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姐(下)

《大姐》(下)

崔小红

大姐好像幸福了。

小餐馆生意红火,地盘逐步扩大。备用的粉丝堆到屋顶,购买的蜂窝煤码放得整整齐齐,雄赳赳的样子。一个房间的地面全是摊开的大白菜。还没有走进餐间,火葱的香味推开门,蹦着跳着,向你扑来,让人想起壮怀激烈。大姐系着围裙蹲下洗菜,端起筐篮逐个摆放。我的母亲忙着切菜,跑前跑后。餐馆里水汽缭绕,醇厚的香味四处弥漫。

放学后,人潮升起,涌到大姐的餐馆前,等待购买的队伍又长长地甩进人潮。端到食物的学生在见缝插针地寻找座位,找到后,先把碗放在桌子上,然后再跨起腿,慢慢挤进去,最后落座。墙上贴着“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找不到座位的学生纷纷拎走食物,回宿舍用餐。大姐在迎接着下一批学生,说宝宝这些可够你吃?好嘞,大姨再给你加一点。

大姐在清点营业额,然后一副数钱数累的样子对我说,小妹你帮我数。我说大姐,你要养成存钱的习惯,万一有事需要花钱,你有钱可花。你每天要向一个纸箱里塞一点钱,雷打不动,只进不出。大姐说还有欠账要还,哪有钱塞呀,也没有纸箱塞。我说我给你送一个纸箱来。一段时间以后,大姐说小妹,你的那个纸箱真管用,现在我已经有多少钱了。

为大姐供货的小贩送货上门,大姐信用好,及时结账,从不恶意拖欠。小贩请大姐多备一点货。大姐说,我也想多备一点货,哪有那么多钱呀。小贩说,货先放在这,等你有钱了再给我,可照?大姐的腔调又变了,用淮南话说“一嘴”。

敢把相对落后的地区的方言带到社交场合的人,要么无知而浅陋,要么自信且生活。

(18)

城市化进程的本质是什么?是经济社会结构变革的过程。加快城市化进程并不是到处出现城市,而是要国民享受到现代化城市的城市化成果,并实现生活方式、生活观念、文化教育素质等方面的转变。

为了改善人居环境,提高城市品位,优化城市土地的利用率,城中村的拆迁在所难免。

大姐的小餐馆要搬迁。我四处为她寻找店面,找到学校的住宅区。一间自建的房屋位置挺好,面积合适,也干净,房主不同意出租,她要享受简单的生活,钱够花就行。一间破败不堪的低矮平房要出租,大姐看着这间像破船一样漂浮在污水里的房屋,摇摇头。

后来我找到一套对外出租的二楼住房,楼前的石榴花红艳艳的开放着。我把消息告诉大姐,大姐说二楼不适合她现在的生意类型。我建议她及时升级,改变餐饮形式,换成定餐。学生交生活费,放学直接来吃饭,节约时间。饭菜变化着花样,卫生、营养、口味要跟上。大姐不同意,因为房租明显增加。我说房租高是高,知道为什么高吗?物有所值。它在校园内,距离教学楼近,人流量大。你的餐饮质量跟上,收费相应跟上,水涨船高的道理你不懂吗?你已经有一定的经营经验,再雇请两三个陪读的学生家长,包赚不贴。

大姐不同意,她还沉湎在宝宝,可够吃?不够吃我再给你添加一点的模式里。我说大姐,这是升级换代的好时机,如果不抓住,后悔都来不及。大姐智慧地笑笑,不再理我,只顾忙她的,忙着说宝宝,可够吃,要不要大姨再给你加一点?

