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鸿东小说:柳妍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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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妍儿》

 1.

柳妍儿肯定算不上一位作家,但柳妍儿是县作协秘书长。

这样说有点拗口,但事实就是这样,这几年,柳妍儿已经成为蒙县家喻户晓的文化人。她经常代表县作协出席各种笔会、征文评选、开业剪彩、文化沙龙什么,也经常带着县里的一帮“作家”到乡下采风。短短几年,她家客厅的墙上,便到处是与某某作家、某某文学评论家亲切会面的合影。前不久,麻市作协专程开了个纳新会议,把她吸收进理事会,使她成为市作协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理事。

毫无疑问,柳妍儿的文坛之路极为顺畅且前景无限。

“沈哥,我混出点名堂了!”一天晚上,我正在书房看书,柳妍儿忽然给我打来电话,话筒里可以听见觥筹交错的声响,她明显有点醉意了,声音断断续续,但显得兴奋异常:“我今天的成功,有你的一份功劳---”说完,她有些得意地打了个响指,这响指声音异常清脆,正如多年前,我在麻市师范学院所曾熟悉的她的习惯性动作。那时,她是文学社的新人,那时的她朝气蓬勃,热情洋溢,但有些羞涩。我是文学社负责纳新的人,我问她:“写小说?”她摇摇头!我又问她:“写散文?”她还是摇摇头!“哦,写诗?”我想这一次应该说对了,但她一脸惘然。“咦,那你参加文学社做什么?”我奇怪了。不料,她扑哧一声笑了,笑声如铃,“学长,喜欢呀!喜欢不行吗?”她睁大着眼睛,直直地看着我。我本来想跟她说一声对不起,但想了想,还是把她收下了。至少,她不让人讨厌,嘿嘿!不过,她说的应该不是这事,那已经是遥远的青春时代的事情了,再说,一直到大学毕业,她都没有写出过象样的作品。每次她提交稿件,我总是偷偷藏起来,毕竟是我招进来的,我担心脸上挂不住,我得罩着她,你看她写的诗:普希金,普希金,大地的花朵;普希金,普希金,人民的声音。每当想到这个,我就暗笑,但我得罩着她,她是我招进来的。

此外,我实在想不起来什么时候帮过她,只记得她曾拿着一篇写得非常粗糙的散文习作让我修改,我耐心地给她一一标示出错别字,并在逻辑上进行梳理,再稍微做点修辞上的润色,最终,在一番精心打磨后,使它至少有点高中生作文的样子。这并不是我的习惯,我一向只喜欢对自己的文字进行推敲琢磨,然而,那天,柳妍儿到市里看我,带来了一些蒙县的高山茶叶,我喝了感觉颇佳,就随手帮她改了会稿。电话另一头的柳妍儿好像猜出了我的疑惑:“是的,就是那篇《老厝的木瓜》,记不得吗?它竟然在《麻市快报》发表了。这可是我的处女作。我拿着你修改过的稿件,去找叶编辑,叶编辑应该是看在你的面上,帮我刊发了”。

“哦!”我想起来了,这是有可能的,《麻市快报》文艺版叶编辑是我鲁迅文学院的老同学,熟识多年的文友,一直都有密切的联系。《麻市快报》文艺版是麻市当前唯一的文学创作孵化平台,只是印象中,《麻乡快报》早已把《家乡的木棉》、《海边的木麻黄》、《咱厝的红树林》、《爷爷的荔枝树》等主题发布过不知多少遍了,难不成木瓜竟然还是一片空白。

柳妍儿嘻嘻地笑道:“沈哥,你一定是很久不看报纸了。现在的纸质报刊的文学版,并不是你想象中的那样,需要多么深刻,多么优秀的杰作,只要有个文章样子,再写个醒目的标题就行了,具体什么内容,压根就不重要,因为,没有人会认真阅读,除了一些老人家。”

“言过其辞吧,叶编辑还是蛮有水平的,如果这样,那你为何又要在纸媒上发表?”

