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Q正传》是怎样走出国门的? || 张维舟(河南孟州)

《阿Q正传》是怎样走出国门的?

文/张维舟(河南)

编辑/落英小桥

“文革”中一位江苏的同志,可能是编辑,来到鹰潭,因为所谓“观点一致”,彼此很谈得来。临别时他问我会外语吗,我说会点俄语。不久我就收到他给我寄来的俄文版的“语录”和俄文版的鲁迅小说集。这鲁迅小说集是王希礼(音译为瓦西里耶夫)翻译的,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出版,里面还有插图,小16开,很精美。可惜不久就丢失了。想起来挺痛心。时隔半个多世纪瓦西里耶夫的名字我还记得。
多年来我一直想对这位中俄文化友好使者作进一步的了解,却一直未能如愿。近期特意翻阅资料,才得知一二,喜不自胜,整理出来。愿与在这方面同我一样有兴趣的同志分享。
王希礼,原名鲍里斯  亚历山德罗维奇  瓦西里耶夫(?——1937),文艺学士,教授。20至30年代曾任苏联科学院东方学研究所亚洲博物馆研究人员,并在列宁格勒东方学院、文史院任教。1922年翻译了许多中国古典诗词和散文,在列宁格勒的《东方》杂志上发表。1924——1925年,来华在国民革命第二军苏联顾问团工作。1927——1930年再度来华。
王希礼翻译鲁迅的《阿Q正传》是苏联介绍中国现代文学的开始,诚如著名翻译家、作家曹靖华老人所说,这在当时的苏联“好似春燕第一只”。不过,不知什么原因,王希礼翻译《阿Q正传》是1925年,但俄文版的《阿Q正传》直到1929年才由列宁格勒《激浪》出版社出版。同时出版的还有王希礼翻译的《俄文译本〈阿Q正传〉序》、《幸福的家庭》、《高老夫子》、《头发的故事》、《孔乙己》、《风波》、《社戏》、《故乡》等作品。
鲁迅由曹靖华介绍,同王希礼有互动,鲁迅的《俄文译本<阿Q正传>》序编选在《集外集》中,《鲁迅全集》中可以找到。
关于王希礼同鲁迅相识,是通过曹靖华介绍的。那是1925年春,在开封。曹靖华道:
一个春雨初晴的星期天,晴空万里,暖风熏人春意是多么撩人啊!在这花香四溢,春光明媚时节,我们信步穿过了潘杨湖,登上龙亭。巍峨的铁塔,耸立在古城东北隅。北城外,沙丘起伏,浩渺苍茫,碧天黄沙,万里相映。沙天相接处,正是“奔流到海不复回”的“天上来“的滚滚黄水。壮哉中州!古老中州卷起革命的波涛,也正像奔腾入海的黄河,在劳动人民的血管激荡。我们凭栏远眺,全城瓦屋鳞鳞,烟波荡漾。
这正是北伐军攻克开封势如破竹的形象写照。激情燃烧的王希礼禁不住呼唤道:“多么激动人心呀,中国的地下火要喷出来了!中国劳动人民多么浑厚、质朴、勤劳、勇敢呀!中国劳动人民一定要得到自由的。”接着他就对曹老抱怨当时的俄罗斯中文教学全然之乎者也,没有一点现代气息,致使俄国学人对于中国革命一无所知。于是他向曹老询问谁的作品在中国最有代表性,曹老推荐鲁迅的《阿Q正传》。曹老当时就把身边携带的《呐喊》(《阿Q正传》在其中)送给这位懂中文的俄罗斯青年。于是王希礼满怀激情翻译《阿Q正传》,对一般不懂得的问题向曹老请教,至于涉及地域风情,特别是绍兴民间赌博什么“天门”“角回”之类,曹也不甚了然,只得向鲁迅本人讨教。王希礼把问题整理出来,还希望鲁迅能写一篇序、自传,以及近期照片,作为俄译本用。鲁迅1925月5月8日收到这信,次日回函曹靖华,鲁迅又于6月8日“下午以《阿Q正传》序,《自叙传略》及照相一枚寄曹靖华”。
王希礼给曹靖华的第一封信谈了他读鲁迅全新的感受,也提及希望鲁迅作序和写传略的要求。
靖华老友:
前信想已收到。我近来有一个很新的发现,使我的精神上感到无限的愉快,使我对于现在中国的新文学发生一种十分热烈的爱恋!
这个新的发现就是我由上海到汉口以后,无意中读了鲁迅先生的《呐喊》。我从前在俄国大学所研究的中国文学,差不多都是古文,描写什么贵族的特殊阶级的生活,对于民众毫没有一点关系;我读了以后,对于中国的国民生活及社会的心灵,还是一点也不知道!我现在在中国的新作品里边,读了鲁迅先生的《呐喊》以后,我很佩服你们中国的这一位很大的“国民作家”!他是社会心灵的照相师,是民众生活的记录着!
他的取材——事实都很平常,都是从前的作家所不注意的,待他描写出来,却十分的生动,一个个人物的个性都活跃在纸上了!他写得又非常诙谐,可是那殷痛的热泪,已经在那纸的背后透过来了!他不只是一位中国的作家,他是一位世界的作家!
我现在已经着手翻译《阿Q正传》,打算在莫斯科出单行本;但是我不认识这位先生,并不知他现在在何处?
请你写信给我介绍一下,并请他准我译他的书。并且还要请他为《阿Q正传》的俄文译本作一篇序,介绍给俄国读者。再请他为我寄一张相片及他的传略,为的是印在一块。
《阿Q正传》译完以后,我还想译他的别的作品,如《故乡》等。
希望你费神将我这样佩服的诚意,介绍于鲁迅先生面前。
我也希望你快些给我一封回信。
鲁迅回函,回答了王希礼的问题,还写了序和自传。就是这样,《阿Q正传》“好似春燕第一只”,翩然飞往北国,飞入云端……就是这样全世界的无产者仰望天际,关注着脚下的土地,思索着自己的未来……

