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穆:“要了解中国人生,应该去看看中国的京剧”

 明陶宗仪《辍耕录》有“妻贤致贵”一则,载南宋兴元路张万户家,有俘虏多人,赏一女俘给男俘程鹏举为妻。结婚三日,女告其夫,看你才貌非凡,赶快逃离此地,否则常为人奴,岂不可惜。程鹏举疑心她为张万户作试探,把她说的话告诉张万户,她受了一顿毒打。过了三天,她又劝丈夫逃走。不料她丈夫又去告诉张万户,张万户便把她出卖了。夫妇临别,她把脚上一只绣鞋,换了丈夫一靴,哭指着说,我们靠此再相见吧。

梅兰芳、姜妙香之《生死恨》

 程鹏举感悟了,终於逃归南宋,做了官。后来又转入元朝,做到了陕西省参知政事。他从张万户家逃出时,年仅十七八岁。现在相隔三十多年,但尚念其妻,并未再娶。派人去兴元路买他妻的那家去打听。他妻自卖到那家后 ,夜间从不脱衣而卧,把半年来纺织所得,赎回自身,转入一尼姑庵为尼。程鹏举所派人又寻到尼姑庵,拿出随身携带的一鞋一靴来,才知那尼真是他的主母。请她同到程鹏举任上去,她拒绝了。后来程鹏举又特派人来迎她去陕西,重为夫妇。

 这一则故事中的女性,连姓名也不知,只知她亦是一官宦人家出身。她的故事乃与两千年前晋公子重耳之妻齐姜同一心情。固然程鹏举的事业成就不能与晋重耳相比,但他能三十年不再娶,这就又胜过了晋重耳。中国人的人情味真是可贵呀!后来柯劭态写《新元史》,又把此女故事载入,又有人把它编为平剧,取名韩玉娘,由梅兰芳演出。国人爱看京戏的,几于无人不知。

梅兰芳影片《生死恨》

 中国的文学就是人生,也可说中国的人生就是文学,所以才可把真实的人生放进文学里去。西方的人生不能成为文学,所以他们才编造好多故事装进文学中来。他们多讲男女恋爱,但那有像中国般的夫妇爱情呢?而且又多牵涉到国与天下的大局面上去的呢?诸位要了解中国人生,亦该去看看中国的平剧呀!像韩玉娘,虽然平剧中把故事略有改动,但大体还是真实的。

 说到平剧,我再举一出《三娘教子》来讲。三娘的丈夫姓薛,娶了一妻二妾。他因公出门,有人谎报他死了。大娘二娘改嫁了,二娘留下一子。三娘因念薛家只此一脉,不忍离去,立志把此子扶养长大。一老家人亦留陪不去。三娘以纺纱织布维生,送子上学,管教很严。

 有一天,同学讥笑那小孩不知三娘不是他的亲生之母。小孩听了,回家后对三娘很不礼貌。三娘教他背书,他不背。于是三娘命他跪在地下。戏里的三娘,一路唱着的教训她儿子。

 本来训子只要几句话可尽,中国戏的妙处正在这里。三娘的唱,回肠荡气,可歌可泣。人生有好多情味,语言表达不出,便把歌唱来代替。这尤是中国戏的特殊处。幸有那老家人前来解围,使母子重归于好。这一出戏,除三娘外,老家人亦要唱,小孩子亦要唱。一段简单的故事,唱得台下听众留在脑际,可以久久不忘。

梅兰芳之《三娘教子》

 结果这小孩长大了,考试中了状元。他父亲亦立了大功,升了大官,回来了。富贵团圆一场喜剧。而剧中最动人的,还是那三娘教子的一番唱,戏剧中便涵有了一段甚深的悲剧。这真是对人生一好教训。

 近代国人又说,我们中国人只懂大团圆,喜剧。不能有像西方般的悲剧。这真可说不懂中国人的人生理想。中国俗话说,苦尽甘来。难道定要成为悲剧,才是有意义有价值的人生吗?

 这戏与韩玉娘不同,韩玉娘是做妻子,三娘是做母亲。这故事到底有没有,且不论。但与孟母教子不一样吗?与岳飞的母亲教岳飞,不又是一样吗?不过我们唱戏,岳母刺字与三娘教子都唱,而孟母断机训子比较不大唱。因为孟子是个亚圣,所以我们少把来在戏里唱。连岳母刺字,亦比三娘教子少唱。因岳飞亦是一武圣人。可见社会平常人有动人故事,更受大家欢迎。中国人生深处,亦在这里透露出来了。

 所以我说,中国人生是文学,是道义,又更是艺术。这种艺术表现在那里呢?尤其是表现在我们的家庭。而中国人的家庭,尤其重要的是“贤妻良母”。没有女性,又怎么成家庭呢?

 我还要讲到梅兰芳。在对旧抗战前,他到美国去唱戏,这是当时一件大事。为要美国听众了解,台上用幻灯打出英文翻译,每一听众各给一份剧情说明,并附唱词和说白。梅兰芳扮演《打渔杀家》中的女儿,说:“爸爸怎么说,女儿当然照爸爸话去做。”台下两个美国老妇人听到这里,指着台上说,我们倘有这样一个女儿,该多开心。可见中国人的家庭生活,外国人又怎么样的羡慕啊!

梅兰芳之《打渔杀家》

 中国戏剧说不尽。再讲一出《武家坡》,王宝钏苦守寒窑十八年,有人在英国伦敦把此故事改编为英语剧演出,英国人喜欢满意,那人亦就出了名,成了一文学家。其实西方的话剧,那能和中国以歌唱为主,有说不尽的人情味的平剧相比呢?

 以上从中国戏剧来讲中国女性,分从多方面讲,已讲得太多了。但还是讲不尽。即如做丫头女婢的,如《西厢记》中的红娘,如《白蛇传》中的小青,至性至情,亦足使人向往,敬慕不已。但我只能到此而止了。

 今天一般的中国人不读旧文学,连平剧亦不懂欣赏,又何从来谈中国人生呢?有一位从美国回来的访问教授,也去听平剧,和我在戏院里碰见。他说:“平剧只得算是地方戏,那能叫国剧。莎士比亚的剧本中的故事,西方原来有,由莎士比亚改编,就成了大文学。我们中国就没有人把这些戏剧来重编一番,就不能同莎士比亚相比,亦不能称它为国剧了。”这位教授所说,依然只在说中国比不上西方。他不懂中国社会同西方社会不同。中国的戏剧,本不在中国文学里占高的地位。但已有此造诣,而他不懂欣赏。专根据外国情形来批评中国,只可说他对中国是无知了。

 近代我们亦有根据旧文学来编成戏剧的,即如《孔雀东南飞》一剧。我已讲过中国戏剧中的女性,做太太的,做母亲的,做女儿的。孔雀东南飞则是讲一离婚故事的。但中国人的离婚又和西方人离婚情况大不同。诸位读孔雀东南飞的诗,或去看孔雀东南飞的剧,便可知道。

(《钱穆的中国人生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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