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远日》第三章(上)
田里的红花草长的很茂盛,紫色的花朵,远看宛如一片紫色的云彩,摇曳在绿色的田野中,无比娇美,无比妖娆。红花草一般是在前一年的初冬时播种的,来年春季开花成熟。美丽的红花草是稻田的绿肥植物,在江南可以用作早稻的基肥,还可以作为牲口的青饲料。本地的红花草不喂牲口,是用来肥田的,其成熟期在春播开始后,大约和春播相差了半个多月。在这里,因时间上的关系,大都为插播的中稻稻田所用。成熟后的红花草被犁翻在地,沤在田里,过一段日子,那块田就可以播种了。要使红花草的肥田效用发挥到极致,沤田的快慢是很有讲究的,最佳时机是在中稻播种前的一段时期。
早稻播种已达近百亩,栽秧还在继续进行。栽秧前的田地需要平整,王村北队只有一条耕牛,自春播开始后,一刻不停地干着平整田地的活,没法派作他用。红花草的田地需要翻耕,两边都不能耽搁,按照以前的做法,王静江队长决定动用人力犁田,此种犁田方式,本地叫作“背田”。
人力犁田,四个人一张犁,后面一人扶犁,前面三人的肩膀上套上如同船工背纤的背带,拉着犁前行。前面三人排列的位置很有讲究,主要是看泥土的坚实度而定,泥土较硬,一人在前,两人并排靠后呈“品”字状,泥土稍软,三人呈前后状一字形。两种排列,乃是两种发力方式,前者力量稍大,后者力量稍小。圩田泥土坚硬度中性偏软,一般以一字形排列为主。
肖挺干了近半个月的甩秧把、栽秧和挑粪等农活,他想换个活干干,于是向静江队长提出,派他去背田。
“啥,你也要去背田?背田就是犁田,活儿挺重,你行吗?” 王静江心里有些吃不准,于是如此问他。
“二娃都能干,我为什么不行?” 肖挺说:“王叔,二娃的力气还不及我大呢。不信你去问他,那天掰手腕,就象割草似的,一个发力就把他给放倒了,他输得没话可说,心服口服。”
可不,那天掰手腕,王静江也在边上看了一会,正巧就看到了二娃输给肖挺的那一段。二娃先是不服,以为自己位置没摆好,又闹着掰了几次,每次上手都不行,都是在第一次发力时就败下阵来,惊得二娃直咋呼,说是自己遇到了大力神,从此再也不敢在肖挺面前摆谱了。为什么会是这样?自小在田里摸爬滚打的二娃,在手臂的劲力上却输给了一个城市里来的学生,他至今都还没有想明白。
“那好吧,稳着点,发力不要太猛,千万别闪着腰。” 王静江叮嘱说。
肖挺他们这张犁,扶犁的是王三叔,另外两位是庆旺和二娃。他一下田,王三叔就和他耍笑道:“好小子,敢情十八般兵器全都想要耍一遍,看来劲头不小啊。”
二娃眯缝着眼打量着肖挺,不屑地说:“就是。一个大小伙子,不能老是混在女人堆里栽秧、甩秧把吧,寒碜,那不是咱大老爷们干的活。背田来劲,有力正好使,红花草的田里才是咱用武之地嘛。”
庆旺对肖挺说:“二娃满嘴跑火车,他自个儿不也是年年甩秧把、栽秧,今儿个却在你面前充硬气,好一个大老爷们。” 他问二娃:“二娃,掰手腕的事,你咋就给忘了呢?”
