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本深《灵魂的重量》51、52章
51、为自己的盛宴
从监狱的黑漆大门里走出来的林常平,首先关注的是周围的人们对他的目光,在经历了11年铁窗牢狱的非人生活,在阴暗的号房里苦度了4000多个凄凉的日日夜夜之后,他最想看到的什么呢?
他要看到沸腾的生活对他再次敞开怀抱的接纳!他要看到人们对他依然如故的尊重!
他要像一只养好了伤再次呼啸山林,冲下山来的老虎,他要问心无愧地重新投入到生活的激流之中去,再来一场惊心动魄的漂流体验……
林常平决定大张旗鼓地请一次客。
那更像是一次豪华的盛宴。个中滋味十分难言。
他请到了一大帮朋友,花了一大笔钱,其实林常平是在享受一种幸福感,尽管是有几分空洞的幸福感。他要用这一次豪华的盛宴,向人们证实他林常平的确切无疑的存在——作为一个有尊严的人的存在。他要找回一种久违了的认同感和幸福感,这种认同感几幸福感超过金钱不知多少倍!
这时的他,虽然还只能说是个临时的自由人,从身陷囹圄到眼下的自由——至少在形式上,让人感觉是忽然降临的“自由”。他要享受这种巨大反差所产生的那种解脱了重压之后的轻松感、幸福感。从这个意义上说,与其说他是在宴请朋友,倒不如说他只请了一个客人,那便是他林常平自己。
是的,林常平是在圆自己的一个梦,在囚牢里几乎每天都要重复做的梦,他要重新回归生活的激流,他要重新寻找一种自由人的感觉,寻找一种正常的人的幸福感,眼下,他对这种感觉的追求,竟然比任何时候都强烈得不可言状。
诸神归位。杯觥交错中,林常平在细细地体味酸甜苦辣五味俱全的人生,言谈之间,他往往会忽然走神,恍兮惚兮,云里雾里,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哲人们说“痛苦即财富”的道理了,他还会再拿自己人生去赌明天吗?那段噩梦般让人痛不欲生的让岁月已然过去,他究竟是无辜的还是有罪的?这些似乎都不重要了。不管今后的历史怎么评价,给他下个怎样的结论,也都无所谓了,他已经在铁窗里度过11度春秋,当初,当那只无形的手按下了国家机器上的某个按键,一夜之间他就被打入十八层地狱,按照给他定的刑期计算,这劫难应该到2005年才能彻底结束铁窗生涯。换句话说,此番出现在亲人朋友们面前的这个林常平,究竟是一个真实的林常平?抑或只是林常平的一个替身、一个仿真的影子呢?
这世纪末的五年,无论如何,他林常平都得越过这片人生的沼泽地去……
大醉酩酊的他独自吟哦:
十年磨一剑,
霜刃未曾试,
今日把示君,
谁有不平事!
52、真正的放风
这是一次放风,不是铁窗高墙里的放风,而是一次真正的人生放风。
林常平是个审时度势的明白人。他深深地知道,眼下,他首先必须调整自己的心理状态。11年狱中的生活将他的性格几乎整个儿改变了,原先不曾有的自卑犹如一条混浊的小溪,已经不知不觉地混杂进他身体的每个细胞里了,他总感觉到自己的胸前有个看不见的牌子,就像当年他在接受批斗的时候挂着的那只大牌子一样,上面写着这样的文字:“我叫林常平,我是个坐过牢的人,我和你们所有的人都不一样,我坐过牢,坐过很长很长时间的牢,在那个炼狱之中,不但没有女人,也没有信任的目光和善意的微笑,有的只是罪恶、肮脏、卑鄙无耻、低级下流、尔虞我诈,我和那帮人渣们伙在一起,度过了整整11年恶梦一般的岁月,甚至直到现在,我也没有从那个可怕的恶梦里完全苏醒过来……”
一颗沉重的心是无法负载奋进之舟的。
被自卑感深深困扰着的人会自知气短,会甘居人下,会怀疑自己、缺乏自信,那就根本无从发掘自己的优势,只能畏首畏尾,在和人的交往之中,由于胆怯而习惯于随声附和,唯唯诺诺。连眉头都舒展不开,哪还敢直抒胸臆,更不敢大胆地力排众议,提出自己的见解,这可怕的自卑感会磨损你独特的个性。一旦笼罩在精神的阴影里,你就会怵惕不安地防范一切,怀疑一切,猜忌一切,甚至猜忌自己,你会用不信任的眼光看待一切外界的事物。你会神经过敏,捕风捉影,节外生枝,疑窦丛生,结果只能是自寻烦恼。如此的心底里又怎么可能培植出友谊之花呢?与自卑感共生的便是怯懦了,一次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你越是萎缩,你的性格便更趋内向,辞令尚未出口就已变形,你举措失当,却还莫名其妙地排他,画地为牢,宁可封闭自己于狭小的空间里,也不去延伸自己意识的触角。随之而来的便是逆反心理了和冷漠心理了,为了保护自己那点可怜的自尊。往往会态度孤傲,表情冷峻,高视阔步,以最终却落入孤芳自赏,落落寡合,只能向隅而泣……
不,这些病态的玩意儿都不是他林常平所需要的,他要把所有那些消极的灰颓,那些身体里粘带着的负能量,连同做了11年的恶梦一起,统统弃之如敝屣。
