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妹子

看到她满脸慈祥的皱纹,在沧桑里便有几分酸楚,她真不愿意就这么老去了!
我拎了一只鞋去菜场。听说菜场门口有位修鞋的大妈,活干得好,收费也合理。妻子说,左邻右舍的都愿意去她那里修鞋。
摊位前,有位大伯正在让大妈修拉链。我看着她的满脸皱纹,透着慈善,想着是否该叫她一声奶奶?但是,嘴里出声的却是一声大嫂。
“大嫂,我鞋脱胶了,你帮我粘一下,我等着。”
“你把鞋放着,买完菜来取吧。”
她停顿了几秒,带着不悦说:“我有这么老么?”
我突然有点呆住。我已经往小里说了呀!好在她脸上还有笑容。
“你不老,我肯定比你大,叫你大妹子吧!”我瞬间改口,她笑得舒展了,皱纹却拢在了一起。
回家路上,琢磨:这样在乎别人对自己的称谓,似乎只发生在年轻女人身上,这位看着已经六十多岁的女修鞋匠,该有什么故事?
又有了一次走近她的机会。我的另一只鞋也脱胶了,再找她修,她用胶水粘妥后,说,算五块钱吧。我给了她十元,没让她找。
“大妹子,听说你摊位摆了多年了?”
她回答我的问话,变得和颜悦色起来。趁着没有其他顾客,与她闲聊。
她从浙东农村来,先在另一个菜场摆摊,菜场拆了后,转移到了这里。前后该有二十多年。
“两个菜场的人都很照顾我,知道我日子过得不容易。”
有人拎着鞋到了摊位前,我不能影响她的生意。走时撂下一句话:“下次有空,听你说说这日子怎么个不容易。”
那天买菜出来,见她正好空着。
我开口一声“大妹子”,叫得高声透亮,惹得她笑得眯起了眼。我坐在了她面前的小凳上,她边干活,边说起了她的不容易。
三十来岁时,丈夫车祸死了,单位赔了三万多元。有两女一男三孩子,再加婆婆,日子怎么过?天都塌了!开始在乡下摆个小摊,啥都卖,水果、茶叶、衣服、鞋子。
“孤儿寡女,没有帮手,受人欺侮啊!”
“就没想着再成个家?”
“哪个男人敢要有三个孩子的女人?”
我几次听到了一个“熬”字。小摊就一天天熬着,不管是夏天大雨如注,还是在冬日刺骨的寒风中,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熬着,没有鱼肉,能管个半饱;孩子却在半饥半寒中熬着一天天长大了。听得出她的伤感,在她心里,这样的熬,是以小时计的、是以分秒计的。
“每年孩子交学费,都得到学校求人,要求减免一些。好在老师都同情我。可我,都是低着头进,低着头出,心里难受啊!”她的眼圈有点发红。
说到孩子的现在,她立马显出了微笑。
两个女儿,都到了杭州上学,一个上中专、一个上大学,挑了学费少一点的专业,她也跟着到了杭州,一边照看着她们,一边摆摊修鞋、缝纫。那些大伯、大妈们有东西拿来,只要她能修补的,都接,也放了一些家乡的山货出售。姐妹俩争气,毕业后都留在了杭州工作。大女儿医院里要培养她当护士长,二女儿从事信息技术行业,儿子在老家一个厂子里成了二把手,忙得很。
“我看你也是个好人,和你说了这么多。”这个“多”里,有她无限的欣慰。
以后,再去菜场,只要她空着,便会与她聊上几句。
最近那一次,她拿出手机,给我看儿子一家的照片。我说,“苦出身的孩子,你教养得好,看着实诚、正气。”她似乎也更喜欢儿子,何况还有一个孙子呢!从她慈祥安定的神情里,能感受到一个母亲心里的滋味。
“现在,孩子们都过上好日子了,你也该找个老伴,成个家,一起伴老了。”
她有点羞涩起来,低头垂目,只顾着自己干活。
“现在也难找到合适的了。”她着重的是合适, 即如当下。
“我给你留心着。”
她抬头看了看我:“那谢谢了!”露出淡淡的笑容。
我明白了,“我有这么老吗?”这句话,满含着的,是她对命运的不甘。母亲的职责完成了大半,但生命中的“女人”是终身的。
后来,我每次叫她大妹子时,看到她满脸慈祥的皱纹,在沧桑里便有几分酸楚。她真不愿意就这么老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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