提起这件事,二娃一下子就泄气了,只见他尴尬地“嘿嘿”笑着说:“不好意思,我哪敢在肖老弟面前充硬气。奇了怪了,掰手腕,他一发力,咱就挺不住,至今我还没琢磨出个道道来呢。”
“锻炼身体,其中有个项目是专练手臂的力道,你没练过,自然不行。” 肖挺说。
“哦,敢情是那样。” 二娃显然有些迫不及待了,他说:“那好,明儿个咱也去练练,看看有没有长进。”
“算了吧,二娃,别犯傻了,你再练,也别想超过肖老弟,你就自认是个残兵败将得了。”
二娃刚想回庆旺的话,王三叔先开口了,他一本正经地对他说:“娃子,我告诉你该练什么,练杀猪,练好那玩意有肉吃。”
肖挺和庆旺一起大笑了起来,把个二娃气的是吹胡子瞪眼睛,恨不得把眼前的这三个人一口吞进肚子里去,那样才能解恨出气。
笑了一会,庆旺说:“干活了,伙计们,站着不动光说话,脚冷,走动起来就好了。”
光脚犁地,脚已冷的麻木,三人赶快套上背带,呈一字形,肖挺打头,二娃走在中间,庆旺断后,王三叔扶犁,犁铧在地里稳稳地行走起来。脚踏在红花草上,就像是踏在了潮湿的草地上,虽说少了些草地的细腻,两脚几乎不粘泥,发力时也不会陷进泥土里,和别的田地相比,在红花草的地里背田是最干净最爽快的。随着泥土一垄一垄地翻起,美丽的红花草被压在了泥土下面,先前还是五彩缤纷的田地逐渐变得发黑了,前后对比,令人不免有些惋惜。
三人背田,打头的人发力虽说相对轻一些,但从未背过田的人,步伐不大稳当,很难保持一条直线,第三人步态坚实,用劲要大一些。走了几圈后,二娃见肖挺步子不很整齐,走在中间的他跟起来有点儿难受,他叫了暂停,跟肖挺换位后,一条线明显比刚才直了许多。
背田虽然是力气活,可是壮男猛汉干这活,倒也不见得很吃力,最为关键的是要扶好犁,倘若犁头一会儿深一会儿浅,不但吃重,还容易出事。过去背田,三人排列成一行,和犁头成一条直线,犁头过浅,一下滑出地面,容易铲到第三人的腿上,锋利无比的犁头,能把人脚上的筋骨铲断,造成终身残疾。这一带的村庄出了几次事故后,有人就把排列改成了斜线状,斜线背田相对比直线背田要吃重些,但安全性却大大提高了,从此不再听说有铲断筋骨的事情发生了。王三叔犁扶得极好,犁铧不深不浅,始终在红花草根茎稍下的平面上稳稳地行走着,背田的人没有忽重忽轻的感觉,走起来很是顺当。犁头有时会发出“嗞嗞”的声响,那是铲断扎得较深的根茎的声音。肖挺有所领教,王三叔这个人,撒肥像撒网,扶犁似端勺,干活不赖,同他的外表有较大的反差。
肖挺认为背田比挑粪要来得好些,挑粪走的较快,有种匆匆赶路的仓促感,背田却是不紧不慢,一步一个道,节奏正适合他。不过二娃说还是挑粪来得干脆,不似背田需要耐心,来回转圈,转得人头晕,二者选一,他就选挑粪。他看二娃头上冒汗,而自己和庆旺走在二三位,愈加吃重,两人都没有出汗,他为二娃的急性子而好笑。
休息了一番后,他坚持要和庆旺对调。走动时,断后之人明显比前两位吃重,好在他能够胜任,一个轮次下来后,他依然面不改色,毫不乏力。对此,庆旺钦佩,王三叔称赞,二娃脸红。以往背田时,二娃从不断后,他还缺少那股持久力。而肖挺第一次背田,第二个轮次就跑到了第三位,干的有模有样,还不显疲态。二娃羞的够呛,他也不想吞谁了,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这一下轮到他自己寒碜了。
将近四月底时,油菜花开了。
上海郊区的油菜花,开花季节是在四月初,也就是清明前后,不是在四月底。上海地处东海之滨,紧邻杭嘉湖地区,省城是在长江以北,两地相距上千里路,气候有些不同,本地的油菜花要比江南迟开约二十天左右。油菜刚开花时,这儿几朵,那儿几朵,稀稀拉拉,星星点点,一夜过后,花儿明显多了一些。以后是一天一个样,大约十天半月,田里的油菜全开花了,花朵繁茂,一片缤纷。花儿连成了一大片,明黄色的花瓣不见丝毫杂色,就象绘画颜料般的纯净。金灿灿的花朵在绿油油的秧苗的陪伴下,分外绚丽灿烂,田间弥漫着沁人的花香,蜜蜂在花海里飞舞,正是农村一年中最美的景色,使人流连徜徉,使人留恋向往。
