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给我送米

父亲给我送米

陆秀

我读高中时，最发愁的是一个人回家挑米，所以对父亲第一次来学校给我送米记忆犹新。

我家离学校有三十多里路，是一条直通的毛马路。那时没有公共汽车，都走路，为了抄近路，还得穿过一条两三里长的山路。那条山路像一条弯曲的带子悬挂在半山腰上，上面是怪石嶙峋的山峰，下面是陡峭的山坡，山坡下面隐约可见一条小溪。走在上面让人有种命悬一线的感觉。更可怕的是猛然从山上会窜出一只大山老鼠来，吓得你心惊肉跳；或者从山边溜出一条蛇，差点从你脚背爬过，让你感到毛骨悚然！

我每个月回去挑一次米，每次都累得精疲力竭，脚板打起血泡，心里多么希望有人能给我送一次米啊！

那时我们村只有我一个人读高中，我每次回家，时常听到母亲和父亲因为这件事在争吵。母亲埋怨父亲：“你就不能抽一天时间去给娃送一次米吗？你送一次够她吃一个学期！空手走那条山路都让人胆寒，你就那么放心她！”父亲每次总是推托，说忙，抽不开身！而且还说，女孩子要学穆桂英和杨排风，要锻炼胆量，今后走向社会才不会吃亏。我听着心里感到很伤心很委屈，认为父亲“心狠”，一点也不关心我！

直到有一天，当父亲大汗淋漓地为我送来一担米时，我简直像在梦中，之后内心又充满着内疚和感动。

那天上午，我们刚开始上第一节课，总务处的何主任隔着窗喊：“陆秀同学，你爸给你送米来了，出来一下！”我猛然一愣，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坐在那里没动。何主任又叫了一次，我才有点恍惚地站起来向老师请了假出去。

当我快走到总务处时，我看见我的父亲正拿着一块白色的汗巾在擦脸。他穿着那件半新半旧的蓝色卡基布上衣，藏青色的裤子，两个裤袋子鼓鼓的，两只裤角半卷着，露出一截小腿，脚下穿着一双轮胎底草鞋，身旁放着两只鼓囊囊蛇皮袋。我走近他，看见他紫红色的脸上还挂着未擦干的汗珠，他又用汗巾抹了一下，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来。我马上怯怯地叫了一声“爸”。他嘿嘿地笑了起来，指着地上的蛇皮袋说：“今天我来街上捉猪仔仔，顺便帮你送担米来，你娘天天唠叨骂我，我真的冇得空，一家人的吃穿靠着我这双手。”又朝何主任喊：“何老师快点来帮忙称好，我还要赶到市场去，迟了怕冇得猪仔卖了。”

边说边躬身把两个蛇皮袋口用绳子扎在一起，何主任拿来一杆大称，两个人一起把米称了，刚好120斤！何主任开好发票给我，对我父亲说：“你老人家这么大年纪了，还硬朗得很啊，这么远的路这么早就到了，辛苦了啊！”

父亲爽朗地笑了起来：“这不算啥，我们山里人，有的是力气。我年轻时，200斤重的担子走路送公粮不要歇息呢。唉！就是苦了这孩子，这大老远的，一个女娃回去挑米不容易啊！我从早上六点钟开始动身，中间歇了一次，还走了两个多小时！”前面那句话我听出了父亲的无奈，后面一句我明显听出了父亲对我的疼惜，心里不由得暖暖的，鼻子酸酸的。

何主任又问：“那你老还没吃早饭吧？我带你到我们学校食堂去吃点，早上还有饭菜。”

父亲赶紧拍了拍两个鼓囊囊的裤袋说：“感谢！感谢！我一早就带了四个煮红薯，在路上井边歇息时吃了两个，还留着两个的，回去路上吃，要赶时间呢！”

说完，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把零钱，塞进我的手里说：“这是你娘要我给你的零花钱，你读书要耍力，学校生活不好，自己买点吃的打添。”

