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定笔记:徐水清苑交界处的漕河

梁东方

春末的谷雨时节,继续每个周末带着父亲一起出去对周围地理的探索之旅,这既是父子共同的兴趣,也是一种旅行,一种徜徉四季的观景,一种锻炼身体意义上的运动。

大多数时候,这样的行程都只有一个大致的方向,沿着大的地理脉络或者节点,每次不求多,只要能抵达一个点,走一走、看一看便很满足。这一次沿着窄窄的道路穿行了几个村庄之后,到了漕河下游的地方。

漕河在下游地带大致上可以作为徐水和清苑的界,虽然县界与河道之间互有参差,但并不影响总的判断:到了河边大堤上也就接近了另一个县域。这次抵达的东于庄村,就是这样平原深处漕河河畔的一个地方。

在这里,漕河在狭窄拘束地向下游曲折前进的过程,在逐渐靠近白洋淀的时候呈一种类似喇叭口的形状,由窄而宽,豁然开朗,两侧的河堤一下相距遥远起来。两岸的村庄各在堤坝之外,互相之间只能遥遥相望的格局因为河道里常年无水而形成了直接翻越堤坝的道路。道路跨越河道中的麦田苗圃,绕过沟壑状的深深河道,互相通达。河道之所以留这么深显然是为了让每年的雨水径流有路可走,不至于冲击河道内的田地上的庄稼树木。人与环境的适应关系,在没有了水这样持续的极端情况下,依然几乎是马上就重新找到了妥协的办法:正好可以利用不走水的河道种地。

不过平原上长期没有地表径流,只有田地的情况并非永远可以持续的。干涸会从上而下,从外而里直接威胁所有生物的生存。当然,这样的威胁并没有影响人们生活的信心,眼前正顺着河的右岸,在广袤的麦田里铺设的黑色管道,像是一道大墙一样延伸着的黑色管道,就是提高生活品质的燃气输送设施。

黑色的燃气管道长长地铺展在麦地中间,这些管道要先在地面上焊接制作完成之后,才能挖沟入地。焊接过程很精细复杂,并非简单的焊接本身,还有涂层与加固等工序。穿着橘红色工作服的工人在轰鸣的机械声中紧张地劳动着,一点点地前行。中午的时候他们只是稍微离开工作现场几步,蹲在麦地里吃一个盒饭。麦地是绿色的,工作服是橘红色的,饭盒是白色的……

有农人在远处的麦田里喷洒农药,走过他身边的时候,互相打了招呼,提醒他喷农药得戴上口罩,他立刻笑了,说是是,忘了带了。从他身边经过都会被熏得紧走几步,他身在其中却有点浑然不觉的意思。这是一种传统上的不在乎的态度,凭着强壮和粗糙面以不变应万变地对待生活中的种种,劳作虽然辛苦却也无往而不胜的经验助长了这种传统。

麦子从谷雨时节开始麦怀胎的历程,未来的一个月是它们最终的生长期,它们会一天一个面貌地快速形成大地麦浪的宏伟景观。要在这样宏伟的麦地景观里找到一条可以深入其间且不走车辆的土路散步,其实是不太容易的。精耕细作不仅消灭了所有的杂草野花,也尽量占据了全部空间。以至于在一望无际的平原上,你真正想找一片无用的闲地,并不容易。也正是在这样的意义上,漕河这样逶迤而来又迢递而去的庞大的“无用”之地,才成了大地自然风貌的一点点宝贵遗存,即便没有了水也依然宝贵的遗存。

堤坝不高,却足以在平原上形成高远的瞭望视野。在没有阳光的阴天里,这样的瞭望不受光线干扰,非常宜人眼目。没有了视线障碍,天顶的云和天脚的云在一个视野里可以完全纳入眼底;云的层次和颜色差异使它们幻化出无穷的联想,只是走在堤坝上仰望着联想,就能让人乐此不疲。而村庄和树冠所组成的起伏曲线,和几乎与天空一样辽阔的麦田背景,则使天地一体,为这漕河流域的华北平原上的美,做了恰如其分的注脚。

堤坝上的道路是竖着铺的砖,砖被车辆碾压而歪斜,也使后来的车辆走得更一路歪斜。偶尔有车辆也就都开得不是很快,不至于立刻就对堤坝上的行人形成呼啸而过的威胁。堤坝上的杨树都尽数被砍伐之后重生的小树苗像是灌木一样丛生着。可以看到堤坝下面麦田里的一道墙圈着的院子上,写着“大午畜牧”的字样。

一个老农带着两只狗在堤坝边锄地,两只狗都趴在地边上,懒洋洋地等着。中午的时候老人扛起铁锨,说了一声:走啦。两只狗都不动。老人在弯腰干了很长时间活儿以后,一时不能将身板完全挺直,不由自主地卡巴着腿走了几步。这样蹒跚了几步见它们都不动,就又喊了一声:走。后面的那只狗站了起来,慢慢地跟着走。前面的那只依旧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地趴在那里,因为无法做出任何表情,所以它的神态很容易给人造成完全无动于衷的感受。实际上它们是要在主人走上几步以后,才会起身跟着的。它们的清闲和主人的劳作之间,有一种小孩子式的无能为力甚至心安理得,但在依顺的层次上是绝对无可置疑的。这是大地上的人和万物自然逻辑的一部分,像这样万木开始葱茏起来的春末时候的植被一样,自然而然,水到渠成。

可惜的是身边的漕河已经没有了水,没有了历史上流水潺潺、丰茂葳蕤,天高地远、水声欸乃的旧貌。今天还能在那样的旧貌的遗存里,在终于可以不被打扰的地方站一站、走一走,便也就知足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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