“加入作家协会需要呀。不管是哪一级的作家协会,他们都是以发表在各级纸质报刊上的作品的数量来作为入会门坎。发表作品的关键主要不是靠投稿,而是要花力气与编辑熟识,先成为编辑的朋友。熟识了,编辑自然会给你量身设定一些写作内容。写完之后,还会耐心给你悉心修改,因为他要对整个版面负责。所以,在纸媒编辑的身边,往往会出现一个以编辑为核心的“写作圈子”。谁挤进了这个圈子,谁就顺理成章地成为'作家’。”

我不由叹了一声气,我知道柳妍儿说的大致是真的,至少有很多是这样,当然,我也有遇到过相对比较正直的,但这样的人少之又少。我不由想起自己青少年时期努力投稿时的情景:一次次地修改,一遍遍地抄正,然后,满怀希望、无比虔诚地在信封上贴上邮票,并把信封投进邮筒瓦,仿佛每发表一篇文章,就可以在通往作家的道路上,前进一大步。然而,一次次的杳无音信,一次次的失望。由于投稿率与发表率不成正比,那时的我,一度笼罩着一种强烈的羞耻感,并严重怀疑自己是没有这个写作的才华。那时的我,一点都没有意识到,我的稿件很可能尚未启封便沉睡在某个编辑部尘埃遍地的阔大仓库的一只鼓鼓囊囊的麻袋里,而麻袋里,除了我的投稿信,还有一封封同样从未开封的来自四面八方的文学青年的投稿。这些稿件,定期被当废纸卖掉,那些寄托在纸面的大量心血,也被廉价地无声地抹灭掉。很多一直收不到回复的写作者,慢慢退出了写作,退出了文字的世界,或许,这里面本来很可能隐藏着能写出《百年孤独》式作品的中国马尔克斯。

2.

第一篇稿件被正式刊发,确实是柳妍儿在文坛崛起的开始。此后,柳妍儿便渐渐成为《麻市快报》文艺版常见的作者,无论作品质量如何,至少在发表作品的数量上很快便有了一定的积累,于是,能在《麻市快报》发表作品的柳妍儿,顺理成章地成为蒙县的作家,续而加入了县作协,并成为秘书长。由于有秘书长的身份,加之其家境尚较宽裕,柳妍儿认识、接待的各地编辑越来越多,作品便一步步登上了省级、国家级的刊物。编辑们在受到热烈真诚的盛情接待之后,自然也便有了回报式的提携之心,于是,大多乐于对柳妍儿的文章进行精心地修改、评析,使其焕然一新,文意大增。这对编辑们来说,其实只是小菜一盘。去年,柳妍儿把发表的作品结集出版,按出版社的意思取名叫《木瓜情人》,封面设计得漂漂亮的,再加上柳妍儿本就可人的照片,让见到封面的人都直观地感觉这是一本很好的书。于是,就更没有人敢说她不是作家了。柳妍儿从文联那里申请了一笔经费,把书加印了五千本,凡聚会必送书,并附上签名。于是,蒙县的所有书店里,蒙县的所有学校的图书馆里,蒙县的很多家庭书柜里,都可以看到她的《木瓜情人》。当然,有了这书,柳妍儿省作协会员的申请固然就没有多少悬念了。

公允地讲,柳妍儿还是颇有才华的,至少她的情商便极为发达。从当年她不会写文章,我把她招进文学社时,我就有预感,此妞未来前途无量。柳妍儿参加文学社与其说是对文学创作的热爱,不如说是对一种书卷气的向往。柳妍儿最喜欢的,其实不是文学,也不是阅读,而是拿着书抱在胸前慢悠悠在校园里踱出细碎步的闲散感觉。这就像我喝咖啡时,一定要把那个咖啡的苦用糖中和掉,对我来说,喝咖啡时的闲致本身远比咖啡重要。

柳妍儿擅长朗诵,无论是什么样的文字,在她的嘴里,都会变得轻柔曼美,特别是意境深远的唐诗宋词。如果说,她在文学领域还有一些令人称道的地方的话,便是诗㟃创作。然而,她却从不承认她是在写诗,她一定要说,这是在“填词赋诗”,她认为,“写诗”,是与新诗有关的专用词。于是,一首首仿古的诗词之作源源不断地从她那多愁善感的心灵里喷涌而出。如果不是因为这大量的仿古诗词让我胃口产生了激烈的返酸反应,我和柳妍儿在大学时代,应该是很适合的一对情侣。