(19)

不必放炮,无需贴红,大姐的小餐馆完成乔迁。租金比原来的有所增加,比二楼便宜一半,大姐很满意自己的选择。她像往常一样早起准备,大锅熬制,等待食客光顾。因为路程多一些步数,学生几乎一个也没来,学生要考虑时间成本。买菜的人从她摊前流过,连浪花都不掀起一朵,卖菜的也不进来光顾。大姐微笑着站在那里,细心观察每一个路人的表情,只要有人侧目,就殷勤招揽。一天天,大姐的表情僵硬了,讪讪地站着,餐馆里冷冷清清。门前人来人往……

下水道对大姐说,工地急需要资金周转,年底结算会有一大笔资金回笼。大姐马上忘记过去八、九年时间的煎熬,忘记每年过年那一份份期盼的落空,存钱的纸箱被她掏个底朝天。

大姐决定增加餐馆成本,果断更换一间门面,靠近一点学校的大门。她的生意有所回暖。办补习班的人找到她,免费为她制作一个围蓬,上面印制着补习班开办的科目,联系电话,补习效果是“快速提分”。

卖牛肉汤的在她对面支起汤锅,打烧饼干在隔壁,卖稀饭的也来了。大姐有她的法宝——宝宝,可够吃?天寒地冻,大姐洗菜的手被冻的虾红。物价上涨,别人也在水涨船高。大姐依然我行我素,她的价位沉浸在心里,薄利多销就可以。市场有饱和度,允许你多销吗?

有的学生说没带钱,明天送来,大姐说照。陌生人不交押金,想端走餐具,用完就送回来,大姐说照。别人的快餐,先付钱后吃饭,大姐的先吃饭,后付钱。我说吃过饭就走人,你怎么办?大姐说好人多。餐具拿走后,送回来的少。大姐还是说好人多。

大姐的经营如履薄冰,感觉在讨好别人。这样经营,生意怎么做大呢?我母亲说,生意做大干嘛?够吃不就行啦?生意又不是你干,你管的真宽。

(20)

我也不想管宽呀,这不就是打断骨头连着筋吗?我已经看出问题,怎么能不说?真有事情,还要来找我。哪次我不说,当初不听我滴,现在来找我干嘛?她们就沉默不语,然后还得我去善后。

我母亲急吼吼地给我打电话,快,你大姐腿断了,你讲送到哪个医院?

我把手推车推过来,小妹把大姐从车里扶出来。我们推着手推车去拍片。手推车的车轮“呵啦啦”地响。这个好玩,一年级的小外甥过来推车。他的注意力集中在车轱辘上,在弯腰推敲这“呵啦啦”响的声音是怎么发出来的。手推车在他手里变成巨型玩具,即刻失去方向,原地转圈。大姐坐在车上“哎——哎——”叫着,双手紧紧把住扶栏,又惊慌,又疼痛,又不好发作,还要提醒注意,便苦笑着“哎——哎——”个不停。

大姐骑车进货,路上被人撞倒在地。她推起车赶回家,脚踝贴上一张膏药,继续干活。腿越来越疼,脚踝越来越肿,那么能吃苦的一个人,最后也咬不住牙冠。拍片结果是“脚踝骨折”。需要住院手术,费用大约3万元。

时间和事件是两个奇妙的东西,能够检验出隐藏的态度。大姐与下水道联系,结果丝毫没有悬念,她的钱悉数蒸发。她好像也很懊悔,又不能确定她是否懊悔。即便是懊恼,这次也不是最后一次。

大姐决定躺在家里静养。她说静养好,手术肯定伤元气。我母亲说静养好,不受罪,手术要钉钉、取钉,受两次罪。谁说掩耳盗铃没有积极意义呢?

我母亲的左腿曾经粉碎性骨折,入院治疗花费四万多元。当时我们也没有钱,还是决定给她选用进口的钛合金钢板。我母亲问会不会上锈?主任说不会生锈,放心吧。我母亲又问能使用几年?主任说,你不行了,它还行,你还能不能再活50年?70岁的老娘笑了,对,再活50年。

(21)

大姐躺在床上,腿垫在棉被上,高高翘起。手里抱着手机,在喝下水道给她发来的心灵鸡汤。喝的有点胀气,便把腿放下来,侧着身子睡一会儿,听到我进门的声音,马上又躺平,把腿高高翘起。

