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里透红话平民
墨黑
铁塔
黑里透红话平民
文/航坞樵夫
墨黑铁塔,是萧山方言,既可以指颜色黑,也可以指环境暗,而且黑和暗的程度都很深。本来这个词与下面要讲的内容无关,但因为我们方言口语在说到黑的时候,很多时候不说一个黑字,而是一口气说这四个字,因此先拎出来解释一下。与黑同义的字叫乌。前几天有一位同学发一条朋友圈,天不亮就出门上班,我取笑她“乌笼笼出门,暗花花回家,正宗两头乌”。同学脾气好,没有用榔头伺候已是万幸。“两头乌”是家猪的一个品种,因为身体其他部位全部白色、头部和臀部呈黑色而得名,是浙江金华地区的特产,皮薄骨细,肉质上乘,其后腿是制作金华火腿的最理想原料。用“两头乌”来形容起早摸黑辛苦上班的人,其实最是贴切不过,只是因为这个名字已经被家猪抢先一步注册,用在人身上未免有点不敬。但是,如果说人要与颜色完全脱离干系,则是痴心妄想,特别是平头百姓。
本来,在同一个种族里面颜色与人们的身份并没有先天性的必然联系,但因为分工不同,有人长期在室内劳心,有人长期在室外劳力,由于日照时间的日积月累导致肤色的深浅悬殊,颜色也就逐渐成为身份的代名词,比如,黑颜色和老百姓之间,两者就有了千丝万缕的关系。
绍兴和萧山东片一带,称呼农民叫做“乌毡帽客人”(“人”字读如“宁”)。乌毡帽是绍兴具有地方代表性的服饰,用毡绒制作,纯黑色,以前乡下男性,几乎人人都有,每到冬季就是御寒的必备之物。但请注意,“乡下男性”,城里人是极少戴这种帽子的。就像在曲尺柜台外面站着喝酒的食客一样,都是短衣帮,那些肚皮里存了几个“茴”字的读书人,宁可饿死,也不会把身上那件看不清本来面目的破长衫剥下来换几粒疗饥的米饭。由于乌毡帽使用范围的特定性,渐渐地就成为平头百姓的代名词。
如果说乌毡帽的“乌”与百姓的肤色无关,那“乌背脊”的“乌”就显得成色十足了。这是萧山的方言,就是用来称呼老百姓的,出典可谓简单粗暴直接:因为长期风吹日晒,身上的肤色变得纯黑,故有此名。而在那么多的身体部位当中,偏偏选用背脊这个部位,也是颇有深意的。臆测之下,原因有三。
首先当然是为了劳作方便。乌背脊之流,个个都是出卖苦力的辛苦人。一个“穷”字,道出了他们的辛酸:上面总算还有一个遮风挡雨的庇护所,但我们来看看这个“穴”,就知道这个庇护所,不是广厦千万间的厦,因为厦上面是“厂”;更不是居庙堂之高的庙,因为庙上面是“广”。乌背脊们的庇护所,只是一个“穴”,与兔子老鼠一样,一个蜗居的洞穴。即使如此,这个穴下面,除了苦力,一无所有,也可以这么理解,完全凭着一己之力,才扛着这么一个住所。趁着有空,我们不妨来看看与“穷”相对的“富”,那是怎样的富足啊!上面同样是房子,但不是洞穴了,支撑屋顶的这两堵矮墙已经拆掉了,看不到柱子看不到墙,就显得宽敞明亮。房屋下面是什么?最下面是一方田,这是经济基础。华夏是一个农耕民族,田地是人们的立身之本,历代执政者都以田地为诱饵把百姓引入彀中为他们打江山,秦始皇时代就提出“使黔首自实田”的大政方针,到孙大元帅喊出“耕者有其田”,再到土地革命实行“打土豪分田地”,乃至四十年前小岗村农民先托孤再按下手印,悲壮而又义无反顾地揭开土地联产承包的序幕,几千年来,血可流头可断,只为了一个目标:有一块属于自己的土地。所以说,“田”就是而且必须是“富”的基础。有了经济基础,屋里必须有女人,所以再往上就个“口”字。丁是男人口是女人,这个可以联想到好多词语,如“丁口”、“壮丁”、“人丁兴旺”、“添丁进口”等等。有了田地、有了女人,就具备了一切可能,口上面这个“一”字,就让我们展开了丰富的联想: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看到了吧,穷和富,就是那么的不一样。