林常平决定独自远行,先到外面的世界里去走一走,看一看,一边遍访名医为自己治病,一边进行一番全方位的社会考察。他已经被那高墙电网隔断正常的社会生活十多年了,心里自然会形成一种断崖般的落差,他必须将这段缺失的生活再度填补起来、连接起来。进而去寻找一条可一搏制胜的道路。他先后去了上海、温州、福州、宁德等地。这一路也捎带着收收帐,收回十多年前长春贸易中心在外面的被欠款。
一个人如果长期处在一个相对不变的环境里,循环往复地生活,没有新的信息激发他去思考,去比较,那就很容易思想僵化,很难有预测未来的能力,相反,一个人如果能生活在广阔无垠的天地里,天天处在不断变化的环境中,不断地接触到新的信息,摩擦生热的法则就会发生作用,就会思路大开,就会不失时机地找出事物发展变化的内在规律,尔后才可预测未来,谋而后动。作为一个商人,必须合乎于社会发展的大趋势和大潮流。潮头涌来,也分前浪、后浪,中国版图巨大,某些地方的今天往往就是另一些地方的明天。而这个时间差便是稍纵即逝的商机,便是招财进宝的生意了。
在那“放风”的一路上,独自远行的林常平遇到了许多新的问题,碰到了许多熟悉的和陌生的面孔,这一切都逼着他紧张地开动脑筋去思索,逼着他尽快适应瞬息万变的环境,他这人天生便求知欲极强,早已习惯了随时随地的学习、请教、对比、鉴别、筛选,而且,他在狱中苦苦积累的那些知识也全都派上了用场。他走访了几十个朋友,考察了好多家不同类型的企业,广泛的社交让他眼界大开,脑洞大开,信息量迅速膨胀,冲击着他的每一根神经。那种断崖式的落差很快就土崩瓦解了。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假如风歇时下来,犹能簸却沧溟水”。
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炉香,他林常平可以吃苦,可以受罪,但决不允许别人拿他不当回事,更不允许别人不尊重他的人格。他抱定一条决心:男子汉的战场决不是在家里那一亩三分地里。他一定要大胆地杀回商海,重新崛起,以造再度辉煌。
林常平沿着大江南北的这一趟考察,也让他的内心多了几重忧虑,他所到之处的所见所闻,见到的各色人等,让他沉入思索。十一年脱离了主流社会的他,惊讶地发现人们的意识观念全都变了,人与人之间变得从来没有过的复杂,整个社会所热切追求的就两样东西:权势和金钱。政治场上,不惜舍弃良知,道德,追求的就是权利;生意场上,不惜丧尽天良,坑蒙拐骗,无所不用其极,追求的就是一个钱字。于是到处是一锤子买卖,到处是尔虞我诈,到处是掠夺式的经营。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商品经济被人曲解利用,导致有权就可以用权来抓钱,有了钱就可以用钱来买权,整个社会利欲熏心成了一股疯狂的中国风。人的精神面貌也随之发生了如此可怕的变化,人们都戴上了虚伪的假面具,用好话来打扮自己,掩饰自己,厌烦,孤独,挥霍,而且茫无目标,过多的新奇古怪与冰水似的冷漠共生,拜金主义被堂而皇之地尊为圣经,过剩的大众消费文化的大面积泛滥正在毒化着人们的生活,行色匆匆的人们都似乎没有了持久的兴趣和耐心,更看不见那种比较持久、和谐的人际关系了,人们的欲望忽然像是所罗门魔瓶里放出来的魔鬼,任其泛滥,没有任何节制,没有信仰,不会选择,缺乏热忱,陷入盲目不能自拔。他没想到,他在狱中的这11年里,整个中国社会竟发生了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
生活病了!
问题的严重性在于人们丝毫没有意识到他们目前的生活是有病的,人们毫不假思索地将自己交付给外部世界的种种感官刺激,而从不向自己的灵魂发出小小的疑问,扭曲的灵魂只好浮游徘徊,精神和肉体常常处于游离状态,人人都随大流地生活着,而放弃了探究生活的真谛。那随之而来的危机将会是致命的,因为一切疯狂的物质掠夺和占有,最终只能导致毁灭人类自身。
那么,我们这个古老的民族的新出路又何在?
人间正道是沧桑。
初心不改的林常平印堂发亮,满面红光。更何况他经历了一般人不曾经历过的苦难,也看惯了人情世态的炎凉,他如今谁也不欠了。眼下,他不是掂量着自己究竟能做多少事,而是自己必须做多少事。他眼下已经没有更多的人生资源了,他必须拚命折腾打拼一番,来个鹞子翻身,以求实现自己生命的价值。然后再来个华丽的转身,飘然而去。他必须这样做。他没有任何理由让自己缩下去,委顿下去,那决非林常平的性格。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好运气排长队也总该轮到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