王村北队共种了八十亩油菜,从理论上讲,一亩地可以收获三百多斤油菜籽。油菜籽要等到成熟时才能收割,但成熟时,包裹菜籽的皂荚很容易爆裂,一部分菜籽就从爆裂的皂荚里落到了地上,无法回收,因此有三成左右的菜籽在成熟和收割时就这样白白给浪费掉了,一亩地的实际收获量仅仅只有二百来斤。八十亩菜籽大约能出五千斤菜油,这五千斤菜油,就是王村北队一百多户人家一年的用油量。
当地人把打谷场习惯地称之为“场地”,因为穷困,这一带的场地几乎全是泥地,唯独王村北队是水泥场地。泥土场地最大的问题是土粒难以清除,在翻晒农作物时,土粒就会混杂其中,稻谷等农作物不是十分干净。下雨天,泥土场地不能踩踏,否则干了就会留下脚窝,很难平整,雨后的场地干燥也很慢,阳光充足的话,也要等上好几天。水泥场地全然没有这些问题,打扫完后,用水一冲,干干净净,一两个小时就干了。王静江当了队长后,他非常清楚场地的重要性,队里没有资金,他向村民们借钱,硬是铺就了这个水泥场地,欠债还了近两年。从此北队再也不用为场地发愁了,过去因场地潮湿而延误了时间的情况再也不复存在了,这样的场地使村民们想起来高兴,用起来舒心,大伙对王静江当初力排众议修建场地的做法赞不绝口。那时候水泥场地绝无仅有,北队的这块场地也就成了稀罕之物,远近的一些生产队还特意来人观看,纷纷表示等以后队里有了钱,也要像北队一样,铺筑一块水泥场地。
场地略呈正方形,边长四十米和五十米,面积两千平方米左右。这一带的农村出瓦工、木工和裁缝之类的手艺人(村上的手艺人那时就有好几个人外出去打工了),瓦工是本村人,场地铺设自然讲究。乍看平整,中间却稍稍有些隆起,向四面倾斜而去,如此设计是为了很好的排解雨水。而讲究就讲究在这倾斜度上,人站在场地里面,几乎感觉不出地面是倾斜的,平平整整,排水效果却很明显,一场雨过后,两三个小时就能使用。水泥地面非常细腻,那时不流行轮滑运动,若真的开展此项运动,就是一个相当不错的胶轮轮滑场。
油菜开花很短暂,约半个月的时间就谢了,过了没几天,成熟的油菜收割了上来,堆了满满一场地。农村的活讲究天时,油菜收上来时,春播已经结束了,播下去的秧苗蓬勃生长,在这一时间段里,秧苗不需要特别照料,收割油菜就成了主要的农活。
在场地上晾嗮了两天,人们用一种被叫作是“连枷”的物件,对油菜进行拍打。连枷设计的很巧妙,一根长木棒的顶端开了一个洞,洞里套了一根圆木棍,圆木棍又套在与木棒垂直的一块狭长条子的活动木板里,木板可以三百六十度旋转,挥动起来,木板抡着圈地拍打着场地上摊晒的油菜,每次拍打,结实而又有力,弹性也挺不错,如此设计的连枷不愧是对付油菜的一件绝妙的利器。油菜皂荚全都被打的咧开了嘴,菜籽从皂荚嘴里蹦出来,在地面上欢快地打着滚地跳动着。
肖挺挥动着连枷,但木板上下翻转不顺手,转动僵硬,一下一下的,有时木板还转不过去,根本抡不成个圆圈,劲力掌握的也不好,板子落在油菜上,时重时轻的,搞得他心里很烦躁。他抡了几下后,一上火,重重地一拍,就听“啪”的一声响,连枷上的圆木棍折断了。
在不远处的二娃一边拍打着油菜,一边斜眼看着肖挺,见他的连枷坏了,便提着自己的连枷走了过来。他先看了一下那断了的连枷,又探身朝地上的油菜瞅了瞅,摇着头说:“不行,没打好,还得重新打过。”
肖挺皱起了眉头,垂头丧气地说:“确实没打好,连枷都断了。”
“断就断了呗,这玩意有啥稀罕。” 二娃见他的神情有点沮丧,便大大咧咧地说:“老弟,犯不着为个连枷发愁,谁没打断过几根连枷?那不是个事,明儿我多做几个,让你好好玩玩。”
肖挺不满地说:“好好玩玩,我这不是在干活吗?瞧你说的。”
二娃哈哈一笑,笑话他:“算了吧,老弟,你那也叫干活?哎,我说你在边上待着别眨眼,瞧老哥我是咋耍的。” 他朝手掌心里吐了口唾沫,而后抡起连枷拍打了起来。还别说,二娃连枷打的就是好,连枷上的木板上下翻飞,三百六十度的圆圈抡得十分自然,地上的油菜“啪啪”作响,一些油菜被打的如跳舞似的上下左右地在扭动。
肖挺在一旁看着,心里不禁连连叫绝。
拍打了一阵后,二娃收起了连枷,神情十分得意地吹嘘说:“你瞧我这连枷打的,啊,够水平吧,这一下该服我二娃了吧?”