鲁迅
这在我是很应该感谢,也是很觉得欣幸的事,就是:我的一篇短小的作品,仗着深通中国文学的王希礼(B.A.Vassi-liev)<2>先生的翻
译,竟得展开在俄国读者的面前了。
我虽然已经试做,但终于自己还不能很有把握,我是否真能够写出一个现代的我们国人的魂灵来。别人我不得而知,在我自己,总仿佛觉得我们人人之间各有一道高墙,将各个分离,使大家的心无从相印。这就是我们古代的聪明人,即所谓圣贤,将人们分为十等<3>,说是高下各不相同。其名目现在虽然不用了,但那鬼魂却依然存在,并且,变本加厉,连一个人的身体也有了等差,使手对于足也不免视为下等的异类。造化生人,已经非常巧妙,使一个人不会感到别人的肉体上的痛苦了,我们的圣人和圣人之徒却又补了造化之缺,并且使人们不再会感到别人的精神上的痛苦。
我们的古人又造出了一种难到可怕的一块一块的文字;但我还并不十分怨恨,因为我觉得他们倒并不是故意的。然而,许多人却不能借此说话了,加以古训所筑成的高墙,更使他们连想也不敢想。现在我们所能听到的不过是几个圣人之徒的意见和道理,为了他们自己;至于百姓,却
就默默的生长,萎黄,枯死了,像压在大石底下的草一样,已经有四千年!

  要画出这样沉默的国民的魂灵来,在中国实在算一件难事,因为,已经说过,我们究竟还是未经革新的古国的人民,所以也还是各不相通,并且连自己的手也几乎不懂自己的足。我虽然竭力想摸索人们的魂灵,但时时总自憾有些隔膜。在将来,围在高墙里面的一切人众,该会自己觉醒,走出,都来开口的罢,而现在还少见,所以我也只得依了自己的觉察,孤寂地姑且将这些写出,作为在我的眼里所经过的中国的人生。

  我的小说出版之后,首先收到的是一个青年批评家的谴责;后来,也有以为是病的,也有以为滑稽的,也有以为讽刺的;或者还以为冷嘲,至于使我自己也要疑心自己的心里真藏着可怕的冰块。然而我又想,看人生是因作者而不同,看作品又因读者而不同,那么,这一篇在毫无

的传统思想”的俄国读者的眼中,也许又会照见别样的情景的罢,这实在是使我觉得很有意味的。

  一九二五年五月二十六日,于北京。鲁迅

 著者自叙传略

  鲁迅

我于一八八一年生在浙江省绍兴府城里的一家姓周的家里。父亲是读书的;母亲姓鲁,乡下人,她以自修得到能够看书的学力。听人说,在我幼小时候,家里还有四五十亩水田,并不很愁生计。但到我十三岁时,我家忽而遭了一场很大的变故,几乎什么也没有了;我寄住在一个亲戚家,有时还被称为乞食者。我于是决心回家,而我的父亲又生了重病,约有三年多,死去了。我渐至于连极少的学费也无法可想;我的母亲便为
我筹办了一点旅费,教我去寻无需学费的学校去,因为我总不肯学做幕友或商人,──这是我乡衰落了的读书人家子弟所常走的两条路。

  其时我是十八岁,便旅行到南京,考入水师学堂了,分在机关科。大约过了半年我又走出,改进矿路学堂去学开矿,毕业之后,即被派往日本去留学。但待到在东京的豫备学校毕业,我已经决意要学医了,原因之一是因为我确知道了新的医学对于日本的维新有很大的助力。我于是进了仙台(Sendai)医学专门学校,学了两年。这时正值俄日战争,我偶然在电影上看见一个中国人因做侦探而将被斩,因此又觉得在中国还应该先提倡新文艺。我便弃了学籍,再到东京,和几个朋友立了些小计画,但都陆续失败了。我又想往德国去,也失败了。终于,因为我的母亲和几个别的人很希望我有经济上的帮助,我便回到中国来;这时我是二十九岁。

  我一回国,就在浙江杭州的两级师范学堂做化学和生理学教员,第二年就走出,到绍兴中学堂去做教务长,第三年又走出,没有地方可去,想在一个书店去做编译员,到底被拒绝了。但革命也就发生,绍兴光复后,我做了师范学校的校长。革命政府在南京成立,教育部长招我去做部员,移入北京,一直到现在。近几年,我还兼做北京大学,师范大学,女子师范大学的国文系讲师。

  我在留学时候,只在杂志上登过几篇不好的文章。初做小说是一九一八年,因了我的朋友钱玄同的劝告,做来登在《新青年》上的。这时才用“鲁迅”的笔名(Penname);也常用别的名字做一点短论。现在汇印成书的只有一本短篇小说集《呐喊》,其余还散在几种杂志上。别的,除翻译不计外,印成的又有一本《中国小说史略》。

就是这样,《阿Q正传》“好似春燕第一只”,翩然北飞,飞如云端……
全世界的无产者仰望着它,同时也关注着脚下的土地,思索自己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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