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观止88：报任安书(上)

太史公牛马走司马迁再拜言，少卿足下：

1、牛马走:像牛马一样供人驱使的仆人，这里是谦词； 2、司马迁:字子长，司马谈之子，任太史令，因替李陵败降之事辩解而受宫刑，后任中书令，创作第一部纪传体通史《史记》； 3、少卿:任安，字少卿，征和二年(前91年)，戾太子发兵杀江充，令任安发兵，时任安任北军使者护军，监理京城禁卫军北军，受命但未出兵，太子事平，任安获罪判腰斩。他致信司马迁之时，司马迁为中书谒(yè)者令。此文是司马迁在任安下狱当斩时写的回信； 4、足下:对人的尊称。

曩(nǎng)者辱赐书，教以慎于接物，推贤进士为务，意气懃(qín)懃恳恳，若望仆不相师，而用流俗人之言。仆非敢如此也。仆虽罢(pí)驽(nú)，亦尝侧闻长者之遗风矣。顾自以为身残处秽，动而见尤，欲益反损，是以独抑郁而谁与语。

1、曩:从前；辱:谦词，谓使对方受屈辱； 2、接物:与人交际，接待人物； 3、意气:情意；懃懃恳恳:诚挚的样子； 4、望:怨；仆:谦称“我”；相师:指听从指教； 5、流俗人:世俗之人； 6、罢驽:疲弱的劣马；罢，通“疲”； 7、侧闻:谦词，在旁听说； 8、顾:但是，不过；身残:身体残缺，指受过宫刑；处秽:指处在污辱可耻的地位； 9、见：助词，表被动；尤:过失。动词，意指责； 10、谁与语:即"与谁语”，意“同谁说”。

[译文]前不久承蒙您屈尊给我写信，教我谨慎地待人接物，并以推举贤能、引荐人才为己任，情意恳切诚挚，好像抱怨我没能遵从您的教诲，而是追随了世俗之人的意见。我是不敢这样做的。我虽然平庸无能，但也曾听到过长者遗留下来的风尚。只是我自认为身体已遭受摧残，又处于污辱可耻的地位，稍有行动便会被指责，想对事情有所补益，结果反而会招致损伤，因此我独自忧闷而不能向人诉说。

谚曰：“谁为(wèi)为(wéi)之？孰令听之？”盖钟子期死，伯牙终身不复鼓琴。何则？士为知己者用，女为悦己者容。若仆大质已亏缺矣，虽才怀随和，行若由夷，终不可以为荣，适足以见笑而自点耳。

1、钟子期、伯牙:春秋时楚人，俞伯牙善弹琴，钟子期善审音。伯牙弹琴志在高山流水，钟于期听而知之。钟子期死，伯牙谓世无知音，乃绝弦破琴，终身不再弹琴； 2、大质:指身体； 3、随和:指随侯珠与和氏璧，皆世间稀有之宝； 4、由夷:指许由与伯夷，乃古代贤德之士； 5、自点:自取其辱。

[译文]俗话说："为谁做呢？又让谁听呢？"钟子期死了，伯牙便终生不再弹琴。为什么呢？因为贤士乐于被了解自己的人所用，女子为喜爱自己的人而打扮。像我这样的人，身躯已经亏残，虽然才能像随侯珠、和氏璧那样可贵，品行像许由、伯夷那样高尚，终究不能用这些来引以为荣，恰恰会被人耻笑而自取其辱。

书辞宜答，会东从上来，又迫贱事，相见日浅，卒(cù)卒(cù)无须臾之间，得竭志意。今少卿抱不测之罪，涉旬月，迫季冬，仆又薄从上雍，恐卒(cù)然不可为讳。是仆终已不得舒愤懑(mèn)以晓左右，则长逝者魂魄，私恨无穷。请略陈固陋。阙(quē)然久不报，幸勿为过。

1、会:适逢；上:指汉武帝； 2、 迫:忙； 3、卒卒:急促、匆忙； 4、涉:经过；旬月:满月； 5、迫:临近；季冬:农历十二月。汉律死罪在十二月处决； 6、薄:靠近，迫近；雍:今陕西凤翔县南； 7、不可为讳:不可避讳的事，委婉说法，指任安被处死； 8、左右:指任安； 9、长逝者:死者，指任安； 10、固陋:鄙陋之见，谦词； 1 1、阙:空，指时间间隔很久。

