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若天成的肌理美——刘国松《吹绉的山光》的细部价值
作者:吴国亭
冰莹玉洁,山光浮动,在这雪山一角,袒露着纯净,流荡着梦幻。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种画面:只一色冰雪,不纳入别的画材,连一块裸露的石块和株枯草都没有,单纯到了不可再单纯的地步。
单纯必单调,单调必乏味,对技巧精熟的画家也是个棘手的难题。好比只给厨师一样蔬菜,什么油盐酱醋等调料都不给他,任他如何高明,也烧不出美味可口的菜肴一样。如何解决?英国美学家威廉·荷加斯指出:“如果使单纯与多样结合起来,单纯就会使人喜欢,因为它能提高多样给予人的快感,使眼睛能够更轻松地感受多样性。”这张画正是蕴含这一美学理趣,单一中求变化,单纯与多样结合,所以看去不但不乏味,反而津津有味。
津津有味的丰富性,从雪山的阴阳向背的处理和雪山表面的绉褶的起伏上表现出来。阴阳向背的大体面,明确,清晰,雪上褶斮小起伏、虚微、朦胧,溶溶曳曳,飘飘忽忽,似行云,似流水,似雪融,似冰凝。这画因是用特技制作而成,乃非手绘,当然不凝于心,不滞于手,处处柔韧圆转,神韵极其自然。这些体面和绉褶,不但具有充分的表现力,显示了山形地貌的质量感,分出了远近空间的层次感,也呈现着静中寓动的韵律感,同时还展露着丰盈的绘画艺术的肌理的美感。
全图不但精微的雪面肌理纹路饶有意趣,几块山形的布置亦均衡而具变化,而且天地的措施也甚是高妙。天,是刷染的浓黛,以衬出雪山;地,是空出的白纸。题款横置于空白雪地,固有平衡画面意味,更有规范画界作用。印章在洁白的雪地上特别夺目,之于全画,有如白衣护士身上的红十字,或如素雅的姑娘的口红,份量少,却美丽动人,弥足珍贵。从美学意蕴高度上看,这里题款印章更是溶入了中国传统绘画的神髓。这些都是难以更动不可或缺的细节。
读到这里,使我想起了艺术作品的细部价值来。因为充满这画各处的肌理,决定了这幅作品成败优劣。肌理是全局的细部。全局是由细部组成的,细部不理想,必影响全局的效果;各处细部均理想,必导致全局的成功。一幅画的经营是这样,一篇文章的遣词造句是这样,一幢大楼的一砖一瓦的铺砌也该是这样。欲求好的质量,细部是决不容忽视的!如果这张画只留下雪山空空的轮廓,失去这浑若天成妙不可言的肌理,还有什么美感可言?如果换成一般笔墨皴法还有什么特色可言?如果天地和题款印章换个办法处置,还有什么妙造境界可言?每见一些作品站不住脚,倒不是什么笔墨功夫不行,问题往往出在细部或局部上,一山一水,一石一树,乃至题识印章,在创作时我们究竟推敲得如何?我想在我们作品的成败得失中,大家该是有共同的经验教训的。
在这冰天雪地,真气流转的画面上,我领略着画境,分析着画法,思索着画理。
在前面一篇介绍《阴山》的小文里,约略提到了画家作画的方法。那些画主要用的是拓墨法和拼贴法;这张画用的则是水拓法。两画手法不一,效果和意趣大相径庭,体现了画家的“画避雷同”的严肃的创作态度,也是该在这里赘上一笔的。
<当代山水画佳作赏析>1994年7月第1版
编著:吴国亭
吴国亭《当代山水画佳作赏析》
编后缀语
日本美术评论家吉村贞司先生对中国当前绘画状况发议论道我感到遗憾,中国绘画已经把曾经睥睨世界的伟大的地方丢掉了,每当我回首中国绘画光辉的过去时,就为今日的贫乏而叹息。'又说,'我希望至少不要把过去的伟大作品全部都当成过时的东西丢掉,好好地研究研究,好好地看一看,再在这个基础上发现美的道路,走上新的旅程。'(《宇宙的精神自然的生命》)好心的批评,偏颇的意见和恳切的期望,都搅在一起了,其本意是希望我们在尊重民族文化传统的基础上贯彻古为今用推陈出新的精神。每当我翻到笔记本上的这段话时,真是百感交集,不知该从何说起是好。