言归正传,再来说乌背脊。刚才说到,穷人赤膊,第一是为了劳作方便,因为他们干的都是体力活,或者需要大幅度的肢体运动,而且容易产生热量,衣服穿得越少就越方便,也更加不容易出汗,或者在劳动时根本不方便穿衣服。小时候看到过身体肤色最黑的两种职业,一种是纤夫,下面只穿一条裤衩,上身赤膊,肩背上斜背着一块三指宽一尺多长的纤板,身后一根纤绳绷得笔直,身体前弓,沿着沙地区围垦时筑就的人工河岸缓缓前行,每一部跨出去,脚踝处都像有一根无形的橡皮筋把他们的脚步紧紧拉住。另一种是专业摸鱼的人(我们叫“撸鱼佬”),他们一年四季都在一条小划船上,天气暖和的时候赤膊,有时干脆全身裸露,冬天穿一件棉绑身(背心),把前胸后背裹住,肚脐部位系一根绳子,两条手臂全部裸露出来,嘴里含一杆旱烟,坐在小船的一个船头,身前船舱里放一个炭炉,炭火不会烧得很旺,只是不让它熄火,炭炉上放一只小铁锅,里面装半锅水,没有锅盖。小船缓缓地滑行在河流离岸两米左右处,滑行一段,就用竹篙(我们叫“撑杆”)向前面的河底捅一下,使水中的鱼儿受到惊吓,四处乱窜,其中一部分就窜到岸边的浅水中躲藏起来。他们的竹篙似乎与其他水手用的竹篙不同,用来撑船的竹篙,下端有一截铁钎,我们叫“撑杆头子”,而撸鱼佬用的撑杆,下端好像塞一块方形的木头。这样滑行了有百来步远,调转船头,小船靠近岸边,把旱烟收起来,木浆和竹篙顺着放在船舱里,屁股离开舱板,双膝跪在船头的舱底,双手在铁锅里舀一把热水,左手捋在右臂上,右手捋在左臂上,让双臂暖和一点,然后把双臂伸入水里,在岸边的水底慢慢摸索,沿着刚才的来路往回摸鱼,也不用木浆,就用双手扒着河岸,带着整条小船缓缓而行。偶尔就会把一条鲫鱼丢进船舱。间隔几分钟,会用热水再暖和一下双臂,必须告诉你的一件事,暖和双臂的目的,主要不是为了自己取暖,而是为了增加温度使鱼儿自动向双手靠拢。据说,摸鱼的人在捕鱼时,不管有没有抓到鱼儿,嘴巴里都要不停地喊:“唉!唉!又跑了,又跑了!”目的是为了吓唬水里的六道之一,让它们误以为要来抓自己,赶紧远离。当然,据说而已。小时候,听过许多关于撸鱼佬的故事,每一个都和水中鬼道有关,每一次都是撸鱼佬占上风,因此,每当见到他们在劳作(而且多数是冬天),总是对他们充满神秘感,还有不小的敬意。他们当然不知道岸上一颗小小的心灵对他们的崇拜,只知道,自己属于乌背脊之流,是被人看不起的下等人。
除了方便劳作,裸露背心还有一个非常现实的原因,那就是经济条件的限制。俗话说肚皮深似海,背脊薄如纸,背部是非常容易感染风寒和热毒的。如果经济条件允许,无论如何不会让它暴露在寒风烈日当中。没有条件扯布做衣,那就只有拿自己的皮肉来承受风雨和烈日的眷顾。
如果说得深刻一点,除了上面两个原因,还有一个讲求体面的问题。一般来说,胸背部位,都是人体几个隐私部位之一,稍微有点讲究的人,都不会袒胸露背,现在的幼儿园就在教育孩子,凡是背心和裤衩遮盖的地方是不允许别人看的,更不允许肌肤接触,背心遮盖的地方,就包括了背脊。当然,现代娱乐圈的女性例外,不但背脊全露,就连前胸也是恨不得没有一丝一缕的遮盖,如果全身体毛再丰富一点,她们真有可能与母猪母狗们争宠,脱光了才过瘾。当然,这是因为她们有裸露的本钱,背脊是白的,如果是乌背脊,可能也不好意思露出来。扯远了,说正经的。一个想方设法在谋求下一餐的人,体面是次要的,尊严是次要的,隐私是次要的,何况,在他们的生活词典里面,体面、尊严、隐私这些词汇,或许本来就是隐隐约约的,并没有像米饭面条来得具体而直接。民以食为天,吃饱肚子才是天经地义的头等大事。
好了,从上面三点来看,乌背脊的产生主要因为这些原因:方便体力劳动、经济条件限制、为求温饱而不顾体面,能够满足这些条件的都是些什么人?非平民何为?连容易受热毒风寒和相对隐私的部位都已经变黑了,更遑论身体其他部位。所以说,用背脊来借代身体,是有一点深意的。可以想象,如果乌背脊这个称呼来自于老百姓中间,由他们自己发明出来,那一定是带着自嘲、无奈,当然,必须有三分的豁达!而如果这个称呼出于那些“上大人”之口,那一定会带着嘲笑、轻蔑、憎恶、作践。
不要以为对老百姓的称呼里面带黑色是我们萧山绍兴这种穷乡僻壤的专利,其实早在秦始皇一统天下时,就为老百姓专门制造了一个官方称呼:黔首。其历史之久,绵延两千多年,规格之高,出自朝廷明文。《史记-秦始皇本纪》:“分天下以为三十六郡,郡置守、尉、监。更名民曰黔首。”黔,就是黑色,首,就是头,合起来就是“黑头”!是不是?不是我们方言的首创吧。为什么叫黑头?因为平民不允许带帽,乱蓬蓬黑黝黝的头发整天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大家一看就知道你的政治身份。