[译文]来信本应及早答复，适逢我侍从皇上东巡回来，后又忙于琐碎之事，同您见面的日子很少，我又匆匆忙忙地没有半点空闲来详尽地表达心意。现在您蒙受意想不到的罪祸，再过一月就临近十二月，我侍从皇上到雍地去的日期也迫近了，恐怕突然之间您就会有不测。这样，我便终生不能向您抒发胸中的愤懑，那么去世的人由于得不到回信而留下无穷的遗怨。请让我向您大略陈述浅陋的意见。隔了很长的日子没有复信给您，希望您不要责怪。

仆闻之：修身者，智之符也；爱施者，仁之端也；取予者，义之表也；耻辱者，勇之决也；立名者，行(xìng)之极也。士有此五者，然后可以托于世，而列于君子之林矣。故祸莫憯(cǎn)于欲利，悲莫痛于伤心，行莫丑于辱先，诟(gòu)莫大于宫刑。刑余之人，无所比数，非一世也，所从来远矣。

1、符:凭证，证明； 2、决:判断； 3、行:品行； 4、憯:同“惨”，惨痛； 5、诟:耻辱； 6、宫刑:古代阉割男性生殖器的酷刑。

[译文]我听说：加强自我修养，是有智慧的象征；乐善好施，是仁爱的开端；正确对待取舍，是道义的标志；以受辱为耻，是断定他是否勇敢的准则；树立好的名声，是品行的最高准则。志士有这五种品德，然后就可以立足于社会，排在君子的行列之中。所以，祸患没有比贪利更悲惨的了，悲哀没有比心灵受创更痛苦的了，行为没有比污辱祖先更丑恶的了，耻辱没有比遭受宫刑更严重的了。受过宫刑的人，社会地位是没法比类的，这并非当今之世如此，这可追溯到很远的时候。

昔卫灵公与雍(yōng)渠(qú)同载(zài)，孔子适陈；商鞅因景监(jiàn)见(xiàn)，赵良寒心；同子参乘(shèng)，袁丝变色：自古而耻之。

1、卫灵公:春秋时卫国的无道国君，与夫人南子出游，让太监雍渠同车而坐，孔子为次乘，孔子感到耻辱而离开卫国去陈国； 2、商鞅:战国时卫国人，姓公孙名鞅，以封于商，又称商鞅。曾相秦十九年，辅助秦孝公变法。商鞅进见时，由宦官景监引见；赵良:秦孝公时贤士，认为商鞅不应因宦官景监见秦王；寒心:指赵良惧其祸必至； 3、同子:汉文帝时宦官赵谈，与司马迁之父司马谈同名，故讳曰同子；参乘:即“骖乘”，乘车时居车右陪乘；袁丝:姓袁名盎字丝，文帝时官至太常。袁丝在任郎中时见赵谈为文帝参乘，乃伏车前谏曰:“今汉虽乏人，陛下独奈何与刀锯余同载?”；变色:改变脸色；

夫中材之人，事有关于宦竖，莫不伤气，而况于慷慨之士乎！如今朝廷虽乏人，奈何令刀锯之余荐天下豪俊哉！

1、中材:中等才能； 2、宦竖:对宦官的鄙称。

[译文]就是一般人，一旦事情关系到宦官，没有不损伤情绪、感到屈辱的，更何况一个充满正气、情绪激昂 的志士呢！如今朝廷虽然缺乏人才，但怎么会让一个受过刀锯摧残之刑的人，来推荐天下的豪杰俊才呢？

仆赖先人绪业，得待罪辇(niǎn)毂(gū)下，二十余年矣。所以自惟：上之，不能纳忠效信、有奇策材力之誉，自结明主；次之，又不能拾遗补阙(quē)，招贤进能，显岩穴之士；外之，不能备行(háng)伍，攻城野战，有斩将搴(qiān)旗之功；下之，不能积日累(lěi)劳，取尊官厚禄，以为宗族交游光宠。四者无一遂，苟合取容，无所短长之效，可见于此矣。

1、绪业:事业，遗业； 2、待罪:供职的谦词；辇毂:天子的车舆； 3、惟:思； 4、显:显现，意为推荐；岩穴之士:隐居山林之士； 5、备行伍:指参加军队；行伍:古代军队编制，五人为伍，二十五人为行，故为军队的代称； 6、搴:拔取； 7、交游:谓朋友； 8、遂:成。

[译文]我凭着先人传下来的余业，才能够在京城任职，到现在已二十多年了。我常常这样想：上不能对君王尽忠和报效信诚，也没有有奇策和才干的称誉，从而得到皇上的信任；其次，又不能给皇上拾取遗漏，补正阙失，招纳贤才，推举能人，发现山野隐居的贤士；对外，不能参与军队攻城野战，以建立斩将夺旗的功劳；对下，又不能每日积累功劳，谋得高官厚禄，来为宗族和朋友争光。这四个方面没有哪一方面做出成绩，我只能有意地迎合皇上的心意，以保全自己的地位。我没有一点儿或小或大的建树，可以从这些方面看出来。