“服,绝对服,不服还真的不行。” 肖挺的态度十分诚恳,他说:“二娃,来,你教教我究竟怎么个抡法?”
“很简单嘛,长了个脑子都能学会。” 二娃摇晃着脑袋,咧开大嘴开始讲解起来了:“一不能不用力,二不能太用力,老弟,知道是啥意思不?” 他见肖挺摇头,接着说:“你想,不用力皂荚不会裂开,籽儿不出来,等于白打。力大了劲儿不连贯,圆弧不规整,节奏不好,所以力量掌握一定要均衡。还要使板子带有一点跳跃,弹性就会出来,这样一来,振动力自然就增大了。板子怎么会跳跃呢,啊?关键就是看你手腕是如何发力了嘛。我说这话听起来有点难明白,对不?关键是要多打打,多打打感觉就出来了,你就知道咱说的话不差了。”
虽然二娃说话的语气有点得意,但就是他这短短的几句话,肖挺听了,不得不佩服他讲得有板有眼,很有道理,拍打油菜不就是如此吗?真可谓是一种名副其实的心得领会。他还想,二娃这个人看起来像马大哈似的,对事物的观察倒是蛮仔细,上次说在窄窄的田埂上行走,穿鞋比光脚容易摔倒,其实也不无道理。如今把连枷抡拍这一过程中的细节讲得头头是道,很透彻,很到位,可见也是动了一番脑筋了,二娃得以如此领会,大概就叫作实践出真知吧。
想到此,他说:“二娃兄,打连枷你确实好,我这就拜你为师。”
二娃听了他的话,兴奋地拿着连枷胡乱拍打了一下油菜,而后怪怪地笑了几声说:“肖老弟,你这个态度就相当不错嘛,啊。好嘞,看师傅我今儿个如何好好地调教调教你这个徒弟。” 说着话,他又快速地抡起了连枷。
肖挺看着他轻松自如地拍打着油菜,还带着些洋洋得意的神情,不由得手心里痒痒的,恨不得抢过他的连枷,自己立马打起来。
油菜还在场地上“噼里啪啦”地挨打时,肖挺接受了一个新的任务,王静江队长让他挑上一些油菜籽,先行去梅家洼电灌站排队,等候榨油。
梅家洼电灌站坐落在距离王村六七里地以外的上游绵河堤岸上。绵河流经那里,也不知是什么缘故,从河底隆起了一块滩地,像个半岛似的牢牢的镶嵌在了河中心。滩地面积不很大,高出水面也就一米多一点,每年汛期时就没入了水中。平时,绵河来水被滩地阻挡了一下,只能从边上相对狭窄的水道流过,流水由此变得湍急起来,经年累月,把对面堤岸冲出了一个凹处,凹处所在地的村庄就叫梅家洼,电灌站由此而得名。
梅家洼电灌站虽然不大,却很出名,在方圆数十里的范围之内,就只有这一个电灌站,大大小小好几个圩区都要靠它来调水和控水。农业用水,水量巨大,虽然绵河水量充沛,但几个较大的圩区仅仅依靠自然来水,有时难免在调水速度上会产生迟缓的现象,对农时和庄稼会有一定的影响,人工调水和控水,能把不利的因素降至最低点。此外还有个排水问题,农业生产离不开水,圩区不像别的地区,最怕的也恰恰就是水。圩区四面是堤岸,堤岸一般高出地面六七米以上,形成了盆状结构,处在结构底部的田地很容易积水,一场大雨就可能带来涝灾。圩区排水比进水要困难的多,积水一多,电灌站十分忙碌,二十四小时启动,一刻不停地朝绵河里排水。不过自从建起了电灌站,以前那种整个圩田被水淹没的情况,现在已经不存在了。由此可见梅家洼电灌站在农业用水和圩田排水的保障方面,作用很大,非常重要。
电灌站还有两项任务,一是帮助附近的村落排除用电上的故障,二是向有需要的生产队出租电犁船犁地。电犁船出租是要收费的,价格不算高,一小时是二十元,不过在贫困地区,二十元的小时费用仍然是难以接受的,因此很少有人问津。有些队只是为了救急才偶尔会去租用,有些队干脆压根儿就没使用过那玩意。可惜大有用武之地的电犁船,一年四季,大半时间都搁在电灌站,难有施展的空间。二是当时的农村用电以民用为主,用于农业上的只有如简易脱粒机和电动抽水泵(当地俗称“靠埂泵” )之类小型的电动器械,这些器械没有专用电力线,都搭在了民用线上。民用线的负荷增大了,原先就有一个偷电问题,其后又有了一个经常出故障的问题,两个问题加在一起就更难应付了。