我母亲说,你大姐有点隔硬你,她知道你为她好。如果哪天我走了,你要照顾好你大姐,她想干什么,就让她干什么。你小时候,人家打你,她上去帮你。给你砍了多少甜秫秸呦……

大姐和母亲在谈论美国。日妈滴美国,就想欺负中国,中国现在强大了,人又多,一人吐一口吐沫也能把它淹死。就是,中国也是滴,鸭皮贴不到鹅身上,感觉老是在赫蛋美国,“赫蛋”是淮南方言,巴结的意思。前文说的“隔硬”也是方言,同义词是害怕。大姐说,你看看人家菲律宾,还是个小国家,那个总统杜特尔特根本都不宰美国。“不宰”意为懒得理睬。

大姐说,这个美国又向台湾卖武器了。老娘叹口气,唉——这个台湾呀,就是个傻瓜蛋,你不跟中国好,跟美国好,远了论尺,近了论寸,它在利用你,只有中国才真正对你好。

大姐纠正说台湾也是中国。大陆武器都准备好了,台湾敢独立,大陆就武统,都决定好了。感觉大姐刚参加完正直局会议。娘俩说到情投意合的地方,像当面对质一样表情严肃,手臂挥舞。大姐的腿从被子上拿开,看到我在旁边,又赶紧把腿翘起来。一个底层百姓,连自己骨折的救治问题都无法解决,却发自内心地去操玉虚宫里元始天尊的心,天天操。我常常惊愕地仰视她们。

大姐的手机在振铃,是下水道的心灵鸡汤吗?不是,一个学生在给大姐发短信——大姨,请问您什么时候营业?我们都想吃啦。大姐很高兴,畅想着卷土重来时的美好情景。

(22)

现代城市既要有繁荣的经济,也要有发达的文明。创建文明城市,既可以提高城市的对外吸引力,也可以提高原住民对城市的满意度,增强城市的向心力。

近年来,淮南市紧锣密鼓,积极创建国家文明城市。城市基础设施建设快速发展,环境卫生质量显著改善,城市面貌越来越美,人居环境得到优化。

蓝天白云浮在我们的头顶,湛蓝湛蓝的碧空无限深远,仿佛又低垂在眼前。白云纱一样漂浮,又峰峦一样堆积。仙女湖畔,清风一片,朝霞满天。傍晚时分,火烧云热烈在泉山湖西面。一棵棵法国梧桐的巨擘高擎绿伞,肩挨着肩。藤月季花团锦簇,盛开在笔直通畅的路边。行走的道路宽了,沿街墙壁被粉刷一新,画上彩绘,亮眼。

文明城市创建需要全民参与,文明在于细节,进步在于积累。私搭私建现象正在整治,当大姐卧床静养的时候,她租用的门面被拆掉一半。门前撑起来的雨棚被捣毁,推到一边。

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大姐焦虑万分,度日如年。孩子们像燕子一样张着嘴,一天不去觅食,一天就没有草籽。终于挨到两个月时间,心急如焚的大姐一瘸一拐地又去干活了。在这之前,她已经在做暖身运动,每天跳跳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瘦弱的身影有时候站到阳台上,站一会儿又跳跳地进来,她心中有事,坐卧不安。

大姐没有回来吃饭,说她的出租屋被停电,冰柜里冷冻的食材全部发臭,正在清理。那间出租屋外面搭建的小房间被拆除,她的东西无处堆放。大姐像一只毛色焦黄的中老年老鼠,在来回穿梭修补自己的洞穴,不仅劳苦,还胆战心惊,怕再次遭受伤害。大姐就是一只生活在底层的老鼠,是属于文明创建要消灭的物种,她的权益得不到保障,或是对于这样的弱者,根本就无权益可言。她却倔强的活着。上苍创造了物种,就爱所有的物种,让它们深情地活着。中国文化的第二个优秀传统是“以天为则”。感谢上苍有好生之德。

(23)

大姐名叫晨经纬,经天纬地。人类的认识是从分辨开始的,名字是产生分辨的依据之一。大姐的名字与现实落差太大,很容易被人区分开来,人是智慧动物,会区分。事已至此,情节却要继续,人们再戴着这副区分的有色眼镜去进一步区分。这让会区分的人产生分别心,与之相对应,被区分的人会产生执著心。用我母亲的话说,叫不吃馒头也要争口气。如果这种对立加剧,就会形成阶级。

