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水流觞 | 李郁葱：晨昏别册
曲水流觞
我看到它消失于夜色，此刻
有星星孤独的拥我入怀，它和这夜色重叠
李郁葱诗选
文 | 李郁葱
晨昏别册
日月如逝川，光阴石中火。
——寒山（唐）
1.
因此它没入于那片晦暗
星斗如沸，为一个迟到的散步者
如果我们沿着这石径走过
更远一点的，也许能走入到一个觊觎的心
那个人，是尘世的怜悯吗？俯视着
这广袤的万物的黑暗，但有着向上的光
如果听到飞鸟的鸣啭：这小的生命
它打破了让我难耐的寂静
我看到它消失于夜色，此刻
有星星孤独的拥我入怀，它和这夜色重叠
我，一个虚无者的夜晚，
推敲于更深沉的虚无。如果是夜色的挽留
有妖娆的花的声音，和寂静的路
它们构成了重量：压着我的，
不是这苍穹和群星，而是我脚下的大地
2.
如果我愿意独钓于岁月的一侧
会不会有耐心耗尽于未遂的火？像一个礼物
年轻时，我把诗写得复杂
诗并不打动所有人，它不给所有人慰藉
它有自己的荣耀：现在它独自存在
在发黄的纸页中，它独自说话。
那一年，我十八，有人说，她五岁
所以岁月如削，寒山子，不如我们回到这山中
藏在每一朵桃花的绽放里
那里藏着一个浩瀚，我们抵达的终结
致1089年的苏轼
我只是顺流而下
一块被江南之水浸润的顽石
在这一年，看见青色点缀的大河
渲染、流淌，天马行空
如同河道上出没的白鹭
一直不曾改变：它飞，那么优雅
仿佛凝结在时间中
在这时间的蹂躏下，又给予时间
虚无和尊严，给予它
在漫长的季节里基因的更替
一个恩惠在造物的秩序里
被时间所遗忘
而我，这样一只飘飘之鸟
在千年之后，听到那声音
运河之水流过了我的脸
诗人之死
（在春日读扎加耶夫斯基时，听到他辞世的消息）
如果尝试赞美这残缺的世界
那多出来的阴影，成为这个世界的缺席
春天并不会改变什么，但时间会
像被樱花飘落所刻画出的风的痕迹
这个世界的看见，并不比别人更多
而你定义所爱有着微小的罅隙
无非被你所看见，又把它说出
在这相聚的年代里，看不见的细菌
足够打败坦克和告别了的聚会
总归会有这样的讣告，也许
早了一点。但总归会走向那一条讣告的
长度：诗延长了这生命的火。
它不是枯萎，也不在干枯中
渐渐雕塑出鹰眼里的大地
它只是呈现，那饥饿而永不魇足的心
对于这山水间广泛的爱，那些
被侵蚀和空缺中的，蝼蚁或者飞鸟
我们倾心于这不完美——
果子狸
猫的身影和姿态，侧身于夜色
它蜷伏在铁栅栏的后面
支着耳朵：另一个世界的响动
仿佛听到灌木丛林里的蹑手蹑脚
那只是它犹豫的天性：像是
眼睛里恐惧的月亮，当看不见的
事物摧毁我们习以为常的秩序
它携带着一个怎么样的梦
从一道门走向另一道，但那是
黄昏时分的驯服还是黎明到来时的
躁动，或者只是听到了春天的气息？
从一条下雨的街道走入
市场的水洼处，肮脏而安静地
流向城市的下水道，我们生活中
会从深处的轰鸣里兜售
一种舌尖上的风暴，但没有看到
它身体里蹲着的那只狰狞的蝙蝠
直到我看到一个吹着忧伤笛子的盲人
徘徊在空荡荡的午夜街头
他空洞的眼睛里有蝙蝠的舞蹈
像是触摸到果子狸皮毛里的山丘
罗非鱼之歌
热带的色彩赋予它的鳞片和背鳍
粗糙中有着异域的美，这不是我所喜欢的
口感。日渐流行的鱼，低廉的价格？
菜市场里的兜售并不特殊，浅浅的水盆里
氧气泵增加着它们的呼吸程度（病房的落日
在壮阔的无限中携带着生之淡定？）
但人群中并无更大的涟漪，甚至是傲慢的
鄙视：土腥气的肉质，坚硬的骨头
它来自另外的世界，输入？一个时代的匮乏
却被另一种饥饿所遮蔽，密集恐惧症眼中的
蝗虫，它们是否感恩造物给予它们的嗅觉？
庄稼散发着月亮的气息，扑过去，饕餮
找得到的一切，把锦绣吞噬为荒芜，把
朝霞渲染为金乌西沉，而病树抖擞着那种寂静
让寂静沿着河水无声流淌，这鱼
将泛滥，物种的优势顺流而下，在这水域里
它扩散，这成为鹭鸶的难题：吞咽，
骨鲠在喉？拒绝，河床之门悄然关闭
两难之间，能够口灿莲花吐出金币？
那并不强壮的手卡住它的两腮，刀落下
在砧板之上，和其他的鱼并无区别，那些
内脏和污秽被丢弃于别处，那么落座于
餐桌的边缘，文明来自于香料，葱姜酒醋
改造它成为我所习惯的味觉：接受……
风景：三节简单的诗
1.