向者，仆亦尝厕下大夫之列，陪奉外廷末议。不以此时引纲维，尽思虑，今已亏形为扫除之隶，在阘(tà)茸之中，乃欲仰首伸眉，论列是非，不亦轻朝廷、羞当世之士邪(yé)！嗟(jiē)乎！嗟乎！如仆尚何言哉！尚何言哉！

1、向:从前； 2、厕身下大夫之列:指为太史令，汉制太史令秩六百石，位同下大夫；厕:置身于； 3、外延:外朝，本为皇帝与大臣议事的朝堂，这里指外朝官。汉丞相以下至六百石为外朝官，太史令秩六百石，为外朝官；末议:谦词，议事的末席； 4、引纲维:援引国家大法； 5、亏形:残缺之躯体； 6、阘茸:卑微猥贱；阘:小户； 7、乃:却； 8、轻:轻视。

[译文]以前，我也曾置身于下大夫的行列，在朝堂上发表些不值一提的意见。我没有利用这个机会伸张国法，为国竭尽思虑，如今身体残废而成为打扫污秽的奴隶，处在卑贱者中间，还想昂首扬眉，评论是非，不也是轻视朝廷、羞辱了当世的君子吗？唉！唉！像我这样的人，尚且说什么呢？尚且说什么呢？

《报任安书》（上）全文：

太史公牛马走司马迁再拜言，少卿足下：

曩(nǎng)者辱赐书，教以慎于接物，推贤进士为务，意气懃(qín)懃恳恳，若望仆不相师，而用流俗人之言。仆非敢如此也。仆虽罢(pí)驽(nú)，亦尝侧闻长者之遗风矣。顾自以为身残处秽，动而见尤，欲益反损，是以独抑郁而谁与语。谚曰：“谁为(wèi)为(wéi)之？孰令听之？”盖钟子期死，伯牙终身不复鼓琴。何则？士为知己者用，女为悦己者容。若仆大质已亏缺矣，虽才怀随和，行若由夷，终不可以为荣，适足以见笑而自点耳。

书辞宜答，会东从上来，又迫贱事，相见日浅，卒(cù)卒(cù)无须臾之间，得竭志意。今少卿抱不测之罪，涉旬月，迫季冬，仆又薄从上雍，恐卒(cù)然不可为讳。是仆终已不得舒愤懑(mèn)以晓左右，则长逝者魂魄，私恨无穷。请略陈固陋。阙(quē)然久不报，幸勿为过。

仆闻之：修身者，智之符也；爱施者，仁之端也；取予者，义之表也；耻辱者，勇之决也；立名者，行(xìng)之极也。士有此五者，然后可以托于世，而列于君子之林矣。故祸莫憯(cǎn)于欲利，悲莫痛于伤心，行莫丑于辱先，诟(gòu)莫大于宫刑。刑余之人，无所比数，非一世也，所从来远矣。昔卫灵公与雍(yōng)渠(qú)同载(zài)，孔子适陈；商鞅因景监(jiàn)见(xiàn)，赵良寒心；同子参乘(shèng)，袁丝变色：自古而耻之。夫中材之人，事有关于宦竖，莫不伤气，而况于慷慨之士乎！如今朝廷虽乏人，奈何令刀锯之余荐天下豪俊哉！

仆赖先人绪业，得待罪辇(niǎn)毂(gū)下，二十余年矣。所以自惟：上之，不能纳忠效信、有奇策材力之誉，自结明主；次之，又不能拾遗补阙(quē)，招贤进能，显岩穴之士；外之，不能备行(háng)伍，攻城野战，有斩将搴(qiān)旗之功；下之，不能积日累(lěi)劳，取尊官厚禄，以为宗族交游光宠。四者无一遂，苟合取容，无所短长之效，可见于此矣。

向者，仆亦尝厕下大夫之列，陪奉外廷末议。不以此时引纲维，尽思虑，今已亏形为扫除之隶，在阘(tà)茸之中，乃欲仰首伸眉，论列是非，不亦轻朝廷、羞当世之士邪(yé)！嗟(jiē)乎！嗟乎！如仆尚何言哉！尚何言哉！

清 林云铭《古文析义》评：

通篇淋漓悲壮，如泣如诉，自始至终，似一气呵成。盖胸中积愤，不能自遇，故借少卿“推贤进士”之语，做个题目耳。读者逐段细绎，如见其慷慨激烈，须眉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