人间的智慧在佛教那里叫做“般若”(bō,rě),佛教为什么不使用智慧这个词呢?因为般若的智慧是要消除这种分别心和执著心,它是一种平等的智慧。所谓平等,就是认识到一切事物皆本来清净,四大皆空。是不是佛教不让你有人生目标?不是,它只是让你找到适合自己的人生目标。这就是为什么大姐追求“活着”的人生目标时,让人潸然泪下的原因。这也是我们常常听到和说到的“初心”。

大姐还在一瘸一拐地忙碌,我的母亲赶去帮忙,她快速地走着,居然带出风来,吹动她的满头银发。我也去帮忙。公交车来了,我连忙跑过去,边跑边回头说,你不要跑,你有高血压,等下班车奥。跑到公交车的门前,我回头看母亲在哪里,发现她就贴在我背后,我哭笑不得,狠狠吼她一嗓子,谁叫你跑滴?!

忙碌很久,依然遍地是活,母亲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我要返回,因为我的高跟鞋后跟需要重新掌钉一下。这是一个简单的事情,来到鞋摊,递给师傅,几分钟就会万事大吉。在生活区路边的那一排女贞树下有三个鞋摊,那是我修鞋光顾的地方。这个鞋摊有夫妻两人,他们坐在那里,抬头看人,低头看鞋,只要开口就是“好好好”,剩下的话只关于鞋子问题。他们膝盖上常年搭着一件沾满胶水的夹克衫。另一个是这对夫妻的兄弟夫妻,还有一个老年人也在摆鞋摊。紧邻三个鞋摊的是一架缝纫机,一个女人歪着头,脚踩踏板在为人缝缝补补,还有修高压锅,配钥匙的小摊。

它们如同傍晚的草花,闪烁着夕阳的温情。

女贞的花期已过,绿色正枝繁叶茂。主干道一次次地被整修优待,已远远高出辅路,当年它们起步一样,是平等的。在辅路的边上铺满一块块水泥方砖,那是人行道。女贞树荫斑驳,罩住人行道,给走过的身影带来清凉。鞋摊们像是女贞抛落的细花撒在人行道上。咦——花去哪了?鞋摊已经没有,高压锅也被端走,缝纫机的声音万籁俱静。

我已明白,文明创建的浪潮涌来,这些女贞的细花被飘走。我的鞋跟有点幸灾乐祸,不再配合我的双脚,这让我走起路来也变得一瘸一拐,速度明显变慢。

我慢慢踱步于方砖,主路上车来车往,把紫薇、松树、冬青瞬间抛向脑后。头上有鸟鸣,“啾——”的一声,抬头去寻,小翅膀“倏——”的一下飞离树梢,停在路边小区围墙的铁栏杆上。一个老人在翻栏杆,他在抄从小区出来的近路。围墙上写着“文明创建靠大家”。老人的脚在探着脚下,在他的脚旁,出现一颗人头,男人的头,那个修鞋丈夫的头。原来,其中的一个鞋摊被文明创建的潮水卷进小区。在小区楼房的山墙与围墙的那道不足一米的夹缝里,鞋摊像是海边石缝里的红树林,因为扎根底层,根系发达,正在权宜性的适应周期性潮水的浸淹。

我想起大姐,她也是红树林里的一棵树。

大姐的小餐馆开张营业,她又幸福地忙碌起来。夜晚没人的时候,她会坐下来抽一根烟,她的小床躺满烟味。床边的木桌上有烟灰缸,烟灰缸藏在那盆红掌的后面,还有发财树。被我发现后,大姐索性不再隐藏。我说抽烟不好,大姐怯怯的笑着解释只偶尔抽一下。后来我不再说什么,所有道理她都明白,生活的艰辛纷纷拍打她的心灵之门,她释放一颗两颗烟雾弹吓唬一下它们,又未尝不可?

她还需要静心,一些心里话娓娓道来,用烟说给灵魂。她还需要提神,因为次日凌晨三点,她会准时拉开她的卷闸门去采买食材,在灯光幽冷的路上,在道路漆黑的小巷。我的大姐呀,你为何取名晨经纬?

