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界简介雨吟滴翠
明代旅行家徐霞客踏遍中国山川,品黄山风景为冠,写下如此评语﹕「薄海内外,无如徽之黄山,登黄山,天下无山,观止矣!」我肯定他没有到过张家界。否则,他一定不会说这极端和绝对的话。我第一次听到张家界这名字是在一九八九年,在香港一酒席上遇到一位老前辈兼业余摄影家,他向我郑重介绍﹕「你喜欢旅行,万不可错过张家界,其风景秀丽奇绝,世间难匹。」于是「张家界」深铭脑海。后翻阅书籍,方知道张家界是湖南大庸县的青岩山,是武陵源山脉的一支系。蓦然记起陶渊明的「桃花源记」开端﹕「晋太原中,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难道张家界是桃花源的蓝本吗?为什么迟至二十世纪八零年代方为旅行者注目呢?它真是旅游胜地的空谷幽兰。
五月二十三日傍晚我随「辉社中国山水游团」乘机抵达张家界市(前身是大庸县城)。留宿在市的边缘国际大酒店。入夜竟淅淅沥沥下起雨来。翌日大清早起来,见到旅店停车场后的怪石嶙峋,隙间几线飞瀑扑向地面,水势甚猛;绿树青草经雨露润泽,颜色更呈艳丽。风飕飕,凉浸浸的,把初夏的炎热一扫而清。去日我们在华南饱受骄阳如火的煎炙,现涌进眼帘的是一片浅绿,翠绿,橙绿,墨绿──绿得这样新鲜,多么的生机蓬勃,令我精神一爽。本来行了三天黄山,筋疲骨倦,心力交瘁,见此如吃了一兴奋剂,霍然恢复体力,准备欣赏即将来临的美景。
踏进张家界国家森林公园,宛若入了一奇异的世界,我们幻化成一放大了的数十万倍精致陶瓷盘景中的小人物。放眼四望,尽是石峰,石笋,石华表,石柱……,有大有小,有高有矮,有粗壮有瘦削。这么多的石山似乎是造物之主像天女散花般随意地撒满地面。「真是云中堕,非从地上生」。这些刀削般的峰林,拔地而起,直指穹苍。十多年前游桂林也见到些,似乎没有这处多,密,和挺秀。而且峰上的砂岩长满了苍翠的松柏,盘根错节般缠着峰腰,在石隙的土壤内吸取肥料。记得在黄山北海饭店附近看到梦笔生花一景,是一上锐下削,棱角分明像一巨型蜡烛的石山挺在半空,顶端长了一株松树。而张家界的梦笔生花,多得不可胜数。它风景不让桂林,比美黄山,或可以说取桂林之秀,并黄山之奇啊!彼时雨已暂歇。阴霾的天空显得沉甸甸的,四周弥漫着水气,一层薄雾冉冉上升,像轻纱细绢围绕着各石峰,给张家界平添了些迷蒙神秘的美,因为隔了这层薄雾去窥景物似是雾里看花,恍惚中含着魔幻。「野含时雨润,山杂夏云多。」我们上了登黄石寨的索道缆车,见到这薄雾随气流浮动,未到山腰,便衍变成浓云。在黄山时天气太好了,未能欣赏到云海,想不到在此处无意得之。高的石峰就像岛屿般显露在海面上。车子到了黄石寨,外面是一片云海苍茫,除了山上的叠叠松涛,什么也看不见了。翁希杰夫妇,胡露施和我在一处聊天。可惜啊!在黄山的三日,天气绝佳,来到张家界,遇上雨和雾,冲淡了我们的游兴。其实也没有什么可惜。山中不知年的张家界气象变幻万千。不会因「开放」了,接纳了外界游客而有所迁就和更改。我能见到云雾不分,雾化为云,雾抹山,云铺海的奇景,不是大有收获吗?据我所知来张家界的画家和摄影师一住便半月以上猎取理想的镜头。我们只有短短的一天,要求万里无云的大好晴天,未免太天真罢。方德权嫂似乎看透我的心思,递上一图片,向云海一角指着﹕「你看,这是五指峰呀!」这幽默半带哲理。「九千丈云山不改,凭栏细认旧烟霞」。不错,你们在烟霞深处,细细认看罢,金凤展翅,天桥遗墩,南天一柱,雾海金龟……等景物不就全在目前吗?于是我领会到「山在虚无缥缈中」的韵味了。
