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衍海长篇小说《雪恋》连载十八

张衍海长篇小说《雪恋》

(持续创作中)

六,有梦的年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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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前面讲的故事里忘了提起一个人,一个让我不能不说到的人。这个人就是我原来老单位的机关干事廖观如。

  

廖观如比我当兵早点,也不知道是哪一年的,只知道他是城市兵,老三届的高中生。

  

那时,大学停止招生,摆在老三届学生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下乡或当兵。

  

他选择了当兵。

  

当时在部队兵员中,高中学生为数不多。他又喜欢舞文弄墨,所以很快被提干,到宣传股耍起了笔杆子。成了报社的一名通讯员。

  

廖观如从来不说自己是报社的通讯员,而对外宣称他是报社的记者。我开始时不明就里,也随着别人称他为廖记者,更多的时候叫他廖干事。不过,我发现,称他为记者的时候,他的神色会更好一些。这大概是因为机关里的干事有那么多,敢称记者和被称记者的只有他一个,物以稀为贵呀!

  

廖观如搞摄影是后学的,也没经过正规培训,完全是摸索着干,浪费了不少胶卷。关键时刻掉链子是经常的事,不是忘了取下镜头盖,就是忘记装胶卷。他拍的新闻照片很少能见报,这就严重挫伤了他对光与影的艺术追求的积极性。虽然手拿照相机确实也能平添几分派头,但派头也是需要实力来支撑的。他対摄影的兴趣大减,直至又调来一个专搞摄影的年轻小伙,他便顺水推舟,把摄影这摊儿彻底干净地推了出去,一门心思写文稿。

  

廖观如是我有生以来亲密接触过的第一名“记者”,一身军装也掩不住他俨然一副“高级知识分子”的做派和风度:四个兜的干部服一尘不染,军装衣领里边微微露出洁白的白线勾织的假衬衣领子,这不知道是哪位未婚女青年的精心之作,或许是人家的爱情信物。他的裤线笔挺如刃,三接头的皮鞋乌黑锃亮,能照出人影儿。加上他浓眉大眼,目光深邃,面色白润,举止优雅,谈吐斯文,初接触时就给人一种与众不同的印象……后来我知道了一一这是气质。

  

廖观如的气质是能够胸怀世界放眼全球的,逼得人相信他文章满腹、雄才大略,也让我这个在他面前永远的“新兵”不得不对之仰视。

  

第一次见到廖观如是在二连。他背着满满一挎包书,里面全是些大厚本、优秀新闻稿件汇编之类的书;另一个手提包里还有,也是这些东西;真正用得上的稿纸、采访本和钢笔、圆珠笔之类,反而只占了很少的空间。

  

他是深入连队来采访的。连里安排了几个有文化的战士陪着他,以便开个座谈会呀什么的,其中有我。

  

廖观如把座谈会开得无边无界。最后竟然问起了涉及一百多年前的世界大事,比如他问:“巴黎公社失败的根本原因是什么?”在场的人都面面相觑,不知如何作答。我当时思想也溜了号。正在冷场之际,文书杨扶杉冒出一问:“关键是没有认真学大寨!”沉默片刻,大家哈哈大笑起来。笑毕,目光齐刷刷地抛向廖观如,等待廖记者给出一个正确答案。廖观如却并不着急,慢条斯理地作思索状。他思索了一两分钟,我看出来他也在搜肠刮肚。搜肠刮肚的结果并不令他满意,于是他脑筋急转弯,顺着杨扶杉的话,调侃地说:“是呀,要是巴黎公社那时候有个陈永贵就好了……”

  

转眼过去了两年时间。没想到,我和廖观如又在北京相会了。

  

廖观如这次到北京是来改稿子的。

  

我和他见面的头一天,他还没到报社去。编辑的意图他并不十分摸底,他觉得自己写的那篇稿子一经发表就要引起轰动,激动得不得了。

  

他写的是一位姓徐的老工程师,铁道兵的老模范。我在前面的故事里已经提到过他。铁道兵的历史上曾经出现过很多英雄人物,比如登高英雄杨连弟、硬骨斗战士张春玉等,都是中央军委授予过英雄称号的,号召全国人民向他们学习。廖观如稿子写的是老模范在施工生产第一线上再立新功的事迹。我成为廖大记者这篇重要文章的第一个读者,看完以后并没有如他所期待的那样激动起来,不过我还得装出一副思考状。

  

思考完毕,我说好像平淡了些,写法上有点落入俗套。廖观如的脸就沉了下来,不客气地对我说:“小路你懂不懂‘新闻三要素’?懂不懂从看似平淡的素材中提炼精华?懂不懂……”

  

他一连串的“懂不懂”,把我也激火了。

  

我说:“行了,我是个新闻战线的门外汉,就连门外汉也不是,我就是刚学会认几个字勉勉强强磕磕巴巴地读课文的小学生行了吧,你让我感动我硬是感动不起来怨我吗?”

  

廖观如说:“那你说怨谁?”

  

我说,“你总不能和说相声的似的,说了半天观众不笑,你就下手咯吱人家胳肢窝儿吧?”

  

廖观如说,“我不是想让你笑,我是想让你受教育……”我没再吭声。如果我吭声说我没法受到你这篇文章的教育,那不就变成油盐不进了吗?