是的,眼下有一批'美术家',他们有的只学了十年八年画,有的甚至只学了两三年画,手头既未掌握笔墨功夫,胸中又无文墨积累,可极能经营、颇善公关,常常活跃于电视银屏上,应酬于豪华的酒宴上,作品刊印在自费的画集里,张挂在大宾馆的小卖部中,其至挂着'中国著名画家'的头衔奔走于海内外,把个画坛搞得有声有色,十分热闹,像卖假药的江湖郎中那样滥造又丑又怪的东西四处兜售。
对此,许多正派的画家们是不屑一顾的,指出他们的怪画背后所隐藏的实质是:一些有点成就的画家在具象上创作不出新意来,画点怪画来掩盖他的窘迫相;而那些技术本不高明,出不起风头,画点怪画,可以吸引一部分人的注意,如果怪得新奇的话,还可一鸣惊人。
鲁迅曾说一怪即便胡来。'胡来正是藏拙的好办法。但是,与此同时,中国当今尚有不少耐得寂寞,认真做学问的画家,他们人品端悫,谦虚谨慎,并且甘于淡泊'不随时俗浮沉,默默地探索着比前人更深更广的艺术道路,他们是我们民族文化的主流,画界的精英,精神文明的中坚。我想,吉村先生可能看到的只是中国画界鱼目混珠、瓦釜雷鸣的前者而忽视了后者所发出的感喟吧!
有感于此,我一直就想编著一本能够真实全面反映当代中国山水画水平的画集,顺便写点宣传文字,阐明自己的观点,让人们真正摸到现今山水画创作的脉膊,于端正画风、于学术研究作点实事,在画界哪怕起点微小的作用也好。然而古人说,'评画大难,苟非巨鉴,必不允当。'(清·范玑)我非巨鉴,怎能胜任?孟子说:'人之患,在好为人师'。
我又怎敢在人们面前老三老四指手划脚?但心中确实有一种难以抑制的强烈的社会责任感涌动,加之全国各地广大习画者的普遍要求和出版社的一再催促,在主客观的迫使下,不避才疏学浅之短,以一名讲解员的身份和口气说话,不摆居高临下的架子对待作者和读者,总该是可以的吧!于是丢下画笔,干起这吃力的'爬格子'的营生来,时辍时写,前后花了两年多时间。
书中入选的篇什自然反映了编著者的观点和对作品的理解,这些作品不能说张张都无懈可击,不过,总体上看都相当严肃,较为完整,多能在传统的基础上有所创新,反映生活有一定的思想内容,有特定的意趣,画面的组织和笔墨也经得起推敲,至少没有把民族传统'当成过时的东西丢掉'。
我在选画时主要把握艺术质量,而不计作者社会地位高低,知名度大小,润格多少,年龄长幼等画外因素。我尊重学术权威,但也不怠慢无名画家。这一点,在目录的编排上读者亦可看得出来,前后次序无轻重高下之分,主要考虑题材和风格的变化,使全书取得统盘平衡。
还要说清楚的是,一幅优秀的作品应该在各个方面都是站得住的,无论从选材、立意、布局、笔墨、色彩或者从气韵、格调等各个角度去分析都有可取之处,但要对八十余幅作品泛泛而谈,定然象报流水账一样乏味,谁还有兴致逐幅细读下去呢?'大观园'里的姑娘个个标致,但美得不一样,各有各的相貌,各有各的风韵,我力图用自己有限的知识在这许多画幅上,象中求理,形中取法,通过逆向思维,依循画家足迹既寻觅它们共同的东西,更着重它们自身的特点予以解说。
关于作品的分析,歌德曾说过广题材人人看得见,内容只有费过一番力的人可以寻到,而形式对大多数人则是个秘密。'绘画艺术美更多的则是形式美,解说的重点侧重于艺术形式规律的揭示就是很自然的事了。
囿于编著者的见识,除入选作品之外,各地定然有许多我不知道的高手和精作被遗漏,有些是约了稿而无条件提供幻灯片的,有些是约稿限于篇幅怕增加读者负担而精减了的。
书稿付梓时,遗珠之憾与割爱之痛交并于心,实出无奈,敬请有关同仁海涵;同时由于编著者学力不逮,对作品开掘得不深不透,或许难免还有谬误之处,也希作者和读者指教。
吴国亭 1992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