导游李帆是一年仅三十,举止温文的青年。他本是文学班底,所以措词典雅,字字珠玑。他解说张家界,黄石寨的命名缘由。张家界是汉初三杰之一的张良功成身退后隐居之处。在金鞭溪和索溪交接处近水绕四门有张良墓。黄石寨是张良老师黄石公居住之乡。张良和黄石公交往的一段动人传奇,在汉书张良传记载得很详尽。他年青时游下邳(现山东省南近江苏边界的临沂市),徘徊在一桥上,有一老人在身旁步过,故意将鞋抛落桥底,并向他喝令﹕「少年人,代我把鞋拾回」。张良大怒,欲施以拳头。但见他年逾古稀,风烛残年。便默默往桥底拾回鞋,且代他穿上。老人微笑点头﹕「孺子可教也。五天后清晨在此再见。」张良暗忖此老人来历不凡。五天后黎明后如约。老人早在桥头等候,向他责斥﹕「对长者大不敬,五天后清晨再来。」五天后张良鸡啼时起床,匆匆赴约。老人早站在桥边,对他说﹕「你对长者的礼仍欠周到,五天后清晨再来。」这次张良通宵不寐,立在桥边。果然午夜甫过,老人悠然步来,说﹕「可也!」出示兵书一束,对张良说﹕「拿去!仔细研究,熟读后你能制胜天下矣。」果然张良凭此韬略,助汉高祖打下江山。我回家后翻阅古籍,重读史记留侯世家,汉书张良传,和郦道元的水经注澧水那一条。总找不着张良和湘西攀上关系的明文。是不是他晚年从赤松子游时和老师黄石公一同隐居于此呢?那就不得而知了。
黄石寨是一由悬崖峭壁托起的观景台,海拔一千二百多米,面积辽阔,近二十公顷,是张家界最高最大的石山。天晴时沿着台的边缘向四周极目远眺,群山众壑,全收眼底。所以有「不登黄石寨,枉到张家界」的口号。台上有茶园,泉水,和餐室。因为处处烟雾迷漫,我们草草绕了一周。倒在餐室内欣赏了奇异动物之一六眼龟。张家界多珍禽异兽,还有背水鸭──颈前有大囊可盛满足六天用的水量,玻璃蛇──内脏玲珑透明,华南飞虎……等。室内还有一写字先生,能用游客姓名为头一字作一鹤顶诗。光顾他的游客众,姚庆同和女友李雪雯小姐,江达信嫂陈御莲都在排队候教。我奇怪为什么他们错过了在上海宋庆龄故居内诸葛沛先生题诗的机会。他也有临场作诗的本领。且他是「千古大名垂宇宙」,西蜀贤相诸葛亮的四十四世玄孙,究竟是名人之后,胜于这寂寂无闻的写字先生多矣。王曦光则忙于搜购艺术品。我们总算不虚登黄石寨此行了。
沿着空山新雨后的金鞭溪畔作两小时多约四英里的漫步是平生最快意的享受之一。途间林荫蔽日,时有水点滴在头肩上。潺潺溪水回旋反复地流过圆石和青草。「余湿犹沾草,残流尽入溪」写尽雨后光景。金鞭溪纡回曲折,由南至北,穿过张家界森林场地中心,在水绕四门处和索溪交接折向东流入澧水,全程十二英里多。十里溪水,蜿蜒纡曲,穿入峰峦幽谷间,两岸是参差大小,形态万千的奇峰怪石嵯峨并列,正是「峰林三千柱,尽在一溪中」。溪水清澈晶莹,依山势盘绿洲而荡漾,是一娇艳的水彩画,一洒脱的散文诗,一优美悦耳的乐章!金鞭溪割山而成的峡谷好像一条长长的画廊,踯躅其间,步换景移。什么观音送子,金鞭岩,神鹰护鞭,醉罗汉,花果山,定海神针……等等,美不胜收,令人目不暇给。无论命名是否贴切景物,一景尚未全入脑海,又要打点精神欣赏新景。这幽静深邃的流水,是不是就是陶渊明心目中的桃花源呢?入了金鞭溪景区,两侧山峰高插入云,其中一座山岩名叫醉罗汉。层层石块有圆圆的,胖胖的。云移影动,给我的幻觉是一石罗汉喝醉了酒,摇晃着身子,有欲坠之势。清学者魏源题诗云﹕「有时刚风吹石动,便欲摇曳随云烟。」
形容森林幽静名句,唐诗有﹕「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宋诗有﹕「水清石出鱼可数,林静无人鸟相呼。」此四句诗只有前三句说对了,因为辉社一行人喧哗笑语声把这寂静境界破坏无余。邝乃良老师见到花果山一景,有感而发﹕「培正同学在此,这名字多么适合啊!」其实除了我们,这山林并不全是空的,沿途有茶水站,小食店,公厕。提起公厕,比黄山上光明顶和排云亭好得多了,但仍未免中国大陆的「闻」明。最近读了桂林市长李春早「要为公厕革命」一文。上公厕左手执一大葵扇,右手拿一打狗棍。葵扇用来赶苍蝇。打狗棍呢?打饿狗也,否则它抢食新出的排泄物,屁股块肉可能被它吃得兴致浓时噬去一口。我是属于鸡手鸭脚一类。看来要拜洪七公为师方能挥动打狗棒上公厕啊!
