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穿越人生的倦怠?
台湾的文艺片中,杨德昌的《一一》是值得一提的。有人认为这部影片过于冗长、琐碎,没有耐心将它看完,然而我却喜欢它进展中的每一分钟,从开头到结尾。影片中那一家人,他们生活在同一个屋檐底下,各自经历着自己情感的折磨和内心的困惑,却在隔阂中充满疲惫,活在彼此的孤独中。十年前看,对《一一》这个片名百思不得其解,“一一”,难道只因这部电影从一个婚礼开始,到一个葬礼结束吗?十年后再看,终于明白杨德昌是要告诉你:生活的本质就是重复,是周而复始。杨德昌说电影命名为《一一》,就是每一个的意思。每一个人,每一天,每一个家庭,每一份人生,生命跨越的每一个阶段……片中的中年女人敏敏有个很木讷的丈夫,一个读书用功的女儿,一个很自闭的儿子,一个不成器的弟弟,一家人和老母亲一起生活。一切看上去并不坏,虽然敏敏每天得公司、家里两头跑,时常感觉自己要被耗空。有一天,年老的母亲中风了,陷入昏迷,敏敏必须每天都去跟她说话,说着说着她就崩溃了,“怎么跟妈讲的东西都是一样的,我一连跟她讲了几天,我每天讲的一模一样,早上做什么,下午做什么,晚上做什么,几分钟就讲完了”。怎么只有这么少?敏敏觉得自己好像白活了。每天像个傻子一样,每天在干什么啊?她大哭起来,她觉得找不到人生的意义,活了这么久到底在活些什么?朋友劝说她去山上呆一段时间,为寻求精神上的解脱,敏敏上山入宿寺庙了。假如换一个地方,生活会不会不一样呢?回来的时候,敏敏说,其实山上也没什么。后来,敏敏依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敏敏和丈夫简南俊没有太多交流,丈夫是个很有原则的生意人,讨厌生意场里的尔虞我诈,又不得不深陷其中。其实简南俊心里还住着一个人,他的初恋女友阿瑞。后来简南俊遇见了阿瑞,想起初恋的过往,心里从来就没有爱过另一个人,只有她。可是简南俊明明有机会,却最终拒绝了她。简南俊告诉下山归来的妻子:“你不在的时候,我有个机会去过了,一段年轻时候的日子。本来以为我再活一次的话,也许会有什么不一样,结果还是差不多,没什么不同,只是突然觉得再活一次的话,好像真的没那个必要,真的没那个必要”。过去了就是过去了,已经回不来了。多年之后,怎么还可能幻想复制当年的心情?一生已经过去大半了,就不要折腾着试图修改剧情了。
这是一对倦怠的中年夫妻,在他们身边的人,儿女,邻居,朋友,同事,好像也都差不多,人人都有自己的烦恼。学业的倦怠,职业的倦怠,婚姻的倦怠,生活的倦怠,无所不在。一家人里,似乎只有年仅8岁的小儿子洋洋没有烦恼,他平静地用照相机拍着各种人的背面,帮他们长出另一双眼睛。他发现人人只能知道一半的事情,因为人们只能看到前面,看不到后面。然而,片中洋洋简简单单的一句话,道出更深的悲凉。在婆婆的葬礼上,洋洋念了一段自己写的话送给外婆:“婆婆,我好想你,尤其是我看到那个还没有名字的小表弟,就会想起你常跟我说:你老了。我很想跟他说:我觉得……我也老了。”洋洋是一个瘦小寡言的小男生,充满着生命最本真、最新鲜的活力。可是,也许生活不断制造的困境,最终也会悲哀地消耗掉这股天然的生命力。这部影片勾画出一幅完整的台湾中产家庭生存状态的画卷。父亲的企业遭到挑战,遇见初恋情人;母亲依靠修行来医治病理性精神萎靡;姥姥在昏迷中倾听众人的述说;女儿邂逅初恋;儿子以为照相机可以让他见到事物的背面。