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为谁春】第一章 天涯孤棹相与还·盛宴
席间众人问个不停,都是些家常闲话,问我年来生活起居、琐碎详情,以及祖母所患何疾、几时故去等等,我一五一十如实回答。由文焕起,从小在一起玩耍的兄弟姊妹们轮流上来敬酒,重新厮认,我已有三分醉意。刘玉虹叫她女儿琬潜再敬一杯,我辞道:“真不能了。”
宗琬潜笑道:“姐姐这杯一定要喝,这一杯我代我哥来敬你的。”她哥哥?宗质潜?刘玉虹也道:“是啊,云儿,你还记得么?小时候就数你两个最要好,总是形影不离。——就跟今天的小妍和阿蓝似的。”阿蓝就是那个俊美得如钻石闪亮的小男孩,他和小妍原来都是慧姨弟子,小妍遇险之后,他便一直小心翼翼跟在她前后左右打转。闻此众人不由轰堂大笑。阿蓝涨红脸,又似乎有些欢喜,小妍则只顾与别人说话,众笑,她也不加理会。
我亦失神,有淡远的记忆,在心底最深处,蛰伏已久,此刻悄悄蠕动起来。饮尽杯中酒,问:“宗大哥想必很忙,没参加年底会武?”
琬潜调皮地笑道:“我哥接管宗家生意,不曾加入清云。但也还是经常住在园子里,姐姐不用急,有的是见面机会。”
我对于这没来由的调笑,有点措手不及,但笑不语。
宴散随慧姨回冰衍院。一路上我扶着她,她笑道:“那没什么,好几年了,我都习惯了。”
我自母亲亡故离开清云,隔十年之久。十年的流光我以为会改变很多,而其实没有,甚至连云姝相貌,被岁月辗过留下的痕迹都并不多。
唯一改变得厉害的只有慧姨。她那风采俨然,不期然添出几分沧桑,当初她的笑容,和煦温暖犹如三月阳光,而今一样的笑颜,却已失去最初明艳灿烂的光华。
慧姨和母亲,武功、才华,乃至容貌,无不傲称当世,她们是患难与共的知己,然而性情迥然相异,母亲喜静,她喜笑闹,母亲安静得可以一整天不说话,两人在一处,整天就只听见慧姨笑语……而现在,她也几乎是那样沉默着了。
最初我心里很有些怪慧姨,如果不是她在母亲出事时,那么突兀地谢罪退位,有她这一帮之主在,母亲或许便不会被人逼到绝境。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才逐渐领悟,她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眼睁睁看着我的母亲被一点一点逼上绝路。母亲失踪的两年中,我没见到她。她显然不在清云园,进一步推想,当时她一定也在经受着某种不为我知的磨难。
母亲去世,恰逢离朝风云变幻天地倒悬,今成宣帝篡位,列举废玉成帝三十二宗大罪,我文家和慧姨皆有入。可怕的是慧姨竟独揽其中一十三项之多,其中之一,便是动用朝廷力量寻找“逆臣”下落,即寻我失踪的母亲,由此可知慧姨从来也未放弃过拯救我母亲的希望和努力。
我远离清云,初是想着一生一世都不再回来。但云姝每人皆有书催归,并年年派人探望。这些年清云与朝廷对立,处境也甚艰难,既能如此,可见盼归之意殷殷,祖母病故后,我再也无辞推托。回园之际,尚带少许负气,然而这一切气愤,一切恚怨,在见到清减如斯、憔悴如斯的慧姨之后,便化为乌有。
她握住我手,无语地看我。宴席之上,慧姨几乎不曾开过口,但这样既伤心欲绝、又欢喜若狂的目光,片刻也不曾离开。
我忍不住伏在她怀里低低哭了出来,好似茫茫大海,获一缕指路明光,好似迷途孤雁,重栖暖巢。
慧姨搂着我,轻声道:“云儿,你人虽回来,只怕还是怪着我们的吧?你母亲获罪的根源,全从我身上来。你若想知道详情,我决无半分隐瞒。你要恨,便只恨我一个罢。”
我身子一颤,我早猜到母亲之事和慧姨必有关联,否则她们两人不会同时获罪。而母亲掌管紫微刑名,所结冤家不少,出事时自然首当其冲。
心中波澜起伏不定,但轻轻摇头。究其内部而言,无论多么复杂,总不外乎是内部倾轧,于是慧姨退位了,谢红菁继任了;母亲死了,陈倩珠接管了。我回到清云,是为了淡忘一切仇恨,是为了重拾昔时情缘,又何必刻意去挑开那层层血淋淋的伤口?