小径两旁间杂些小贩,出售山间土产药材各杂物。有两三档出卖何首乌,这奇异的中药我从未见过。急忙行近以广眼界。是一对果实有枝有叶,男女体型器官俱备。我正在狐疑怎能生得这么完美。导游李帆拉我在一边,轻声告我﹕「这是假货,切勿购买。」梁桂培没有买,给小贩一元人民币,摄了人和药一幅照作留念。我和三四位同学进入一小亭稍作憩息。亭内有一少妇背着一婴孩坐在石椅上。那啤啤向我笑得很甜,将手中玩具递给我。少妇说﹕「是女的,只有六个月大,除了认得爸妈,什么也不会说。」我正要用有限的国语问她是否家在附近,因为在金鞭溪畔我见不到民居,黄秉权兴冲冲进来,拿着一盒冬虫草给我看,是从二百元人民币讲价至五十元买来的。我见到每条粗如手指。我熟悉的冬虫草是细如牙签,用红线扎成一束束。但秉权已付钱,我怎能在他头上倒冷水说这可能是假货啊。途中还有一山歌档口,是几位土家族少女穿了民族服装唱山歌,节目表列在台旁,都是俗不可耐的名称,如「只有小妹最美貌」「哥是钥匙妹是锁」等。歌声嘹亮,也算悦耳,道出郎情妾意。
当路程开始时,有一班挑夫兜售生意,请我们坐上轿子,我们都婉拒。这些挑夫尾随在后,锲而不舍。切勿看轻这金鞭溪畔漫步,虽不似登黄山各峰般消耗体力,但路程很长,亦不容易啊!他们的恒心没有被辜负,果然做成了三单生意。半路中突然潇潇下雨,我是有备而来,开了红伞挡避。远望密林重重,风吹叶动,水珠四射,一度小石桥横跨湍急的流水。突然三座轿子匆匆步过。密密防雨布幕封得紧紧的,看不到乘客是谁,只听到其中一人向我打招呼﹕「国辉兄,行得疲倦吗?」这翠涧雨吟美极了。可怜李帆忘了雨具,看快要重衣湿透。我唤他﹕「李先生,跟我一处行吧。」可惜我的国语太不流畅,未能借此机会和他尽情交谈。他满有书卷气,很纯朴,是我在各导游给评价最高的。行了一段路,见到前面有一出售雨伞的档口,李帆谢了我,匆匆赶上选买。
金鞭溪畔有两景点值得一记。一是千里相会,是临溪的两座石峰,一座形似头扎包巾的青年汉子,另一座酷似梳髻少妇。互相对视,脉脉含情,有如久别重逢。另一景点是重欢树,是在树脚处分为两枝,向上生长两米,又再合为一干,全树高达三丈。我常说邂逅初遇全出于偶然,但重逢便是蓄意安排了。「人生几何,去日苦多」。我和龚怀京四十七年前分手,若不是参加这次辉社中国山水游,相信亦没有缘份重逢。可惜陪我们游完黄山后,他便离团独自返回武汉,张家界之旅,怀京不再在我们身边,只是情怀依旧,笑语常存,未因悠长的岁月有所冲淡也。石是千里相会,树干是分而复合,这虽是喻情侣,借用在朋友,未尝不可。触景生情,难免感慨万分。李帆曾指着一景点说是双龟叹息,这「万石笋立,高秀入天,闯眼突兀,奇甲天下」的迷人景色,何必叹息?后来回旅店房间一查地图,原来是双龟探溪。回忆十多年前单人匹马游杭州,欲凭吊于谦的坟墓,问本地土著,结果被指往玉泉,「于谦」与「玉泉」,国语音近。我的国语太不灵光,常闹出大笑话。
