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年少】第八章 光动绿烟隔岸竹·拒绝
对于华妍雪拜师这件事,谢红菁态度出人意料的暧昧。那女子据说是清云前帮主,因罪罢黜,平常原是遮遮掩掩,秘而不宣,提也不准多提。一旦被发现了秘密,倒反而恨不得把她塞给华妍雪做师父似的,那禁地亦不再是禁地,甚至准许妍雪堂而皇之造访,第二天又专程派人把她送到了幽绝谷口。
华妍雪也顾不上细思这内中有何奥妙。见到沈慧薇,竟象是见着了平生所无从想象的人,那样近,那样亲切,她是那样仰视。有从未有过的暖流在心头竦动,——或者那便是“爱”,对至美至亲者出于天然的爱,发于内心的慕孺情怀。
当她再度踏上山间小道,四周的风,轻轻卷起地面寂寥落叶。她慢慢走着,脚步,如同变化多端的心情,一步步进前,一分分沉重。越近幽绝谷,一个事实便越分明的放在眼前:在拜师这件事情上,肯通融的是谢帮主,而不是谷中幽居的那人。
悄然捏住了挂在颈中的星形玉珞,她身世所留唯一念物:“爹爹,妈妈,你们一定要帮我,我要跟着慧夫人,拜她为师。”
穿过竹阵,着实费了一番心机。竹根下的紫色竹叶标记一点都没有了,昨天两人有意摘掉了一些,但今天一片叶子也不复留着。幸而她记性甚佳,又曾着力记过道路,一路走去尽走生门,等到穿出竹林,方位和昨天有点不一样,但眼前还是那道屏风一样的山崖了。
华妍雪兴奋地跑了起来,扬声大叫:“慧夫人!慧夫人!”
花影里有人抬起身来。妍雪冲过去,因为跑得急了,胸口一阵疼痛,只顾喘气,一下子声音梗在喉咙里,说不出话。
她正在料理花儿,坐在一张杌子上,正午的光照,令她苍白面颜添了血色。看着远处跑来的小姑娘,有一如昨日那种平静详和的笑意,对于这孩子的出现,早在意料之中,又有些无奈。
“师父……”
沈慧薇一抬手,阻止了这样的称呼,温和说道:“你吃饭没有?”
华妍雪吓了一跳,她做足了准备,准备接受再一次拒绝,哪知对方开口说的,竟是这么一句平平常常的话。
“师父,我……你答应了?”
沈慧薇微微笑了,妍雪觉得她其实很是爱笑,而且那样宁静致远的笑容,令人看来无比舒坦。她从身边取了一枝竹杖,站了起来,道:“我这儿只有粗茶淡饭,唯恐怠慢了华姑娘。”
“华、华姑娘?”妍雪觉得不妙,“师父,我叫小妍,叫我小妍吧。”
沈慧薇不作声,竹杖点地往屋子后头走。
华妍雪跟着她走到屋后,远处山壁流泉倒挂,飞溅如珠玉,泉边怪石嶙峋,点缀着几株老梅,折枝横斜,树无片叶,姿态古拙虬劲,在石与水的映衬下,宛入画中,不由赞了一声。
有石桌石椅,她已坐下了,听到赞叹,倒似有些不安。
华妍雪走过去,又叫:“师父!”
她有些苦笑:“华姑娘这样叫,折煞待罪之人了。”
“师父!”妍雪发急,一个只管叫,一个只管躲,还是一无进展,“师父你说什么呀?——我是你救的呀,你还记不记得?……你救了我,还写了文晗心法给我,那时我便想着,我要拜你做师父。刘夫人、绫夫人她们都同意,就是谢帮主说要看缘法,所以我老见不到你。可我还是看到师父啦,不是缘份是什么?师父,你明明都已教我入门,想不认也不成啊!”
沈慧薇微笑道:“嗯,原来是因为文晗心法。它除了帮你疗伤,再无别的用处。练个一两年,不必再理。园子里刘夫人,方夫人,武功见识都远远较我高明,以华姑娘这般人材,跟着我这个废人,实非上选。”
华妍雪泄气地说:“说来说去,师父就是借辞推脱罢了。我要拜你为师,才不管谁的武功见识高低,你不要我,是嫌我太笨吗?”
青衣小鬟拎着一个木桶走来,盛两碗米饭,只有一碗炒青菜,一碟子生黄瓜,放于二人之前。
沈慧薇见她只管注意那异常简单的菜式,解释道:“我茹素持身,已有多年了。”
华妍雪点头:“难怪你脸色苍白,看上去身体很不好的样子。”
沈慧薇失笑:“看上去身体不好么?我倒没有觉得啊。”
这一次是真正被逗笑,相见以来,还是头次见她放下心事的笑靥,明明朗朗,妍雪一下看呆了。她倒底是个怎样的人啊?为何她的举止形容,竟能如此端庄自然、优雅无极?小姑娘稚气地生出一股强烈愿望,恨不能摩仿她神气,学她动作,甚至是学她的声音和她的笑容。
“不怕,我吃得惯。”端起饭碗,小丫头急急表白,“师父,我是山里猎户人家的女孩儿,吃惯粗茶淡饭。”
沈慧薇点了点头,道:“华姑娘的口音,似是尧玉群山那一带的。”
她是没话找话,以使不冷场,华妍雪可想说的紧:“我爹爹原来在秦州洪荒以打猎为生的,后来遭逢山林大火,一村人都差不多烧死。我爹爹带我还有两个哥哥侥幸逃了出来,一直逃到尧玉,仍干他的老营生。我现在的妈妈,是爹爹后娶的。”
“洪荒?”沈慧薇眼神有一刻恍惚,随即温柔地看着小女孩,“可怜……没娘的孩子……”
“有娘没娘都一样的啦。”华妍雪笑道,巴不得把整个心儿都剖出来给了她,“我是爹爹在山里捡到的,所以我原先的妈妈,也不是我亲生妈妈。第一个养我的妈妈我不记得啦,现在的妈妈,也很疼爱我的。”
沈慧薇沉默,仿佛被触动了心事。良久,问了一句:“你今年几岁啊?”
