者之笔,竟是一架有千万个心眼子的摄影机,随着薛蟠缓缓酥倒,读者脑补出慢镜头,宁不禁要抚掌呼一声呆兄了。如此薛蟠,恨不是,恼亦不是,打不是,骂又不是,能奈何?大概只好莞尔一笑。
读者大概也就觉得,这是薛蟠无疑了,增一笔减一笔都或将不可。而后来这风流婉转的一倒,还得从之前一场冤孽说起。
薛蟠人称“金陵一霸”,外号“呆霸王”,乃紫薇舍人薛公之后,仗祖父之威挂名在户部吃空饷,家世煊赫,又是一根独苗,赖寡母纵容,家人庇护,只知挥金如土,不学无术,终日游山玩水,斗鸡走狗。
只看他如此这般行止,直觉一段故事已然蠢蠢欲动、埋伏在路上了。果然,说到就到。上京途中,薛蟠纵豪奴打死冯渊,抢香菱在手,事后竟没事人一样大摇大摆去了。初读时琢磨再三不能释怀,薛家纵豪横,但总不至对一条人命如此漠视吧?后渐思而体会作者用意,概如薛蟠这般娇生惯养的世家公子,打小习惯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便将一切欲求视为理所应当,而阻挡者,无论什么人,务尽除而后快。因此薛蟠的纵家奴打死冯渊,不过是惯性思维使然,不见得全是坏。这样的薛蟠,甫出场就夺人耳目,似乎后来就有无限可能值得期待。等后来顽童闹学堂一出,一场闹剧惹出多少风流冤孽与人情世故,而真正的导演却一直隐在幕后(需知至此薛蟠并未真正出场)。这场看似顽童间的争风与殴斗,引出秦可卿的病症,暗寓了宁荣二府旮旯里纳着的许多不为人道处。薛蟠可谓发挥了“药引子”之奇效。使人感佩作者罗织情节之高妙,又为其人物刻画之功大为叹服。终于,呆霸王薛蟠,要破纸而出了。
说着就到了薛蟠生日宴上。宝玉属于特邀嘉宾,薛蟠难免亲自担当解说——
只见案上摆着的,是这么大个儿西瓜,这么粗个藕,这么长的莴笋嘎嘣脆,还有这样一只贡品小香猪。还没吃呢,凭薛蟠这一番的“大、粗、长”的描述,就已活色生香。寥寥几笔,把薛蟠这个心思单纯又胸无点墨的公子哥儿,活脱脱推向人前而毫无违和,使人要谑其呆而寻词时,又早为其憨态而绝倒。这样的薛蟠尽管粗俗,却实在讨厌不起来。非但不使人讨厌,细品竟有点喜欢。这也难怪,别忘了促成这一场邀请的理由是:除了我,也就你配得享用。以己之俗类他人之雅,唯有薛蟠这类人做得出。但也恰因其懵懂无知而庇护出混沌的自信与浑然的天真,如此,固蠢则蠢矣,倒不失其憨朴可爱处,庶几其有不被现实打扰之愿。因其混沌,才得自融自洽;恰是天真,给读者无限欢乐。及至后来被现实磋磨的薛蟠,虽狼狈不堪,竟为其生出些许不忍之叹。
曹公着笔,向来余韵不绝,大概他自己也还未过瘾,借着冯紫英还席的当口,又给薛蟠安排一出好戏,且这次又有几个戏份不多却重要的人物出场,这一发激起薛蟠的表演欲。大概存心要在蒋玉涵跟前露一手,却偏偏把唐寅错说成庚黄。既然无缘风雅,便只好摆弄风骚,于是,薛蟠撺掇着妓女云儿唱起了黄曲儿,进而激情创作了千古奇葩的“哼哼韵”和绣房钻出的大马猴。虽则有冯紫英“鸡声茅店月”和宝玉“红豆曲”的雅致衬着,使薛蟠这样的表演可谓拙劣,但又一想,若没薛蟠这一出,这场酒恐怕也就斯文有余而兴味不足。不禁使人想起日常朋友聚会,即便满座文辞雅谑,但若其间没几个荤段子作为偶尔调剂,也就少些颜色。
现实中就有这样一类朋友,平日里傻里傻气、呆头呆脑,但也正是这傻和呆,而皮糙肉厚,能玩得起,又放得下,开得起玩笑,不轻易炸毛。这类人,若在平常,是使人不屑与之为伍的,心里没他,正式宴请场合,也绝想不起他,但若人数不够要请人来凑、或者气氛不尽热烈时,又觉得非他不可、没他不行,而他呢,便也随叫随到,毫不见外。他这一来,荤段子的主角儿尽可以往他身上安,糗事脏水尽可以往他身上归置,他倒乐呵,也不恼。就像小时候的一类伙伴,一起干坏事,他永远是背锅侠,大家要做什么好事,他永远是凑数的。这样的人或者大傻个儿,或者憨憨笑,不是叫狗剩儿,就是叫大宝。
薛蟠就是这类人。
如此呆霸王,作者却名其“蟠”而号其“文龙”。似是讽刺,但细品,到底还有世家赋予的底蕴涵养着,到底于这底蕴里便涵养出一份温厚。