游罢金鞭溪,我们乘旅游车往武陵源区索溪峪镇一餐馆吃午餐,餐后李帆问我们﹕「下午只够时间游一景区,黄龙洞或宝峰湖?任你们选择后决定。」立即议论纷纭。黄龙洞是一地下溶洞,内藏各式钟乳石,此类溶洞我参观了好几个﹕桂林的芦笛岩,浙江桐庐的瑶琳仙境,澳洲的JenolanCaves,西班牙地中海中PalmadeMajorca的洞穴,美国的OregonCave……等。所以我选择宝峰湖,我游说翁希杰夫妇和我投同一的票。希杰嫂叶秀瑜说﹕「这样的天气,宝峰湖可能像黄石寨一样。为密云浓雾遮掩了」李泽洲嫂周剑虹助我一臂之力,为宝峰湖拉票,结果黄龙洞多几票胜出。李帆真是好好先生﹕「这样罢,我另外派一部车带部份团友游宝峰湖,请我一好友作临时导游罢。」这样兵分二路,皆大欢喜。赵文权夫妇暂作劳燕分飞,因文权抛下伴侣去游黄龙洞。我们小团共有十五人。除我外还包括总领队李荣根,邝乃良老师和姊姊邝淑芬学长,梁果行夫妇,萧沛锟和好友林子荣先生,姚庆同和女友李雪雯,文权嫂蔡静静,李泽洲夫妇,方德权夫妇,(方锋培本要去宝峰湖,但上了黄龙洞车)。行到山脚,便见那宝峰飞瀑迎面扑来。这是一股清流,从百多米的悬崖顶端倾泻下来。水至半空,化作无数雨花和水珠。确是气势雄浑,若此是预告,好戏应在后头。
宝峰湖是山顶上一大水库,是有石级直通岩壁之巅,但极险峻。石级尽头处是一大岩石裂开一隙,从隙间可仰望一线外的苍天,隙间泉水淙淙,岩壁苔藓密布。我们选择纡回的环山小道登上大水坝,又出现了一远脱尘寰的奇景。坝内群峰拔起间出现一湖,湖面波光粼粼,被密密麻麻的雨花点得像猎豹皮。山色烟雨迷蒙,若隐若现在像面纱的雾后。「云梯百丈上天台,高峡平湖一鉴开。」在这一泓碧水上泛舟,什么情调?何等胸襟!「壮年听雨客舟中,天阔云低,断雁叫秋风。」虽然离秋天尚远,我已年达花甲,不再是壮年,但这情怀落寞,数十年如一。湖中除了我们一叶扁舟外,只有一小艇,坐着一披了长长蓑衣的渔翁。船头站着一鸬鹚,亦唤作鱼鹰,这鸟是捕鱼能手,为人饲养,捕得湖中的鱼,吐给主人,不会自行吞吃。这人和鸟是这一完美画面不可缺少的,但站在生活辛楚的渔翁角度去看这空灵飘逸的景色,可是隐含着几许的寂寞凄清。我想起律诗中的一句﹕「一蓑烟雨任平生」,诗情画意,在此处溶化为一了。
宝峰湖是我一生见到最美丽的湖,我们的画舫在水面轻轻荡着。前面有一碧螺般的山峰阻隔着,疑无去路,舵手把船一摆,侧面驶出去,别有洞天,另辟境界。有一小舟泊在扶疏枝叶指向水面的灌木丛中。导游同小侠小姐突然唱起台湾民歌「高山青」。一穿了土家服装的姑娘持了一巨型彩伞从船蓬内走出来,报以湘西山歌。同小姐向我们解说,游船客若能多唱民歌,土家小妹必定回应。第二次见到泊在湖边小舟,李雪雯引吭高歌「潇洒走一回」,又有一土家姑娘出来唱山歌。回程时方德权见到一小舟,远远便唱出「在那遥远的地方」。我说﹕「德权,你急于开口,土家小妹可能听不到呢?」一小舟拨浪泛来,追及我们的画舫。舟中另有一位土家姑娘报以山歌。真是出人意表,有道是﹕「碧水染得群山绿,人面桃花波映红。」
李帆和我们临别依依。自我介绍是湖北襄樊人,离乡别井独自来张家界闯天下,多时怀念数百里外的故乡。今日有缘,和我们这班万里远客相遇,要献唱旧歌「流浪」作赠别。他很有音乐天才,我就在余音绕梁中告别了这人间仙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