“慧姨你不用说。过去的事情便让它过去。我花了十年时间,是为了淡忘,为了抹却心头创痛。倘若我仍然怪罪于这里任何一个人,便不会再回来。”
她看着我,眼睛里神色复杂,半晌才说:“你真是很象她。”
一夜未寝。天微明,我问道:“慧姨,萧鸿院——还在吗?我想去看一看。”那是母亲生前住处,但我不确定,萧鸿院是否还予保留?
慧姨凄然道:“还在。设了灵堂,她们说,以作纪念。”从这句话里,听出慧姨压抑的不满。她口口声声让我不要怨着他人,然而,她自己心里,却又如何呢?
于是稍事准备,向萧鸿院方向走去。
萧鸿院和冰衍院,是所有东部云姝住处相隔最近的两所院落。走不多久,已望见寂寂长门,落着一具重锁。
慧姨推开侧门,略一踌躇,驻足道:“这里,平常都是锁着的。一来防人轻入,二来,她……”
她没有说下去,一霎时神色有不易察觉的悲怆。我已会意,母亲虽死,罪名却不曾减,这时开着的侧门,想是为了我私祭方便。今儿一祭之后,当如平时,我不能常常至此。
庭院凄冷,飒然微风。虽无稗草荒凉,依依若闻昏鸦倦啼。
楼上已封锁,前厅改成素帏白幡。两盏长明,昏暗暗,冷幽幽。
我在灵前呆立,心思翻涌。失亲切肤之痛,而今唯余淡淡惆怅。慧姨点起清香,我跪下叩首,暗祝:“妈妈,锦云不孝,重回清云,但愿还文家一个清白,还你生前清誉。妈妈,你在天之灵,请保佑女儿。”
站起身来,见到慧姨扶灵而立,痴痴望住了幡内母亲画像,哀痛之色不能尽掩,低低地道:“瑾郎,我既不能救你于辱难之中,也不能照料你身后之事,你在天有灵,可曾怪我?”
瑾郎是母亲小名,她为人端严,这个小名清云上下人人皆知,除慧姨再无第二人这样唤她。我伤心一动,重又落下泪来:“母亲不会怪慧姨。”
她点头,微微苦笑:“瑾郎是不会怪任何人的,我却不能原谅自己。”
我无语可慰,只道:“慧姨,保重身子,请节哀。”
过了一会,她道:“云儿……倘若,倘若她……倘若你还有一个弟弟,或是妹妹,你能接受吗?”
我浑身血液一激,昨日坠楼那精灵女孩笑貌瞬间闪过脑海,心儿怦怦直跳:“慧姨,你说什么!不可能……那不可能!”
慧姨深深看着我,因着我激烈的反抗,她眼神里慢慢黯然,轻声说:“没什么。”
我不再问,又燃起一炷清香,双手只是发抖:“慧姨伤心过度,神智糊涂了,我的妹妹明明已死,哪里还有什么妹妹?一定是她搞错了。”但是那个玉雪般的孩子,慧姨万般宠溺的神情,昨日停云楼所见景象如潮水般奔涌激荡而来,陡然间手足冰凉。
出灵堂,谢红菁派人来接,到前面梅苑蕙风轩,云姝大多聚在此地。慧姨并不同往。
紧张忙碌的总坛大会之后,云姝无论神情和穿着,都显得随兴,所聊也是些家常闲事,逐渐论及帮内一年一度评定赏罚。谢帮主道:“清云祸乱之后,元气大伤,这几年会武,始终没出什么人才。银蔷已连获三届武魁,为着她是云姝的女儿,咱们避嫌,每次都不论结果。如今清云渐上正轨,今年可再不能这样了。”
我听她们讨论帮务,欲要告退。谢帮主不许,道:“我们所议之事,也和你有关呢。”
我说:“帮主但有所命,锦云敢不依从。”
谢帮主道:“我是在想着,叫你和银蔷顶上两个朝波的名额,因此先把你们叫来,问问意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