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长峨 | 致彼岸书:善行 ——读赫尔岑随记之三十五
总第140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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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年前的一天下午。在英国一个乡村的田野里,一位家穷的农民在劳作。忽然,他听到远处传来了呼救的声音,原来,一名少年不幸落水了。
农民不假思索,奋不顾身地跳入水中救人。孩子得救了。
后来,大家才知道,这个获救的孩子是一个贵族公子。
几天后,老贵族亲自带着礼物登门感谢,农民却拒绝了这份厚礼。因为,在他看来,当时救人只是出于自己的良心,自己不能因对方出身高贵就恋别人的财物。
故事到这儿并没有结束。
老贵族因为敬佩农民的善良与高尚,决定资助农民的儿子到伦敦去接受高等教育。农民接受了这份馈赠,能让自己的孩子受到良好的教育是他多年来的梦想。
农民很快乐,因为他的儿子终于有了走进外面世界、改变自己命运的机会;老贵族也很快乐,因为他终于为自己的恩人完成了梦想。
多年后,农民的儿子从伦敦圣玛丽医学院毕业了,他品学兼优,后来被英国皇家授勋封爵,并获得1945年的诺贝尔医学奖。他就是亚历山大·弗莱朗,青霉素的发明者。
那名贵族公子也长大了,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患上了严重的肺炎,但幸运的是,依靠青霉素,他很快痊愈了。这名贵族公子就是英国首相丘吉尔。
转述这个故事者曾作如此评说:“农民与贵族,都在别人需要帮助时伸出了援手,却为他们自己的后代甚至国家播下了善种。人的一生往往会发生很多不可思议的事情,有时候,我们帮助或感恩别人,却可能冥冥之中有轮回。”
这个故事在我的脑际萦回很久,我感动着、体味着,从故事的起因、过程、结果,转述着这个评说。穷人帮助的恰恰是一个贵族,而这个贵族又恰恰是知恩图报之人,就报答了穷人,穷人的儿子又有出息,于是又转而帮助了贵族的儿子。瞧瞧,一方凭良心做好事,本没想得到回报,却得到了回报;另一方因对方给自己做了好事,而去做了理应回报的回报,也本没想得到再回报,结果又得到了再回报。这事儿巧得不能再巧了,就好像冥冥之中有一支手在左右着这个故事的发展,支配着它的因果转换。它结结实实向世人证明一个理儿:人需要互帮互助,互帮才能互助。
可我转而又作如下想:如果这个穷人帮助的这个贵族不去报恩呢?如果这个穷人帮助的不是贵族而也是穷人呢?那么这个穷人的行为又该作何评价?再如果这个贵族的被救的儿子后来没有患病也没有得到再帮助也没有成为名人,而那个救人的穷农民的儿子虽受到贵族帮助而结果没有出息成为名人,这个互相帮助的故事还有价值吗?
由此我想前些年在青岛栈桥和广州珠江边等地发生儿童落水的事儿。有的被救了,而施救者连姓名都没留下就走了;有的则没被救,最后淹死了,岸上围着许多人见死不救,还有的说:“我救可以,但要谈好价钱。”
我想说的是后者,既然身为人可该有人性呢?人心都是热的,为什么在涉及人命的面前心能变得这般冰冷?不会游泳就都不说了,为什么会游泳的人还能在这要人命的时刻讨价还价呢?我猜,如果他事前知道这位落水儿童如丘吉尔父亲是个贵族,特别是想到这个贵族般的父亲会像丘吉尔的父亲那样给予自己丰厚回报的时候,他一定会救,一定不会讨价还价;当他神一般地知道如果救了这位落水儿童,会使自己的儿子日后也获得诺贝尔之类什么奖,他一定会救,也一定不会讨价还价。
所以,善行是可分的。要人回报的善,不是善,那是赤裸裸冰冷的金钱交易,是想求得切切实实甚至一本万利的投资,至少是为了想当精神资本家;向人夸耀的善,也不是善,那是下蛋后“咯嗒咯嗒”叫半天的母鸡类的货色,奉献一点甚怕别人不知道,是为了给自己脸上贴金,别有所图的向世人向上司炫耀;伪装的善,更不是善,是恶,至少是小恶,有时甚至是大恶,比赤裸裸的恶更恶,正如黄鼠狼给鸡拜年,是用甜言蜜语满面春风,麻痹人,然后顺利地咬人吃人。
托尔斯泰说:“如果善有目的,那就不是善了;如果善有结果——有报酬,那也就不是善了。因此善是超乎因果关系之外的。”
真正的善行是不求回报的,他们在播下善种之前和之后,压根儿就没有想为自己收获什么,就像天下雨以解干旱,树结果供人品尝一样自然,只是想通过自己的给予方便了社会和他人。
赫尔岑在他的书里就记述了这样的事——
他流放从彼尔姆押送到维亚特卡,在一个村庄换马时,向一个坐在农舍旁木墩子上的农妇要点克瓦斯喝。
“太酸了,”她答道:“这样吧,我给你拿点家酿的啤酒来。”
过了不多一会儿,她拿了一只瓦罐,瓦罐上塞了团破布,还拿了一把长柄勺。他和押送的宪兵喝了个够;把长柄勺还给老太太时,他给了她一枚十戈比铜币,可她却不肯收,说:“主与你同在,怎么能拿过路人的钱呢,何况还是去那个。”她说时瞧了瞧那宪兵。意即他是被押送的受难的人。