“十岁,”妍雪记起许绫颜有次怪怪的问她生辰,便一起说出来,“我生日是八月初二。”
沈慧薇叹了口气,道:“也是十岁。……唉,十年……十年了。”眉尖微耸,她那双美极、清极的眼睛蒙起一层晦涩。妍雪觉着不喜欢,非常不喜欢她这个样子。她心里埋藏了多少往事啊?她的心扉对人关闭着,甚至是对这个世界关闭着,在她身上,有着什么样曲折隐秘的过往,隐藏何种难诉的曲衷?
饭后,沈慧薇推说惯例小憩。片刻功夫,妍雪就和翠合厮混得烂熟。
翠合九岁就到幽绝谷来服侍慧夫人,除了每月两次按例出谷,从不见生人。即使一起生活了八年,翠合对其感情,也还是极端的崇拜和仰望,怀无限虔诚,只不过她所知也甚少。前帮主获罪罢黜,在清云是第一隐秘要事,沈慧薇的名字,在园中有不成文的禁规,但偶然提及,在一般弟子心目中还是有着至高无上的声望。至于她因何罢黜,又因何住到幽绝谷,翠合一点不知。
华妍雪问不出什么,便道:“她走路柱着那根小竹棍,是为什么呢?”
“嗯,也许是她武功好,所以即使有了那样的毛病……一般人也看不出来。”翠合一迟疑,“我告诉你,你千万别去问夫人,更加别说出去。”
“我不说出去!你放心!”华妍雪举手发誓。
翠合压低嗓子:“她脚筋断了啊!”
“什么!”华妍雪失声惊叫,忙用手掩嘴。
翠合瞪了她一眼,叹气:“也没什么,夫人对这件事没有保密的意思。只是我想她未必愿意有人议论吧。”
华妍雪悄声问:“那是怎么会断的啊?”
“这我真的不知道了,夫人不讲的啊。”
华妍雪眼里又涌起了泪花,和沈慧薇相识不过两天,竟如此易动感情。妍雪想,她一生是不是尝过了很多很多苦楚,才会变得和现在一样,看似亲切温和,实则拒人于千里之外?
这一日直到傍晚,华妍雪始终不肯走。从沈慧薇眼神里,几次看出了拒客之意,妍雪只当不懂。她在花田理事,便笑嘻嘻在一旁作伴,打下手,扇扇子,递块汗巾送杯茶什么的,她拒客的话就不好意思出口,只得谈谈笑笑,说些全不相干的话。无论她讲什么,妍雪都如坐春风。
但是,华妍雪没有离开的意思,她居然也没有开饭的意思。
翠合忍笑把华妍雪叫到一边,说,她一天饭菜是有限量的,中午两人份吃完了,晚上连她也会挨饿。“别说是你啊,从前象绫夫人来她也这么着,吓得绫夫人一次来再也不敢逗留很久。”
华妍雪哈哈一声笑了出来,这一招可够绝的啊!看她温文尔雅,想不到也会出这种歪点子。
于是向她说:“师父,我明天再来陪你。”
沈慧薇不语,笑着摇了摇头。话外音是:“你不要再来了。”
华妍雪兴致勃勃道:“我明天带着饭菜过来。不过,再过两天,便不必这么麻烦。等绫夫人回来,我叫她帮我去求帮主,我要住进幽绝谷来。这样,就能整天整天陪你啦。”
沈慧薇明显吓了一跳,忙道:“万万不可!”
华妍雪笑道:“我决定啦!”
“不!”沈慧薇是真的有点急了,“幽绝谷是禁地,向无人至,华姑娘,你不可常常来。今儿你来,是帮主发了话,我不敢违拗。但你若固执天天来此,我只有去跪请帮主,责罚我不遵上命之过。”
这番话说得坚决无比,已无通融余地。
“你是看不起我。”华妍雪带着哭音说,“你根本就是看不起我!既然这样,从前给我文晗心法干什么?你当初不要救我,我早就死了,也不会再来烦你。你看不起我,大家都看不起我,……我爹爹妈妈不要我了,现在的爸爸任凭我在这里也不要我了。你也不要我,大家都不要我了!……我根本不要你来救我!你假惺惺的,压根儿就不想救我的,我不稀罕,不稀罕!”
这一天以来的大起大落,喜、悲、惊、疑、憧憬和失望,种种患得患失,终因沈慧薇明明白白的拒辞揉合到一处,不可遏制地爆发起来:“好,你既瞧不起我,我把你教我的,全都还了给你!”口中胡乱嚷着,一面嚎啕大哭,扭头冲出山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