偷电问题比较棘手,没有好的应对方法,电力局就只好用提高电费去加以遏制,如此一来却苦了一般的老百姓,电费甚至比城里还要高,有些人家无奈之下只好放弃用电,改用油灯照明了。故障问题使电力局也很头疼,地方偏远且故障频出,实在难以顾及。在此情况下,电力局想到了电灌站,于是出钱把站里所有的工作人员都培训成了电工,拿到了各种等级的电工证书,电灌站为电力局排除一般的电力故障,局里每年给站里发放一定的津贴,以表示感谢。电灌站的工作人员大都以当地人为主,无论是当班时间或是休息时间,排除电力故障的总是他们,家门口的人一喊就到,既快捷,又方便。
梅家洼电灌站还有个季节性的任务,在油菜收上来后为生产队榨油。每年一到油菜收割期,方圆十里八村的生产队都涌向了这里,菜籽数量实在太大,榨油机二十四小时开动,铆足劲似地往外汩汩喷油。站上的工作人员忙得不可开交,忙归忙,越忙还越来劲,那是他们一年中收入最多的时候。他们没有白天黑夜的概念,大伙轮流着休息睡觉,一个班次六小时,无怨无恼,纵然再苦再累,服务却是十分周到。前来榨油的村民们同他们也都挺熟悉,大伙说说笑笑,榨油现场一片其乐融融。
肖挺挑着菜籽来到了电灌站。刚走到门口,就闻到油香和榨油机开动的声响,一进机房,一股浓烈的菜油香味扑鼻而来,冲得他忍不住想打喷嚏。站里热烘烘的,比外面的温度要高出许多。更热闹的是机房里面挤满了人,没轮上榨油、仅排队等候的就有二十多人,加上正在榨油的队里来了不少人,忙榨油的、看榨油的、管榨油的,大伙儿都围着榨油机在打转。电灌站的榨油机房不很大,里面放了两台榨油机,叽叽喳喳的说话声伴随着机器的运转声,两种声音混合在了一起,十分嘈杂。菜籽在榨油机里加热,机器上冒出了热气,气体在房子里弥漫,这场景使肖挺想到了上海的大众澡堂,两者之间象是有某些相似之处,所不同的是电灌站里没人光膀子,衣服都穿得好好的,可听着那声响,闻着那油香,裹着那热气,同样能把人给弄得晕晕乎乎。
排在队伍的最后面,肖挺刚把盛着菜籽的箩筐挨着前面的箩筐放下,就听边上一个人对他说:“哎,小子,你是哪个队的?”
他抬头一看,见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脸上笑眯眯的。按照当地口语,年长一大截,叫人小子也不算是骂人,于是他也面带着笑容说:“王村北队的。”
“王村北队?不对呀,王村我经常路过,咋看着你面生?”
他也不想同他多说什么,更不想暴露自己知识青年的身份,于是敷衍了事地说了一句:“以前在念书,干活没几天。”
“哦,原来是这样。” 那人点点头,随后他很关心地问他:“小老弟,你喝了不少墨水,不简单,干活累吗?”
他的话一出口,引得边上几个人朝肖挺直打量。肖挺心想,肯定是自己刚才那念书的回答有些招摇,导致了那人说什么喝了不少墨水,这才引起了众人的注意。想到此,他淡淡一笑,继而轻描淡写地说道:“农村人干活还怕累?再说咱打小也干过活,不累。”
听了他这句话后,那几个人也不再朝这边打量了,回头径自接着闲聊去了。可是其中却有个人对肖挺大声喊道:“北队的小伙子,你们王队长我挺熟,他最近好吗?”
肖挺见那人有五十岁光景,声音响亮,看起来蛮友善,他也就回应道:“你说的是王静江,王叔?他好着呢,就是他让我来电灌站排队的。”
那人走上前来对他说:“你见着他给我捎个信,就说关村的关头讲,在西瓜熟了的时候,让他来吃西瓜。”
肖挺一口答应了下来:“没问题,大叔,我一定把话给你带到。”
那自称关头的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哈哈笑着说:“别忘了,啊?嗯,小伙子人不错,精气神挺足。” 说完他又凑到那几个人里面去了。
他离开了,肖挺却犯嘀咕了:怎么吃西瓜还要专门给带个信,那是什么西瓜,如此了得?