“大妈,我们怎么能白喝你的啤酒呢?拿去给孩子们买点蜜糖饼干吃吧。”
“不,小施主,你就放心吧,如果你有多余的钱,就施舍给叫花子,或者给上帝点枝蜡烛吧。”
也是在流放中,他在维亚特卡附近的大河旁,当时又累又饿又渴,就去农舍买东西吃,看到一家男女主人和几个人正准备吃饭,想买点。这家主妇立即给他端一大木碗菜汤,一块面包和一个很大的高背盐罐。他喝光后给了男主人一枚二十五戈比银币。他看了看他,挠了挠头说:
“要知道,这不合适……你才喝了两个铜子,可是你却给了二十五戈比,这怎么成呢……我不该拿你的钱;非但在上帝面前有罪,在大家面前也有愧呀。”
还是在此之前,他在彼尔姆流放的时候,就发现那里的农民有一个习惯:把一块面包、克瓦斯或者牛奶,在夜里放在窗外,以便有什么不幸的人,即流放犯,从西伯利亚逃跑,但又不敢敲门,让他们可以不惊动四邻地聊以果腹。
类似的情形,他十几年后逃亡欧洲在瑞士山区也曾遇到过。那里不是西伯利亚的农民是为了帮助流放犯,纯粹是为了方便路人。到非常高的高山上,那里人烟稀少,连花岗岩也像开始秃顶的人的脑袋一样暴露了出来,而且冷风刺骨,吹着枯黄的草药类植物——他曾在那里碰到过一些空茅屋,但是茅屋的门没上锁,以便让迷了路或者由于天气恶劣,走投无路的过路人可以找到一个没有主人的栖身之所。这里有各种农家器具,桌上则放着羊奶酪、面包或者羊奶。有些人吃过这些东西在桌上留下点钱,有些人则什么也没留,但是显然谁也不会偷这里的东西。
我在这里写的丝毫没有掺杂想象的成分,因为我几乎是一字不落从赫尔岑的记述中抄下来的。当我读到这些、抄下这些的时候,我的心潮起伏难抑,激动、惊讶、震憾。
我们对待犯人,是墙倒一起推,都想去撕咬一口并踹上一脚。画家韩某被押送到水家湖火车站,中午了,押送人员要吃饭,把他当狗一样拴在桌子腿上,押送人员酒足饭饱后,把剩多少天的被无数苍蝇叮咬过且发了霉的包子,扔到桌子底下脏兮兮的地上,让饿了几天没吃饭的他捡起来吃。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
我们对待路人是能怎么坑骗就怎么坑骗。有两个人去边疆高原旅游租车,本来说好了价钱,可司机把车开到渺无人烟的地方停下来说,要加两倍的钱,不然,就把他们扔下来喂狼;有几个人去一个海岛旅游,中午吃饭,一盘虾、八只蟹黄、一盘没头没尾的鱼,每人一个蚌,一个有贝壳的汤,几盘青菜,女的没要饮料,几个男的喝些啤酒,最后一算,三万元;叫什么版纳导游小姐公开在拉客大巴上泼口大骂,强迫游客高价购物。还有一碗面条80元,几只龙虾二、三千元。比比皆是呀。
赫尔岑记述的俄罗斯西伯利亚百姓对待犯人的事发生在180多年前,他记述的瑞士山区百姓对待路人的那些事发生在170多年前,历史过去了近二百年,国人的素质被人家还甩出八条街。对比一下,我们害不害臊!
人与人的差别也太大了。有些人把行善当成傻子去嘲弄,当作不与时俱进的观念彻底背弃。他们永远被自私奴役着,永远也跳不出也不愿跳出为自己谋利的樊笼。只要自己能得利,其它都不重要,完全抛弃。为了自己富有,别人都可穷死;为了自己吃饱,别人都可饿死。为此,他们精确计算如何能不择手段、黑着心肠获取一切——在别人最需要的时候,不是帮助,而是设障碍;在别人最危险的时候,不是拉一把,而是往危险的地方猛推……他们擅长在别人需要救助、惠施的时候,横刀杀出。这类人也许不是从娘胎带来的,“白沙在涅,与之俱黑”,但生长于污水之中如莲不染者绝少。在容忍黑的污泥中,人们就会由胆胆怯怯地试着黑、仿效黑,发展到大家比着黑,看谁黑的够狠,黑的绝情,黑的彻底背弃人性,不比最黑,只比更黑。结果一个个人那一颗颗曾经也许晶莹的善良之心,在滚滚红尘中慢慢被尘土浸蚀、充塞、包裹之后结成黑黑的厚厚的茧,于是负载着这颗结茧的黑黑的硬硬的心横行江湖。
有些人则把善良当成人的本性,当成自己的尊严、性命、声誉和份内的事,去维护、去践行。因此,俄罗斯西伯利亚的农民们才自觉在自己屋外的窗台和大道边放上面包和牛奶,以解逃跑的犯人饥渴;也因此,瑞士高山上的百姓才年年岁岁主动在高山的山道边盖上房子并在房内放着面包和羊奶,留待路人休息和充饥。这种悄无声息的善,没有剪红刻翠、没有粉黛雕饰的原始纯朴洁净的善,不以地位、名誉、金钱为目的的善,不需要向别人炫耀,也不需要别人夸耀、不要上报纸和电视镜头的充溢着满满的人性的善,才是真正的善。这种善,对于身处黑暗之中的人,是照亮前程的灯火;对于身处严寒之地的人,是暖和冻僵身体的暖风;对于饥渴难奈之人,是救命的奶酪和甘露;对于迷惘无助之人,是急需的抚慰和搀扶……
善良是为他人着想的一种柔软的内心放射出的一束明媚温暖的阳光,如果你、我、他,大家都有一颗柔软温暖的心,都放射出明媚温暖的阳光,人类该会多么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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