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华胥梦短 3.对剖
山色清奇,长空如洗,微风中挟着叆叇年轻女弟子们银铃般笑语,裹着花木清香时时拂过身体。吴怡瑾精神为之一振,数月以来埋头于人事、离乱的苦恼仿佛随之飘散。文恺之时刻留意着她的神情,见她这一刻忘形的喜欢,霎时把这个山庄倒底是不是允许外人住下的顾虑抛到了九天云外。
只要她欢喜,这个山庄,这片连云岭,就算他去恳求“老爷”,得他恩赐,将这些送给了她,又算得了甚么呢?
沈慧薇是所有人当中最为忙碌的一个。白帮主身受重伤,水牢里长期浸泡,伤处受到感染;成湘小腿上生生撕下一块肉来,而且伤口里也带着毒素;宗华日前所受内伤没有好透,经一路风尘,又有趋重的迹象。全帮现有的人当中,唯一通于医术的只有她一个。再加上众子弟吃住暂行,所有繁杂冗陈的事务,都要一一安排,恨不得有三头六臂方好。
吴怡瑾一到,义不容辞开始帮忙做事。两个人明明才认识不到一天,却仿佛熟悉已极。那个少女那样疏淡的性格,任何人都会感到有些距离,唯有沈慧薇不然,笑嘻嘻的把她差来遣去,毫不客气。吴怡瑾别的倒也罢了,只是懊悔不该经不住磨,把自己的小名告诉了她,不过一柱香时分,她叫着“瑾郎”、“瑾郎”已经传遍山庄内外。
吴怡瑾羞红了脸,悄悄抗议:“我很久不用这个名字啦。”“瑾郎”的叫法是从前还没有正式名字时,父母随口叫的乳名。自从父母过世,就没有人如此称呼了。师父总是叫“瑾儿”。但是沈慧薇顷刻之间就把这个乳名及随之所带来的回忆都挑上心间。
文恺之插不上手,去找宗华聊了会,忍不住说起了心上女子,满目欣然。宗华却是长吁短叹不痛快,再三盘问,才吞吞吐吐说了一点实情,他与师妹谢秀苓青梅竹马,虽未正式定情,亦算情投意合。没想到一场风波,虽说化险为夷,可阴影却在其间落下了。这片阴影,由于沈慧薇把谢秀苓生擒回总舵,指她为奸细,而显得尤其巨大阴森。
他语气中不无矛盾。旧日情份未泯,但是受到沈慧薇的救命之恩,他直觉上似乎更加信任后者。然而对于贵族少年来说,舍弃或取决于任何一方,都是极端痛苦之事,特别是,又看出了母亲的态度,分明对沈慧薇极有保留。
同样沉迷于一种不可自拔的感情,文恺之相当敏锐地猜出了他心底的取舍,和真正使他不安的原因。在心内盘算了片刻,告诫道:“那位沈姑娘,我也见过,无疑是极可信的。只不过留一点距离,未始没有好处!”
宗华愣住了:“这却为何?”
文恺之冷笑道:“宗家生意遍布天下,情报无所不在。这连云岭一向是皇家私地,你不会不知道吧?”
“对,但这和沈姑娘又有什么关系?”宗华问着,神色却不自禁凛然起来。
文恺之好笑:“你还真是身在迷局,不识庐山真貌了。连云岭既是皇家私地,你那位沈姑娘看起来也不象是莽撞行事的人,她为何带着叆叇弟子在此堂而皇之住下,你连这其间的缘故,也想不到了么?”
宗华为之一凛,久久不语,半晌,颇为垂头丧气地长长叹息。
文恺之微笑道:“你是少年才俊,更兼富贵风流,何患无妻?”
“好小子!竟取笑我。”宗华笑捶了对方一记。虽然是受伤在身并加以节制,这一记也够文恺之跳脚了,“你又怎么会突然到这里?我没听见你文大人光降期颐的官报呀?难道是看见了那位吴姑娘,不顾一切跟下来的吗?”
文恺之是不顾一切地留下来,而起初来到期颐,则另有原因。但这一点也无需予以纠正了,他微笑着算是默认下来。文家书香世代,名门望族,但宗家上一代娶的就是江湖女子,倒不会纠结这一点,宗华只是好笑于好友的痴情,少不得还要给他鼓劲加油。宗华得文恺之暗示,情绪低落,但好友有这一段旖旎风光,倒也不失为一个美妙插曲,使他心情略舒。
宗华服药后小歇,文恺之独自徜徉在湖边。忽然之间,嘴被掩住,一个人把他拖进了其后的林子。
“啊……”来人稍微撩起一点蒙面巾,文恺之忍不住一声惊呼。
来人压低声音道:“好小子,你好大胆。主上为你急得立即动身返京,几乎惊动了所有暗线。你倒在此享受美人恩。哼,国事家事朝堂事,这就都不管不顾了吗?”