就在他们说话的时候,他的后面又排了两个人。三十岁开外的男人也不再跟他说话,径自去边上抽烟了。肖挺闲着没事,走近机器,饶有兴趣地看起了榨油。
过了一会儿,有个二十岁出头的男青年挑着菜籽走进了机房,他也排起队来了,按顺序,肖挺后面有两个人,第三位就是他。只见他放下了箩筐后,晃着脑袋也来看榨油了。还没走到机器前,眼睛一溜看到了肖挺,他一个箭步跨上前来,嚷了起来:“哎,小肖,你怎么也在这里?”
肖挺见此人有些面熟,一时却想不起来他是谁,一听他的嗓门响,便赶紧对他说:“别嚷,小点声。咦,我怎么记不起来了,你是哪位?”
“王村南队的呀。” 年轻人放低了声音说:“我叫徐连,就住在南队中间,你从我家门前走过好几回,打过照面,我可把你给记住了。”
他这么一说,肖挺隐约记得自己好像是在那个地方见到过他,他拍着脑袋说:“不错,咱俩是照过面,瞧我这记性,你不提起,我还真记不起来了,不好意思哦。”
“你到电灌站,也是来排队榨油的?” 徐连问他。
“可不,瞧这里人挺多的,不定排到什么时候呢。”
徐连马上说:“我刚来,你肯定在我前面,你领我瞧瞧,你排在哪里?”
他把他领到自己的箩筐前,手指着箩筐说:“就这里。”
徐连大失所望,他说:“我还以为你排在前面呢,闹了半天,也是在这倒数的位置上,真没劲。你瞧,你后面第三位就是我,最后一个。”
“那好,那就安心排队,慢慢来,一会儿功夫,你就不会是最后一个了。” 肖挺说。
“什么安心排队,往前挪两位也好。” 徐连一边说,一边朝两边瞅了瞅,见似乎没人注意,他动作迅速地把前面两个箩筐朝后移了移,把自己的箩筐塞了上去。
箩筐还没摆好,就听边上有人一声大喝:“小子,你想干什么?”
随着这一声吼叫,肖挺看到有个二十多岁、身体敦厚结实的年轻人,上前两步站到了徐连的面前。同时他也听出来了,此小子非彼小子,此人岁数和徐连基本相当,他叫他小子,明显带有侮辱性。
徐连嘴巴倒挺硬气,他朝两边望了望,像没事人似地说:“没干什么呀,我这不是好好的嘛。”
“没干什么?你把箩筐朝前挪,你想插队?” 年轻人气势汹汹地说。
“我想插队?你凭什么讲箩筐是我的?” 徐连说。
年轻人冷笑了一声说:“哟嚯,这两个箩筐不是你的,那好啊。”
那拖长的“啊”字还没落地,就见他飞起一脚把一只箩筐踢翻了,筐里的油菜籽撒了一地。
徐连一见,火气也挺冲,他握起拳头,狠狠地说:“你他妈敢踢我的箩筐,你想找打?”
年轻人看旁边围了不少人,他用不屑的语气对徐连说:“小子,你想打架,那再好不过了,今儿个我就陪你玩玩。” 他对他招手说:“来,我先让你打,我要是先出手,嘿嘿,别说咱吓唬你,你小子肯定就没戏可演了。”
徐连看年轻人一脸凶相,身体比自己要壮实的多,气焰一下子下去了不少,反而站在原地,不知道该怎么办为好了。
有几个年轻人在一旁使劲起哄:“打呀,咋不打了,插队的家伙,你倒是出拳呀,人家可等着你呢。” “柱子,玩个漂亮的,狠狠给他两拳,让他满地找牙去。” “小鸡似的,还想和柱子比试,那不是自己找死嘛。”
从那几个人的话语里,肖挺听出这叫柱子的年轻人可不是好惹的,说实话,肖挺练过,自然不怕他。徐连就不行了,瘦巴巴的,缩头耷脑,象个小老头,从精气神和形体上看,绝对不是这个柱子的对手。瞧柱子那虎视眈眈的架势,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一招就能把徐连给打翻在地。
果然,徐连见情形不妙,开始改变态度了,只见他指着肖挺对周围的人说:“我跟他是一个队的,我们都是来排队榨油的。”
那叫柱子的年轻人侧身对着徐连,一声不吭地在等着他抡拳,边上却有人高声叫了起来:“哎,榨了这么多年油,也没听说过一个队派两个人来排队的,这不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茬嘛。”
多此一举被那人说成了多此一茬,肖挺听了就想发笑。他知道“茬”字是农作物上的专用词,比如根茎和割韭菜等都能用上,农村人也偏好说这个字,那并不奇怪。妙就妙在这会儿用茬字,比“举”字更具体,更形象,此时此刻,徐连不就是个茬头吗?而且是个多余和招烦的茬头,人人厌恶,这样的茬头若梗在田里,肯定是要被连根拔掉的。朝前移两个箩筐有多大意思?原本正常的排队秩序,都被他给生生搅乱了。
他想得快,有人叫得也快:“听好了,小子,你他妈是什么人,队长的小舅子吗?队长他妈的派你来干什么,” 那人手指着肖挺说:“监视他?”