我握着带有父亲体温的零钱，看着他炯炯有神的眼里充满期望，我心里暗暗下决心：我一定要好好念书，不辜负您和娘的期望！

父亲迅速把袋子里的米倒进学校的米柜里，把蛇皮袋子用绳子扎好，套在扁担的一头，用汗巾又擦了一把脸，再往肩上一搭，把扁担扛在肩上，大踏步地往学校外面走去。何主任用敬佩的眼神注视着父亲高大挺拔的背影，我的眼睛也紧随着他：他扁担上吊着的蛇皮袋随着他铿锵有力的脚步一甩一甩的；那装着两个红薯的裤袋子在大腿两侧有规律地晃动着，我忽然想起了朱自清先生的《背影》，此刻我的心情和先生的心情是何等相似！

原来父亲为了赶时间，天不亮就动身，舍不得花一块钱在街上吃碗饺子。饿了就吃两个红薯；渴了，就捧几口井水。而把口袋里的零钱全部掏给了我！我有什么理由怀疑父亲“心狠”？我有什么理由渴求他给我太多？他为了这个家，为了他的八个子女，总是第一个起床，最后一个歇息！他所做的一切不都是他对我及全家最朴实最无私的爱吗？我为我自私幼稚的想法感到内疚，为父亲亲自来给我送米而感动，虽然是顺带的。

我不禁想起每次回家拿米，父亲总是利用中午休息时间把米碾好，装进蛇皮袋子里。晚上吃了饭，就跑到邻村开货车的刘师傅家里，问刘师傅第二天早上出车路过镇上不？如果有，他会拉下脸面向刘师傅求情，让我搭车到镇上。有几次他从刘师傅家里回来，满脸欢喜。第二天天蒙蒙亮就把我叫醒，帮我把米送到马路上去等车，直到把我送上车，千叮嘱万嘱咐才打转回家。如果没有问到车，回来就显得垂头丧气，好像是他对不起我似的，半天不说话，一个劲地抽旱烟。

我记得有一个冬天的晚上下着大雨，我以为他不会去问车了，没想到他放下饭碗，拿起一把黑伞就冲进了雨里，回来时遇到大风，还摔了一跤，全身湿透了，冻得全身发抖，妈妈赶紧烧了热水要他快洗澡。父亲却先报喜：“六满运气好，明早刘师傅去塘渡口红石装煤，答应让她搭车呢，嘿嘿……”那神情，像中了彩，充满着喜悦。

那时候我认为父亲为我做这一切是理所当然的，甚至和妈妈一样认为他心硬，不关心我。想到这里，我更加感到愧疚，不由得追了上去，想去送送他。父亲走得很快，我到校门口时，他已经走到河边的码头上了，渡船老板正准备撑篙开拔，父亲洪亮的声音响起：“请等等！”不等船老板应声，他抬腿一跃就跳上了船，把扁担的一头抵在甲板上，稳稳当当地站在了船头。我惊叹父亲动作的敏捷和身板的硬朗！心里不由得涌上一份自豪感，我没有叫他，他看到了我，手臂朝我一扬，大声喊：“快点回教室去读书！”

我站着没动，看着渡船老板用篙一撑，载着父亲的渡船向对岸划去……我的脑海里便出现父亲农忙时，赤膊在田间小道上忙碌的身影，古铜色的肌肤在太阳下闪闪发亮；农闲时，他扛着斧头、锯子、墨斗盒，出去做工夫挣钱，穿越在崇山峻岭中，山谷中回荡着粗狂豪放的声音；午间休息时间时，不是用篾丝编织各种农具，就是在磨砂上磨他那把心爱的大斧头。他迈开双腿呈半弓形状在阶基上磨斧头的英姿，像一副雕塑深刻在我的脑海中……

我猛然明白：父亲不是不爱我，他把对子女的爱藏裹在为家庭的无私付出和牺牲中；他肩负着抚养八个子女的责任和担当，他只有挺直他的脊梁，为我们撑起一片辽阔的天空。他对我们那种厚重的情感只有我们长大了，才会慢慢体会到啊！

只要我们愿意，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我们都可以触摸到他的细腻和温度！

父亲虽然离开了我们，但他给我送米的情景依然历历在目，他那挺拔伟岸的身影和他裤袋里的红薯常常使我泪流满面。

作者简介：陆秀：湖南省邵阳县河伯乡人，邵阳市作协会员，广东东莞市作协会员。喜爱文学，跳舞，听歌。致力于乡土文学创作，写有多篇散文.小说和多首诗歌发表在各网络平台和报刊杂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