文恺之苦笑:“我……会返京谢罪的。”
“你没把主上身份也泄露出去吧?”来人目光炯炯,逼视着他。
“当然没有。只不过……”文恺之嗫嚅道,“我的身份可是没能瞒住。”
“我已经知道了。你为了救那个白衣小姑娘,把身份和皇甫总督挑明了,这倒无妨,只不过关系到主上之事,你可一字别乱说。”
文恺之品着他话中之意,试探问:“主上……又下来了?”
来人在蒙面巾背后发出低而沉闷的一哼:“所以他才喜欢你嘛,都是一路……”
生生把“货色”两个字咽下去,文恺之偷偷一笑:“你该寸步不离跟着他才是,我不会闯祸的,主上可说不定。”
“我跟着他有屁用!”蒙面人几乎要发作,又忍住了,“再说,我也有别的事。此处不宜久留,我先走了。”
目送那蒙面人出奇高大的背影消失于视野,文恺之才觉得冷汗流满后背,山风吹来,冻得瑟瑟发抖,他微微苦笑:“好一句家事国事朝堂事!……这家伙,要把这么一句话对娘亲一说,我还有活路走么?”
傍晚时分,一切的忙忙碌碌才算有了头绪。但刚一宁定,又有小弟子一头冲进来:“外面有很多人过来了!”
这么不清不楚的一句话,自然极易惹起恐慌,只有沈慧薇微微笑道:“别着忙,应该是第二批援助人马到了。”
果然一语中的。原来她听宗华说他是第一批,就知道还有后来者,便嘱咐方珂兰和许绫颜出山相迎,这两人年龄虽不大,但聪敏机变,武功亦自不弱,就算遇到什么莫测意外,也能有应对之法。
第二批叆叇弟子,为首者居然是萧金铃。
所有熟知萧金铃性情的人无不惊诧万分,只因萧金铃决非那种碰上困难会冲在前面的人。
只吴怡瑾心中明白,而且隐隐感到紧张。
剑神之死这个消息,即使不是由李堂主等人带了回去,也已经日渐在江湖上流传开来。在情在理,作为剑神的妻子,在这种时刻,都应站出来的。
但是她来了,只怕麻烦也接踵而至。
吴怡瑾是见过这位师娘的,师娘的样子颇不和善,听说剑神要带着徒儿游荡天下以长见识,更同丈夫歇斯底里大吵大闹,以至于师徒俩一琴一剑半夜悄悄逸走。她名份在那里,吴怡瑾隐隐有些怕她。
剑神的未亡人,理所当然受到重视,连白帮主亦忍着伤痛亲自出来迎接。
吴怡瑾踟蹰了一会,上前拜见:“师娘。”
“你?”萧金铃眉头微微一跳,果是没有好脸色,冷哼,“他的小徒儿?”
吴怡瑾垂首道:“是。”
萧金铃冷然沉默片刻,突道:“你倒是穿得一身白,不过怕不是孝服吧?当这时节,还计较着好看与否?”
吴怡瑾决计料不到她会挑这个刺,一时回答不出。白帮主瞧得分明,笑道:“你可是误会了这孩子,从她师父过世以来,还不是为我这把老骨头忙活了?唉,金铃,想不到你我如今一起成了未亡人,真说得上同病相怜了呢!”
一语惹起萧金铃无限哀怨,两人倒果真面对面同病相怜起来了。沈慧薇趁此机会,悄悄把吴怡瑾拉到后面。
两个女孩子走了进来,都是一袭紫衫,前面那个是谢秀苓,后面的女孩才十三四岁。这个女孩和谢秀苓长得颇有几分相似,所不同的,谢秀苓以往傲慢的神气里如今带着几分躲闪惊慌,而这女孩,却如千年冰岩上的严冰,浑身散发出冰冷的光芒。
吴怡瑾注视着那气质冰冷的女孩,没来由打个寒噤,悄声道:“你不是说谢师姐陷害白帮主?怎么……我师娘不知道吗?”
沈慧薇摇了摇头,眼神迷惑。谢秀苓居然毫无拘束的走进来,她也感到不解。
但她在临走之前,担心谢秀苓武功较高,留下丁堂主等人万一遇见意外便难以应付,遂以重手法封住了她的经脉,使其暂时失去武功。仔细看去,谢秀苓被封的经脉并未解开,走进来的步姿,有些虚浮。
吴怡瑾又问:“后面那是?”
沈慧薇道:“是谢师姐的同族堂妹,谢红菁。”
“哦!”吴怡瑾心头一颤,连面色也有些变了。
“怎么了?”
“……”直觉上,谢红菁那个身份带给她异常的不安,可是,怎能把这种心思轻易宣诸于口?
白帮主注意到了谢秀苓,笑容里有了些微冷意:“秀苓,你还敢来见我?”
谢秀苓双膝一跪,泣道:“请师父容我辩解!”
“你还有言话可说?”
谢秀苓嘤嘤哭道:“师父,如今一切都不利于我,弟子蒙受的不白之冤,想来也是无法辨白的了!只求师父容许我一个清白的死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