途中的落日
我们身体里流出来的风景
恰如低语
稍顷，将迎来微茫和黑暗
2.
大地上的人，在他们的微小里
藏着我们不了解的辽阔
像是这大地本身
3.
沟壑、山丘、草原和湖……
它们是这世界的轮廓
正如我们看见
我们的声音被擦得微微发亮
秋景
像一只猫蜷伏了片刻
这世界早已脱窍，比如他们的永生
以冰冻的方式在陌生的地方醒来
秋天到来，纸上的哆嗦依然传递
这日新月异的年代，能够换一种天地？
风景里那个人的温度，当容颜可以骑着柔光
比七十二变还要腾挪自如
我皮囊里住着的那头猢狲，它的筋斗云？
远方和诗意？
客厅外的屏风，泼墨大写意和着精致的笔触
隔绝一个时代的盲聋。在枯竭处
我看到这样的开阔地——
植物在枯萎中抖动着狮子的凌厉
它们醒来，
在枯下去的地方重新饱满
而秋天并非人人可以驾驭，房间深处的荡漾
一个人打了一个盹，懒腰以上是春天。
初生
一个声音，一个连续的声音
在这样的敲打中变得剔透：
这声音单调、重复，像是孤独中的黑暗
没有光能够窥测得到的深度
光是一种包容，让我们沉浸于它的模样
但我们从不会描述，如果它来过
我们也不曾听到，只是
在它的凝视里，事物有了最初的轮廓
让聋者听到，让盲者看见，
让失眠者进入那深沉的河流——
在翻转过来的时光里
照见我们的童年凝结成钻石
划过这夜色，划过这蒙垢的白昼
让昼夜拥抱成为一粒胶囊
如果它能够治愈我们天性里的饥饿
像爱让一个女人的羞怯变得放纵
我听到这样的绽放，在渐渐平静的
年龄里：它投入，纵身于我们的命运
有一些舞台为它所敞开
有一些光，脱落我们的束缚
反对
我喜欢这看不出的反动，像我喜欢
看着你，小小的侧面。多年之前，你并不曾
察觉：我喜欢这世界，但不包括它的孤独
像是白昼抛弃那夜晚的黑，但
仍有一些地方是黑的，
那种光线，那种虚无，那种节奏
从一个女人的脸上
看到一个男人的生活，时间的遗址
如果它形成我们成年后那些笨拙的言辞
反对更加的喧嚣，像反对
一个盲目的理由，如果是导盲犬
引导着耳聪目明的人
像田野反对着街道，昨天
反对着今天；像交媾，以爱情的名义
在一张被遗忘的床上漂浮
我们这个时间的雨，如果能下到
多年以后：如果你能带着一束野花走进房间
我想，我反对那些让我衰老的事物
八月
1.
如果被打动，在这个傍晚
那风所穿过的门：
向着孤独的星空俯瞰，八月如镜
我们照见的脸庞
一束低语，是那种热，
散漫在空旷的庭院里
我们空旷，如一座建筑等待有人进入
2.
此刻有更多的言语，
如果沉默可以，那么更加漫长的噪音
在一个突兀的黎明，我们
被猛兽的欲望所照耀：
它喧哗，却让我们压低了喉咙
它狂怒，却让我们温驯的低头
告别这个八月，
云的变声期
我不说话，但不是出于沉默
只为了听到更多的声音。
八宿屋村*
这颓败才是它的真实，即使
七百年前有过蓬荜生辉：
言出法随？其实不，他
需要一把刀杀得人头滚滚
如果八个夜晚的夜色
倾入他的身体，赞美他
小农经济的完美表达
他害怕黎明时的任何一场浓雾
即使雾气中有那些怜悯
树摇曳，花绽放
但不如一匹马贴在地上的影子
他的意志多年之后还让人眩晕
像他身体里的黑过于浓重
让人们臣服于他的暴怒
而时间最终能够纠正他
所有值得感慨的都已经坍塌
我穿行于这山水中的乡村
像是被尘埃所鞭笞
八个夜晚，挡住我们的视线
以至于我们忽略屋檐下的一声鸟啼
*八宿屋村：据说朱元璋为寻找心仪的将军，曾在此村住过八晚。
组稿：湖北青蛙 / 编辑：闺门多瑕
李郁葱，1971年6月出生于余姚，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居杭州。1990年前后开始创作，文字见于各类杂志，出版有诗集《岁月之光》《醒来在秋天的早上》《此一时 彼一时》《浮世绘》《沙与树》，散文集《盛夏的低语》等多种。曾获《人民文学》创刊45周年诗歌奖、《山花》文学奖、“九月”诗歌奖、《安徽文学》年度诗歌奖、李杜诗歌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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