别看薛蟠常在外面犯浑,对家人可是另一番模样。
湘云要起诗社,手里没银子,宝钗向哥哥薛蟠要几篓极肥极大的螃蟹来,再往铺子里取上几坛好酒,备上四五桌果碟,薛蟠二话不说就兑现了。
果然螃蟹宴办得妥帖周到,所有人欢欢喜喜,阿呆兄却深藏功名,甘为妹妹做无名英雄而鞍前马后。
还有薛宝钗为关顾邢岫烟而从自家当铺取回典当的绵衣,自然也离不开经管着薛家产业的薛蟠出手。这是后话。
但说那日宝玉被打,薛姨妈和宝钗都疑心是薛蟠告的状,薛蟠本就有些呆气,心直口快,一生最见不得藏头露尾的事,加之气不过被自己家人冤枉,拎起门闩就要找宝玉算账,被宝钗拦下数落,为了堵住妹妹的口,他不惜以言刺妹妹之心,这就把宝钗给气哭了。
然而翌日,薛蟠情知有愧,对着宝钗左一个揖,右一个揖,掏心窝子的话说了一箩筐。见妹妹不生气了,厚着脸皮凑上前要把妹妹的项圈炸一炸;见一计不成,阿呆兄锲而不舍赔笑脸道:妹妹如今也该添补些衣裳,要什么颜色花样,告诉我。总之是不把妹妹哄开心就不罢手。
……
更不必说,那次做生意回来,薛蟠为宝钗置办了一箱子礼物,亲自开箱,什么笔墨纸砚啊,各色笺纸香袋、香珠扇子扇坠儿啊,什么花粉胭脂等物尽有,更有虎丘出的自行人、酒令儿,水银灌的打筋斗小小子儿,沙子灯,一出一出的泥人儿戏,都用青纱罩的匣子小心翼翼装着……而最后掏出来的,居然是在虎丘山上,一个泥捏的自己的小像……
如此种种,读来仿若历历眼前又使人忍俊不禁,薛蟠纵呆而傻,可无论在外面如何混不吝,在妹妹面前却会伏低做小,对母亲更是言听计从,从不敢违拗。
这样的薛蟠,浑身人间烟火气息。如果说贾宝玉林黛玉一众人,若身在云端而非列红尘,终非常人,但薛蟠这样的人现实里比比皆是。薛蟠身上的缺点实则尘世中人皆有的缺点,因而看来特别熟悉,使人开怀笑着时又心怀几分愧意,因而并不愿格外责备,如此薛蟠,读来自然觉得诚而不欺。实际上,如果抛开致死人命与巧取豪夺这样的事,现实里有个薛蟠这样的好朋友,亦可谓人生快意。
连我们都不忍求全责备的薛蟠,于书中自然也受人欢迎。无论贾宝玉还是柳湘莲,冯紫英抑或蒋玉涵,都与薛蟠成为相契的朋友,大概不是偶然。虽说也曾于后被人叫做“薛大傻子”,也曾被摁在泥塘里挨一顿老拳,但面对亲戚难处,薛蟠献出无价的樯木棺眼都不眨;跟柳湘莲不打不相识之后又义结金兰,后得知柳湘莲和尤三姐的事,哭到泪水涟涟,不思茶饭。这样的薛蟠又是一腔侠义之心与一派天真烂漫。
作者笔下薛蟠,自然是多层次多角度的呈现,而不是简单的审美上的好恶或者价值上的判断。薛蟠身上的天真与单纯,暴戾与粗鲁,从他的教养与教育上都可找到出处。早早失孤是其教之错,后来惯养娇生是其养之过,不务学业为其师之惰。若说人的生命是一座矿藏,因自身禀赋及后天教养之故,呈现不同深度。相较贾宝玉,薛蟠显然处在生命浅表,更多呈现人的动物性一面。同样对待异性,薛蟠是纯粹的欲望与占有,而贾宝玉是体贴与回护。就审美而言,薛蟠追求的是声色犬马的感官刺激,而贾宝玉所求更多是精神上的同频共振。就现实存在而言,很难通过简单的对比论断孰劣孰优,毕竟人生际遇不同,且并非人人生来就想往下流里走。
当然,非因作者客观呈现,就要将一切合理化。薛蟠自有他本身不可开交的结,便是他的局限,要留待现实磋磨才好。
果然,雪(薛)遇到夏,一触即化,似是宿命,仿佛冤家。正如俗语所言:“恶人还需恶人磨”。但我以为这并非作者简单归于因果“报偿”,而是显于人性里那些共有的弱点,使我们两厢关照,于赧然莞尔之后,能思自我救赎。
接纳薛蟠的一部分,何不是接纳我们自己的一部分?薛蟠的被磋磨,亦促使观者的自我完成。
则如此——
当我们再回头看他当初那一场风流婉转的酥倒时,便不会只有奚落,而多了一份似曾相识与会心一笑;又因黛玉那一份风华绝代,而使一个在风月场中混迹的老手没有即刻生发蓬勃的情欲,却还以一个深情款款的酥倒,使人愿意相信,即便赤裸的人性,面对一份绝顶美好,也还留有向上游走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