(25)

天不下雨,地干。地干了不说地干,人们会说天太干。这就是联系,天负的是政治责任。一个蝴蝶在巴西轻拍翅膀,可以导致一个月后德克萨斯州的一场龙卷风。玉虚宫里元始天尊轻抛一下拂尘,开始创城,海边的红树林里就会波涛翻滚,大姐会被冲击的左摇右摆。这都是联系,联系无处不在。

大暑之后,太阳一直下火,天气不仅很干,还很热。我在打字,手机“滴——”的一声,拿过来一看,天气预报——出门记得带伞。连续三天提醒我出门记得带伞,在几倍于连续三天的时间里,都是骄阳似火。是不是天太干了,雨走在路上又被吓回去了?

楼下的百日菊急遽老龄化,鲜艳的花瓣黯然失色,忘记盛开百日的许诺,干了一件对不起名字的事情。新出的萝卜苗软软地趴在黄土上,看样子已经热的昏迷不醒。车库养的母鸡蹲在樱花树下,静默不语。车库奶奶在敲盆,鸡们知道用餐时间到了,跑过去,水泥地太烫,几只小鸡落下爪子,又慌忙提起,恨不得扛着爪子走路,它们跳着,扑棱着翅膀飞着,尽量少受炮烙之刑。

西南的天边暗下去,乌云卷上来。我说要下雨了。母亲说看样子想下雨,这下我的豇豆有救了。在小区外面路边的荒草地里,她点着几棵豇豆。几滴雨珠落下来,啪啪的打在彩色的铺地砖上。积蓄已久的热气被惊扰了美梦,“腾——”的一下火气直冒,热浪窜起老高。

天继续暗,雨点多起来。我说大姐呢?母亲说去店里了,看看冰柜有没有停电。把花端出去见见太阳,吹吹风。不能总是闷在家里吧。母亲像是说花,又像是说人。大姐爱花,爱花的人都是善良之辈。

(26)

雨滴多起来,窗外的石榴树叶被打的啪啪响,闪电扭了一下小蛮腰,雨水滴滴哒哒。雷声矜持的先闷一下,接着炸响。我母亲说,这雨下不下来。我说电闪雷鸣,瓢泼大雨,作文书上都是这样写的呀。怎么会下不下来呢?母亲说光打雷不下雨,听说过吧?何止听说,还用过。我曾批评儿子光打雷不下雨,因为他在假装哭,哭的声音还很大,撇着小嘴,就是不见泪水。现在多用来形容大搞形式主义,没有实质性内容。

母亲说最先这是生产谚语,是老百姓根据一代代的生活经验总结出来的,刚开始下雨的时候,只要打雷,云会被炸开,不再下雨。

天还在暗着,雷声滚来滚去。时间不长,云还没有散开,雨却已经停歇。石榴的梢头轻轻动了动,两只白鸟落在小区办的楼顶。西天的乌云变成灰云,然后亮开,太阳又出来耀武扬威。西北的地平线开始烧霞,如同一盆炭火。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这天呐,还要热下去呢。我母亲说。

天热,小区也热,热火朝天。“哒哒哒”的声响从早晨响到晚上,这是工程车在铳水泥路面。小区正在改造,这得到文明创建专项资金的支持。

小区绿地荒草化已久。陆续被住户开辟成菜地。小菜类型不多,展示的绿色不少。有的住户得寸进尺,有意毁损树木。春天贴出告示,小区菜地将统一清理。菜农们无动于衷,因为菜菜们被围剿过几次。之后,草还是草,菜还是菜。楼下的八棵西红柿秧苗被踏烂五棵,草丛里,还余下三棵被揪的光秃秃的根茎。两个月的时间,三棵西红柿已经齐胸深,红的红,绿的绿。

突击是用来攻坚克难的。小区管理是日久进行的活动,不能指望一次围剿带来一蹴而就,也不要幻想一劳永逸。既然工资月月拿,活就得月月干。坚持的昨天叫立足,坚持的今天叫进取,坚持的明天叫成功。要立足于小区昨天的基础。做好今天的日常服务,这就是进取。持之以恒管理必定换来洁净温馨,这就是文明创建的成功。