从开篇到结束,影片贯穿了婚礼、婴儿满月和葬礼三个仪式,把人生中各个阶段的苦恼都淡淡地罗列了出来。年华一帧一帧地逝去,光影里的事物延伸出银幕,流到生活中。全片只是一百七十三分钟而已,可是在片尾淡淡的曲子和缓缓的字幕慢慢流淌的时候,你却好像整个一生,都在这三个小时里过完了。跟着电影走过了儿童的懵懂,青春期的疑惑,青年时期的茫然,中年的无奈,直至老年将死的安然。整个故事有一层淡淡的阴郁。杨德昌不无忧伤地告诉我们人们的困惑,生活的琐屑。面对银幕,我们好像都看到了自己。好像片中人物的迷茫,正是我们的迷茫;片中人物的倦怠,正是我们的倦怠。那些相似的人生悲欢,总是能从电影中走出来。
人非机械,血肉造物总有倦怠之时。人们都太自以为是,其实只看到了一半。每一个人看似光鲜的背后都是如人饮水的冷暖自知。想起很多年前,我在读书时代认识的一些朋友,那时校园中的他们,青涩、腼腆,朝气蓬勃,热爱钻研一切新鲜的事物。若干年后,有些人获得了世俗意义上的巨大成功,身居高位,身家千万,志得意满却流露出幻灭绝望的眼神,疲惫、沧桑,无力去承担随着财富到来的诱惑、欺骗和空虚,以及面对一直在继续的高处不胜寒的人生。他们也许需要某种意义上的精神支撑,支撑他们继续像打了鸡血一样经营自己的商业帝国或者艰险政途,支撑他们永远对金钱、权力等欲望保持着超于常人的强烈渴念,保持着过去那样的旺盛好奇心。可是,被众星捧月、名利环绕的他们,却已被人生的倦怠深深困住。生活的本质是重复,在漫长的一生,我们都难以避免经历倦怠期。当人生的倦怠到来之时,会觉得自己每天都在重复做一样的事情,荷尔蒙不再奔泻,肾上腺素不再提升,脑子里只有厌倦,只有无聊,只有没劲,只有那种被困住的无力感。如何去应对这种倦怠感呢?记得有一次看到报道,台湾歌手蔡依林出道21年了,在这么漫长的工作时期,她也同样经历过倦怠期,直到她把恐惧变成自己的动力,把每一次演出,都看作是最后一次跟粉丝见面,这种自我打气,让她的一直保持能量满格的工作状态。“每场演出都像最后一次”,这真是哲学家海德格尔“向死而生”理念的实际践行。海德格尔对“向死而生”的解释是:死和亡是两种不同的存在概念。死,可以指一个过程,就好比人从一出生就在走向死的边缘,我们过的每一年、每一天、每一小时,甚至每一分钟,都是走向死的过程,在这个意义上人的存在就是向死的过程。用这种“倒计时”法的死亡哲学去生活,一个人会战胜生命中的种种虚妄,以最长的触角伸向世界,伸向自己不曾发现的内部,开启所有平时麻木的感官,超越积年累月的倦怠,剥掉一层层世俗的老茧,成为一个精神觉醒的人,激发出内在“生”的欲望,激发出内在的生命活力。即使还是要面对各式各样来自生活的问题,还是要继续去经历一切琐碎,压抑,彷徨,无奈,和缺憾,但是心态已有所不同。我怀疑杨德昌的《一一》也受到海德格尔“向死而生”理念的影响,“一一”就是我们过的每一年、每一天、每一小时、每一分钟,我们活着是为了什么呢?就为了这每一分钟、每一小时、每一天、每一年。人生没有白走的路,每一步都算数,即使一步又一步,看似单调又重复。在《一一》中,只有两个人没有说过一句话。一个是新生的孩子,那个还没有名字的小表弟,一个是陷入昏迷最终去世的外婆,他们一个是生,一个是死,分处人生旅程的两端。从生到死,从婚礼到葬礼,人的一生倏尔远逝,目睹这些,你的爱反而会更加坚定,因为一切转瞬就要辞你溘然长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