徐连见犯了众怒,有点慌神了,舌头也变得不大利索了,他结结巴巴地说:“不、不是监视,队长怕他闷得慌,让我、嗯、让我来陪陪他的。”
又有人大声喊叫着:“哎,他又不是大姑娘,要你陪他干啥?保不成你俩还是同性恋,你们队长可真照顾你们。”
肖挺一听,此人说话未免太损了,他有点儿按耐不住了,于是便指着他说:“那位老兄,你的话有些不入耳了,我给你提个醒儿,胡说八道可不行,你嘴巴放干净点儿。我跟他不是一伙的,他是他,我是我,你不要连带着说话。”
老半天也不见徐连开打,柱子等的早就不耐烦了,他对边上的人吼起来:“你们都别瞎起哄,都他妈给我闭嘴。这小子要同我单挑,不关那位兄弟的事。” 他的手几乎戳到了徐连的脸上,恶声说:“你打不打?打就放马过来,不打就滚到后面去,别杵在这里现眼。”
眼看事情要闹僵,就在此时,那个要肖挺捎信的自称叫关头的中年人走上前来了,他问肖挺:“小伙子,他和你是一个队的吗?”
“一个村的。” 肖挺回答说。
关头点点头,转身对徐连说:“好啦,年轻人,不要再闹了,再闹下去,你掂量一下自己的身子骨,能沾到什么便宜吗?到此为止吧,听我的话,赶紧上后面按顺序排队去吧。” 他又对柱子说:“小伙子,公众场合,千万不能闹事,大伙都看着呢。有句话叫'得饶人处且饶人’嘛,犯不着同他计较,啊?”
看来柱子认识关头,他很爽气地说:“关大叔,你说咋办咱就咋办。”
徐连正在犯难,关头的话正好给了他一个就坡下驴的机会,何况柱子已经表态一切听关头的。他这回算是拎清了,只听他嘴里叽叽歪歪的,谁也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随后他拿起了箩筐,老老实实地排到队伍的最后一位去了。这下可好,排在肖挺后面原先只有两个人,就在吵闹的时间里,又排了三四个人,徐连排在末位,隔的更远了。
柱子被关头劝走了,围观的人群也散了,站上的工作人员拿着扫把扫起了地上的菜籽,随后把菜籽统统倒进了站里的大筐子里。
一出闹剧就这样结束了。短短一会儿功夫,就像没发生过任何事情似的,人们又开始说笑了起来,叽叽喳喳的声音重新充斥在机房里。
肖挺在这出闹剧中几乎没有多说话。事情是徐连挑起的,对此他也很生气,他一直在边上冷眼观看,没发一言,只是觉得有人说话过分,他才闹了那么一句。后来关头问他,他说是一个村的,话回的蛮技巧,既使大家知道两人不是一个队的,也不至于使徐连过分责怪自己。打一上来他就知道他根本不是那个柱子的对手,这场架也根本打不起来,要是真的打起来,没人出面劝阻的话,柱子如下狠手,不定会闹出人命来,事情的最后结局果然如他所料。既然如此,就算是有人把他给拉扯了进去,他出头干什么,帮徐连打架?绝对没影的事,他本来就不是个逞强好斗之人,他是来插队落户的,丝毫也没想到过在这块地面上要去同什么人打架。他一声不吭,是在看徐连究竟如何应对,老实讲,从那时起,他就对他产生了一些反感。
一般来说,人和人之间的关系,也不是说有一些反感彼此就不能够接触,尤其是在无事可做的时候,聊几句无关紧要的话,想聊就聊呗。瞧,过了一会儿,徐连主动找他搭讪,两人又聊到一块去了,这回谈的是另外一件事了。
“小肖,告诉你一个消息。” 徐连说:“昨天,我二姨从上海寄来了一封信,说是我表妹也要到咱王村来插队落户了。”
“你表妹?”
“就是我母亲妹妹的女儿,她名叫英梅。”
“英梅?”