小区改造施工的时间有点长,从去年12月开始直到现在,历时9个月还在进行。清晨,“哒哒哒”的声音淹没鸟鸣。水泥路被掘开,又被埋上,再被掘开。窨井里的饭渣粪便已积累16年,需要清理,可惜不在改造之列。

小区位于山尖,地势高,绝对不会水漫金山。“哒哒哒”的项目就是重新开挖下水道。电缆线,煤气管,输水管等管线被暴露出来,像是皮肉里的血管,正在浅浅地跨路流淌。新的下水管道无法落下,草草下埋,遇管线就断开,无法形成畅通的雨水收集系统。

电表前后改造三次,接管的后手总要全盘否定前任,以撇开厉害关系。改造只是在重复建设原来的项目类型,没有增加新的靓点,或是消除积弊。要说变化大的地方,当属绿地改成停车坪了。原来是栽种辣椒、西红柿的人,在偷偷摸摸毁坏树木。现在是公共绿地大面积硬化,树木被组织出面统一砍伐。公共绿地披着便民的外衣,逐步私有化,正在服务于大额资金,无法止住步伐。

小区进门广场的香樟树下临时摆放几个凳子,坐着男女几个人。见到有人进大门就被喊过去签字,大姐作为全区700多名户主之一,也被喊去签字,再被要求拨打热线电话。因为小区住户房产证和土地使用证齐全,产权交易却受到限制,房价大为缩水。

大家在业主群里义愤填膺,商量着派代表维权。马上有人现身说法,说根据他的经验,先会让你们派几名代表进去谈,然后再什么。不久,群里就晒出几个背影,代表已经进去谈判。都是退休人员,召集者开车送他们去,不计成本。

诚信是做人的根本,这个“人”包括单位法人。单位法人依据当时的政策和法规,给自然人颁发双证,凭什么又限制产权交易?职能部门的工作瑕疵让底层住户承担不利后果,不说仗势也算特权。

(28)

下水道倒霉的原因不仅仅是对方仗势,也与他自身有很大关系。

下水道回来了,一瘸一拐。在上海与建筑老板聚餐时被劝酒,独自驾驶摩托车回家,撞在哪里,昏迷过去,醒来的时候,天还没有亮,腿骨受伤,落下一瘸一拐的后遗症。下水道说,我想都没想过要找老板承担责任。如果叫他承担责任,这还算朋友吗?我还是人吗?

这次回来是因为被人恶意拖欠垫付的材料款、设备费、工资等。大姐带着他来我家说明情况,我说不用说,我不想听,更不想管。我母亲说过,我管的真宽。我现在不想管的太宽。大姐说,小妹这事你就帮一下你大哥吧。下水道站在那里,啤酒肚像半个篮球扣住不放,胳肢窝里夹着皮包,手腕上戴着一个黑耀石和金貔貅交替串在一起的大手环。我说你们需要找个律师,通过法律途径解决。下水道一瘸一拐地下楼,大姐跟出去。站在门口又回头,小妹你就帮一下你大哥吧。

哒哒哒,外面还在施工。天干燥异常,四处游走着七月的烈火。下水道又来了,和他的伙伴小吴,还有上家包工头一起来的。他们找到我,拿出一审法院的判决书。他们输的好惨呐,惨不忍睹,惨的让人憋气。

下水道与上家,四道手包工头签订工程施工合同。包工头与三道手吴子签订合同。吴子与二道手范哥口头达成协议。范哥与一道手承包公司签订书面合同。双方明确约定这项工程不能转包和分包,否则合同无效。范哥隐瞒实情,依然转包、分包,这导致善意的下手们所持合同无效。这只是套子的一部分。

(29)

下水道和包工头按照约定先后进场。吴子却推翻不用交保证金的承诺,让包工头交付20万保证金,包工头为表示诚意,马上把这笔钱按照吴子的指定,打到他妻子的账户上。双方讲好一个月后退还,再按照施工进度拨付工程款和工人工资等。