你就不能写一首新诗吗?或者写写散文,小说!有一天,我忿忿地想跟她做个严重的抗议。但看到她在文学社中,起到的凝聚人心的作用,就悄悄把话收了回去。我知道,报名参加文学社的学生中,绝大多数是冲着柳妍儿来的,而不是文学本身。所以,她是我们非常合格的社员部部长,哦,当时,我们的文学社除了编辑部,还有社员部、招商部、宣传部。就我现在知道的大多作协而言,跟我们以前的文学社其实也没有多少区别,其真正的灵魂是文艺女性,如果没有一位类似柳妍儿式的人物,这氛围是索然无趣的,这就正如中世纪时期的欧洲,每一个文化沙龙都有一位长袖善舞的贵妇人。

从这方面讲,柳妍儿是极为成功的。

与其说柳妍儿是文学人,不如说她是明星。她的文学天赋虽然不高,但潜在的浪漫本事着实可以。作为蒙县的文化领军人物,柳妍儿的打扮常在蒙县引领风潮,她特意到麻市有名的旗袍店里制定了旗袍,旗袍是开衩的,白嫩嫩的大腿若隐若现。她的文学功底本来就是唐诗宋词,这下倒是搭配上了。没多久,汉服社找上门了,于是,蒙县作协每个月一次的文学朗读会便成了汉服文学朗读会。不久,香乘社也找到了她,于是,朗读会又增加了焚香的内容。续而,古琴社、茶馆、瑜伽机构、摄影协会、影视公司也陆续慕名而来,于是蒙县作协“古风”朗读会一时成为蒙县盛事。

柳妍儿趁热打铁,办起了蒙城(蒙县县城所在地)文化讲堂、蒙城书院、蒙城寻古活动---每做一个项目,火一个项目。在柳妍儿的带领下,蒙县的这波文艺运动渐渐把活动阵地转移到了蒙城的骑楼老街里,于是,这条曾经遍布理发店、打铁店、白铁店、裁缝店、棺材店的沉寂老街一时间热闹了起来,墙壁上开始出现卡通漫画,老房子纷纷被改造成为文创空间,咖啡屋、书屋、酒吧等事物陆续出现。这些新气象,在蒙城,都是破天荒的。

看到文化事业发展态势极佳,柳妍儿干脆把教师工作辞了,全身心投入文创。《麻市快报》及时跟进,柳妍很快以文创带头人的身份成为蒙县新闻人物。柳妍儿与作协里的那一溜女生,也很快成为了小城里街谈巷议的焦点。单身的,不思成家却热衷于做文创的柳妍儿,成为很多老人眼中的异类,但却是很多年轻女性的楷模。很多年轻女性大受影响,纷纷来参加她们的活动,有时还发生了,女人把孩子扔在家里给老人带,自己跑来参加活动的情景。于是,负面的消息开始出现了。我曾经致电提醒过柳妍儿,蒙城可能并不是从事文创的好地方,毕竟比较能接受新观念的年轻人较少,柳妍儿与她的姐妹们把自己曝光在小城的镁光灯下,而周边是一大堆隐藏在黑暗中的不同思维的观察者们。

但柳妍儿却不以为然,她认为一切都会慢慢变化。

然而,很快,我的话应验了,柳妍儿的文创空间里不时会被不明人士扔进类似屎包的一些污物,最严重的是,还曾有人在门口喷涂上“婊子,滚出老街”的咒语。警察们也查不到线索,一直到老街上安装了一些高清晰的监探器后,事情才有所好转。

3.

“妍儿,你离文学越来越远了,有空可以再写写东西。”有一次,我对柳妍儿说。

柳妍儿苦笑道:“哪有空呀,活动这样多,再说,也写不出来呀!反正也没几个人写得好,写得好的,大多死了,不是吗?真正写得好的作家,大多是命运多舛的。作家这事业根本就不是一般人能干的。作家已经越来越淡出这个世界,或者说这个世界越来越不需要作家了。人们只是需要作家这个符号。就譬如寺庙里的民间信仰,供的神为何神已经不重要了,人们只是需要神。更有可能的是,现在的人们,连神都不需要了!”