徐连说:“我二姨打小就离开了家乡,也不知出外去干了些什么,解放后在你们上海工作,表妹是独生子女。哎,小肖,独生子女也要插队落户吗?”
在当时的年代里,知识青年插队落户是国家的一项重要政策,肖挺看到的确有许多独生子女去插队落户了,至于这一政策的细则,他却从来未曾看到过,他对徐连提出的问题一下子也很难讲清楚,只得含糊其辞地说:“大概是吧。”
徐连问:“城里的年轻人都走了,老头老太不就唱主角了吗?”
肖挺回答说:“也不尽然吧。老年化城市是社会逐渐演变发展的过程,只有当社会的各类保障健全,物质条件达到一定的程度,才会加快老年化的进程,现在还没到那个地步。”
徐连其实根本就不关心什么城市老年化的问题,他讲老头老太唱主角,只是随意一说罢了,听了肖挺的话,他也就不再多说什么了。
肖挺想到他表妹的名字,觉得她的名字很好听,叫起来爽口,也具有一定的内在涵义,他问徐连:“你表妹姓英?”
“对啊,他爸姓英,她自然就姓英喽。我很小的时候,我妈带我去过二姨家,那时候我也不记事,后来听我妈说,表妹模样长得很好,挺招人喜欢。”
“准确的讲,娃娃应该叫可爱,以后模样是会变的。”
徐连说:“反正表妹长大后是啥模样,我也没见过,说不上。哎,咱大老爷们谈姑娘家模样干什么,不谈了。”
“就是,你说很小的孩子模样长得好,我是在纠正你嘛。”
徐连说:“小肖,咱大队就你一个上海知青,我表妹要真的来了,你就多了个伴了。”
由徐连的话,肖挺不禁又一次想到了插队落户的事情。他的表妹英梅也要来插队了,英梅是什么人? 一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年轻姑娘,还是个独生子女,可见插队落户的涉及面是很广泛了。他深有感触,仅就一个家庭而言,如有人去插队落户,影响非常大,家中的人就会时刻记挂着那远离亲人的游子并为之而费心劳神。但插队落户既是国家的一项政策,毫无疑问,就应该坚定不移地去执行。广大知识青年满怀热情地投身到广阔天地的农村中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实际上就是一个自我锻炼的过程,对年轻人来说也是大有好处的,对人生的定位和将来的生活都会有很大的帮助。七十年代时,上山下乡插队落户是一种时代的潮流,随着这一潮流而前行,有人有美好的憧憬,也有人会产生无比的担忧,无论是憧憬或是担忧,全是为着未来而着想。面对插队生涯这一现实的状况,肖挺并没有想的太多,起先他也有失落,也有苦闷,当他投身到劳动中去并同人们打成一片时,他的热情被激发了出来,这样的生活对他来说是充实的,没有什么苦恼。应该说,在那样的环境下,他的认识和行为无疑是正确的,只有具备了这样的认识和行为,才能卸下自身的思想包袱,轻装上阵,在农村这块土地上自在而坦然的劳动和生活。过些日子,有个叫英梅的上海女知青也要来王村插队落户了,她能够在艰苦的农村扎下根来吗?此时的肖挺虽然不愿意去过多的想象这件事,但徐连的话却给了他一个隐隐约约而一下子又难以抹去的印记。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再过半个多小时,天就要完全黑了。天黑了,圩埂上的路可不好走,没有月色就是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走路需要手电筒照明,不然容易闹出事来。农村手电筒远比城市热销,缺了手电筒,有些人一到天黑,就是在自己居住的村子里都不敢转悠,因此日子过的再紧迫,却也几乎是家家必备。那时手电筒的筒体是清一色的银色金属,四五节电池的长电筒,拿在手里威风凛凛,既能照明,又能防身。
排队等候榨油的人中,有人开始回家了。也有人图热闹,在电灌站里一夜不归。站里热烘烘的,五月的天气,机房声音虽响,却很舒服。这一带农村也不见有人打牌,但有人下象棋,机房的地上就摆开了两副棋子,有几个人在围着下棋和观棋,聊天下棋成了不归人的乐趣,困乏了打打瞌睡,一宿就这样混过去了。榨油机不停歇地开动,一个队榨油大约需要半天时间,机器连轴转,榨油速度还是有点儿跟不上,一长溜排队已经有三十几号人了。徐连叫肖挺一起回去,肖挺担心排队的事,徐连说站上工作人员和通宵等候的人们自会把箩筐朝前挪,不会乱了顺序。两人这才走出电灌站,趁着天没黑透,抓紧回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