一个月后,20万保证金没有退还,此后以各种理由不退还。进场人员的工资、垫付的材料费等也以各种理由不发放。此间,不断有人进工地找吴子和范哥追债。下水道视而不见,有时还会像世外高人一样与讨债的人拉几句呱。一个月时间,隐患已经暴露,他们浑然不觉。或者说他们已经知道,只是幻想自己会缔造奇迹,可以跳出规律,有幸避免。

包工头是一个农民,只上过小学一年级。他觉得这个工地食之无肉,弃之有味,同时为表明自己够朋友,开始垫资。他不知道工程款已逐步发放,只是被吴子和范哥截留,他们在设局套他。更不知道他们名下的所有财产已经全部被其他利害关系人申请查封。

下水道也在垫资。他说,不能做对不起朋友的事。他从进场第一个月垫到一年零一个月后撤场。甚至经吴子介绍,还借高利贷垫资。中间的每个月,上家都说下个月肯定能拿到钱,就像他当年对大姐说的一样,明年肯定能拿到钱。

撤场的时候,下水道没有固定任何证据。他说,我干的活在那来!他还能不承认吗?我说这判决书上写着呢,人家不承认,你又没有证据。下水道说我有证据。然后掏出手机,你看我的证据。我说你证据提交给法院了吗?他说法院都不叫我进。我指着判决书说,你不是原告,法官可以不让你进去。这判决书上没有提到你说的证据,你们没有提交吧?他说律师知道。我说律师知道什么?他说我们还有证人,也不让进。我说你们没有向法院申请证人出庭,怎么会让你进呢?

(30)

这类工程承包现象在现实生活中多且乱。处在末梢的小包工头们大多是从相对落后的农村到经济发达的城市去包工的农民。见过一点世面,手里有些余钱,但又志大才疏,管理依靠口耳相传,手下的民工流动性很强,大家干的活交叉在一起。

他们承揽的工程来自于熟人介绍,每个介绍人都会手拍胸脯说,我打包票……即便签订合同,合同中也找不到任何一条对维权有用的实质性条款。他们却因为合同的签订而吃下定心丸。

他们能吃苦,也会耍点滑头,处在劣势,几乎拿不到任何对他维权有用的书面凭证,头脑中也没有保留证据的意识。他们能否取得报酬,主要取决于对方是否规矩。为了得到工程,他们慌里慌张,“抢”先进场。如果对方恶意利用,从开始就设套,再一步步挤兑,他们将血本无归,所有的包票都漂在水上。

维权的法律知识又很专业,维起权来非常棘手。从起诉状、判决书、上诉状,以及他们提交的证据来看,律师也没有给这个胎里带就有问题的案件把握好诉讼走向。甚至于有证据,却因为诉讼请求疏漏而没有被支持。一审法院为法律而法律,实际上弱化了法律精神,也是致其败诉的一个原因。

他们干活了,证明这个活值多少钱的证据仅仅只是自己列的一份清单。我说你列了一份清单,说元始天尊欠你多少钱,法院会采信吗?他说活就是我们干的,他们还能不承认?我说他们已经不承认。他说他们不承认还能就算了?我说所以你上诉了呀。好比小地方医院里的医生说你得了癌症,你再到大地方的医院找高明的医生确诊一下。这就是上诉的意义。

法律条文可能僵化或滞后,但法律精神永远领先。公平是法律追求的终极目标。

(31)

我从中级人民法院出来,下雨了,经久盼望的均衡总要来的。

雨水如注,从天上倒下。行道树的花落在地面,被碾压后经过雨水冲刷,绿色的汁液在路面流淌。金家岭的坡道上,运送财富的货车疾驰而过,车轮卷起白烟,腾云驾雾一般。

大姐和鞋摊的红树林还在踉跄,但肯定会有风平浪静的一天。因为创城而躲在修车铺里的烤肉串摊位已经搬迁到统一建造的美食大棚街里。香气、烟气、水汽在滋润的淮南城里弥散开来。创建文明城市,安居乐业,幸福在美好的路上……

(32)完

《大姐》(下)  2019.8.5
作者:崔小红,省作协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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