不要小看帽子。儒家用礼乐治国,有一整套严格的规范,这个比秦始皇更早,据说是西周的周公旦发明的。有了这一套礼制,什么样的身份可以穿什么样的衣服、可以听什么样的音乐、可以用什么样的牺牲祭祀祖宗、可以用什么样颜色的服装编排歌舞,等等等等,都有严格的规定,一旦违反规定,轻则丢官坐牢,重则杀头灭族。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唐朝大诗人王维,在府中家宴,因下面的伶人在舞狮子的时候穿了黄色的歌舞服装而获罪,被逐出京城,到地方担任下级官吏,就是一个明显的例证。帽子是服饰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叫做“头衣”,更是有森严的等级。到了清朝,更是对汉人的发型有了明确的规定,“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把发型看作是否归顺满清的最重要标准,因不愿留长辫子而成刀下之鬼的汉人不计其数。
礼能化人,也能杀人,岂不可畏!
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平民当中也有社会地位高的,虽然没有实权实惠,但至少在全社会的价值观里,是堂堂正正昂首挺胸的一个群体。比如农民。
历来说三教九流,意思就是指社会各色人等,其中这个九流,又分为上中下三品,一共涵盖了二十七种职业(或身份),分别是上九流:一流佛祖二流仙,三流皇帝四流官,五流烧锅六流当,七商八客九种田。中九流:一流举子二流医,三流风水四流批,五流丹青六流相,七僧八道九琴棋。下九流:一流巫,二流娼,三流大神四流梆,五流剃头六吹手,七戏八化九换糖。其中上九流当中的第五位“烧锅”,据说是酿酒开酒坊的,没有考证过,姑妄听之。上九流之末,就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农民以至贱的地位至苦的工作位列上九流之末,而举人仅列中九流之首,可想而知,种田耕地,在全社会的价值观深处是何等的高尚。中一个举人不得了啊,虽然没有实职,但可以号称老爷,和县太爷平起平坐,如果更进一步考中进士,那就进入了官的序列,如果不中进士,也有机会做官,只是一般都在七品以下,而且要等机会。即使不做官,照样享受许多特权。乌背脊的农民,竟然压在这么一个特殊群体的头上。
清朝大学士纪晓岚有一副对联,也把农民高高抬起,与读书人并列:一等人忠臣孝子,两件事读书耕田。古人讲,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把读书人凌驾于其他一切职业之上,因为学而优则仕,学习成绩好,就可以做官。当然这是在北宋,到了元朝估计没有人说这种话。同样是异族入主中原,元朝的蒙古贵族与清朝的满族帝王相比,两者对汉文化的态度何啻天壤,对农民和读书人的态度也判若云泥。但元朝是个特例,极大多数朝代,都把农业当做第一产业。又扯远了,再来说农民。农民的头上固然有这么多光环,但要知道,那是虚的。所谓的耕田种地,那是指整个产业而言,不是指耕田种地的具体人群。这个大有区别。打个比方, 民为贵君为轻,那可是把全体老百姓置于君王之上,你老百姓去见君王试试?能够见着的概率,大概和拿一双筷子在河流中夹到活鱼的机会差不多,即使见着了,是谁向谁三跪九叩?这里的民,只是一个抽象的概念,是对立于君的全体芸芸众生,而不是任何一个具体的个体。所以,农民头上的那么多美誉,说穿了就是始终在毛驴眼前晃荡的那条胡萝卜,只能看,不能吃,你如果当真拔足去追求,累死了也得不到。毛驴不懂这个道理,所以只能拉磨。
农民尚且如此,其他平民就更不用说了。所谓黑里透红,那可是煤块丢进了炉膛,红过以后,就洗白了,想要善终天年,还是保持黑色为好。
就此打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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