我不得不承认,柳妍儿讲的是有道理的。

文学已经不再是我们少年时代的文学,柳妍儿已经不是过去的柳妍儿了。

“沈哥,咱们这个时代的人,是在伤痕文学中成长起来的,咱们的文学教父很多也是民国时期的那些忧国忧民的老愤青们,所以咱们总是看到这个世界的黑暗一面,总是想呐喊点什么,总是想拯救点什么,总是与世界格格不入。错了,错了,人性是不完美的,社会也总是不完美的,我们要的只是在这不完美的世界享受尽可能完美的人生。从某种意义上讲,需要拯救的,其实是你们自己。你们总自以为是在帮助弱者。从某种意义上讲,作家才是真正的弱者,作家们藏在文字的后面,用文字的面具掩饰自己的内心。又有几个人敢去爱,敢去恨?作家们以为写作就是生活,可却永远不明白,在生活面前,文学是多么的幼稚。是的,也许我并不擅长于写作,但我明白生活的真相,我明白文学的真相。

书架上的那些作家,有哪一个没有被羞辱与谩骂过?真正的作家肯定是与世界之间有一定的紧张关系。没有这层紧张关系,是写不出优秀作品的。过去的时代,太多的作家、诗人死于自杀,死于精神分裂,而我不会,因为我已经习惯了这种分裂。

现在的文坛也变得不一样了,就题材而言,现在的文学,最吃香的是玄幻小说,如果深入地讲,其实,文学本身,已经越来越失去魅力,人们更迷恋于短视频阅读,快乐,唯有短暂性的快乐,能够成为大众体验的焦点。喜欢阅读的人越来越少,时代变了,读频时代要来了。

人们不需要所谓深刻的东西,不管我们能不能接受,文学已经在式微了。”

柳妍儿越说越激动,我知道,可能是自己不小心触及其伤心之处。但柳妍儿的话,却让我心灵产生了极大的震憾。我也对柳妍儿有了重新的认知,也许,这位喜欢过文学,也曾全身心投入过文学的文艺女性,并不是我想象中的那样单纯,她其实是一直在思考的。

但我还是对柳妍儿的处境深感担忧,这个世界其实是无趣的,有趣的人终究会在无趣的世界里撞得头破血流。就自己寻觅有趣的生活即可,不必去担念这个世界,这个世界有它自己的命运。

果然,不久以后,听说柳妍儿把作协秘书长辞了,人也离开了蒙县。大致就是坊间流传柳妍儿与叶编辑(作协主席)有一腿,此事造成小城的风风雨雨。真的假的,已无从得悉。有时,人们需要这个传言,这个传言的真实性已经不重要了,正如人们只是需要作协,作协中有没有作家已经不重要了。

柳妍儿明白文学可以没有文章,但她忘记了,只要是文学人物,便已然是社会公众人物,便要承担文学人士娱乐人间的任务。如果没有勇气承受因文学带来的命运,是不宜从事这非一般人可承担的文学的任务。

柳妍儿走了后,蒙县的文学运动便很快归于沉寂,蒙城古镇的文创复归于沉寂。凡有趣之街区,须得有一个灵魂之人物。灵魂人物走了,再有蕴味的街区也会变得索然无味。我们去一个地方旅行,风景是一回事,风景中的温暖,也是一回事。

近日,我在市区遇到了柳妍儿,她正和一个中年人走在一起。看到故友,她很高兴,向我介绍了她的先生。显然,柳妍儿已成家了。我本来想问下前些年的那些事儿,话到嘴边又忍住了。人世间很多事情,是大可不必了解太细,大抵还是淡忘的好。

当年,和我一起热衷于文学的那些人们,已经在人世的喧嚣中渐离渐远,那些曾经让我们热血沸腾的梦想,都成了淡淡的梦意。我忽然怀念起过去的柳妍儿。也许,她不是李清照,但至少是苏东坡笔下的小红,盼盼,有了她,与她们,文学的世界才会变得有趣起来。

她会不会写文章,又有什么关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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