  

廖观如沉默片刻,略微有些伤感地说,“我这是完全按照当年人民日报发表的焦裕禄的故事那个套路来的,那篇文章能一炮打响,我相信我这篇文章也差不到哪儿去……”

  

我心里暗自一笑,脱口说道:“你就是按照雷锋的故事来写,也够戗。”

  

廖观如的自尊心受到极大的伤害。但是我已看出:他的抗打击能力还是有的,能够自我疗伤,只要给他点时间。他认真思索了半天,才把他写的那篇稿子收起来,呐呐地说:

  

“等明天,看看报社的编辑怎么说吧……”

  

第二天,廖观如又来找我。未等他开口说什么,我就已经猜出编辑是怎么和他谈的了。除了选题(而且题目必须要改),别的基本上没有什么可取之处。报社为什么要急于发表这一类的文章,主要还是为了吻合当前宣传要点,响应继续革命的号召,就必须拿出这样的典型来,以便形成立体宣传声势……

  

廖观如很沮丧,他没想到他煞费苦心写就的一篇文章,就这样被颠覆了。

  

我耐心劝他,“不能算是‘颠覆’,起码还有三个字还不需要改吗。”

  

廖观如问:“哪三个字,是我的名字么?”

  

我说你的名字不算在内,是老徐工的名字。我一直是老徐工老徐工地叫,一时竟把老徐工的本名给忘了。大多数人的名字只是一个符号,缺乏形象感。画画的人感兴趣的就是形象,为什么不能给老徐工起一个形象化的名字呢?我突发奇想,干脆叫他“不老松”吧。廖观如的脑瓜也不是一块擦不出火花来的石头,除非是刚从河里捞出来的。两块石头一碰,廖观如好像看见了火花,激灵得头发都要竖起来了。他说小路你先替我找一些灵感,我出去弄点“子弹”,咱们今天晚上要决战决胜!

  

十几分钟后,廖观如抱着一瓶北京二锅头两瓶普京啤酒和一些下酒的小菜、面包,还有两盒香山牌香烟回来了。

  

我说:“怎么能让你廖大记者破费呢?你到北京来了应该我请客呀。”

  

廖观如一改往日抠抠搜搜的劲儿,大大方方地说,“分什么你我,再说,你这也是给我扛活吗!”

  

经廖观如这么一说,我知道自己是在劫难逃了,只好硬着头皮当起了他的“雇工”。

  

我俩在我住的那间小屋里,吃着喝着抽着,但更主要的是说和记。廖观如相信人家说的“烟出文章酒出诗”这句话有道理,劝我多喝酒,我说我没你能喝。廖观如说,那你就抽烟,多给咱添点儿文章的干货。我那时候不会吸烟,被廖观如硬逼着吸了几口,呛得直咳嗽。他一看,也只好不再劝。

  

到了半夜十二点的时候,火花碰得差不多了。廖观如龙飞凤舞地记了十几页稿纸,乱七八糟的,也不知道他是醉了还是睏了,反正眼睛是睁不开了。他把那些稿纸往我面前一推,咕咕哝哝地说,“小路你功劳大大的,但是要帮忙帮到底,把它归纳归纳抄出来,明天拿给报社看。辛苦你啦,小路同志,这一一也是革命工作吗……”

  

我听着他的话,后背上直冒冷汗。我不怕别的,就是心疼我的宝贵时间一一我也有我的革命工作呀,画插图、设计封面,谁替我干呀?!罢罢罢,啥也别说了,自己就当回老黄牛吧。想一想,自己比老黄牛还强点儿一一老黄牛受了累,还得挨鞭子,我这里还能有吃有喝,知足吧!俗话说,吃了人家的嘴软,我无话可说。在廖观如的如雷鼾声中一直熬到天亮,终于按时交差。

  

一个星期以后,那篇题为《架桥工地不老松》的文章,在兵报用一个整版的版面发表了。文章作者的署名是廖观如……

  

我和廖观如更多的接触是在几年以后一一

  

我因为长期被借调在兵部搞美术创作,师里精简整编,我这个拔走的“萝卜”理所当然地就没了坑。我的“实力”(档案关系)就再次被划到我原先所在的那个团,任宣传股副股长。那时候的廖观如还在原地踏步,仍然在宣传股当新闻干事。不过,此时的他已经受到我的诱惑,开始搞“多种经营”了。除了给报纸写些“豆腐块儿”,也隔三插五地给文学刊物写点诗歌、散文之类,但是却很少登。

  

老廖那时候已经结婚,并且已经有了一个一岁半大的孩子。他家属来队探亲时,我和股里的同事们去他们住的临时家属房看望。屋子里黑乎乎的,灯泡坏了也没及时换。火炕上支了张小炕桌,上面披一块油毡布,油毡布的一端堆着老廖的一些稿纸和本子什么的,钢笔在小孩子的手里耍来耍去,露着尖儿。我说,“老廖啊,可要当心别扎着孩子。”廖观如说,“他玩惯了,说不定长大了也干这一行。”倒是老廖的妻子反应快,上前从孩子手里把钢笔哄了下来。孩子要撒尿,廖观如找不到痰盂儿,就把一个搪瓷碗递到他的小鸡鸡前。我发现那碗里还有吃饭时剩下的米粒……我心里咯瞪一下,在心里自言自语道,老廖啊,这还是当年让我第一次看见的你吗?老廖的妻子拦住了老廖,不好意思地冲我们笑笑,便急忙抱着孩子到门外找厕所去了……望着她的背影,再看看现在的老廖穿在身上的皱皱巴巴的军装,我在想,她会不会就是当年给廖观如勾织假衬衣领子的那位姑娘呢?

  

出门后,我叹口气说,老廖的变化可真大呀!

  

没过多久,我又一次离开团里,重返北京去搞创作。本来以为空出位置来,干部部门能考虑一下老廖的提升问题。没想到接我位置的人还不是老廖。老廖没这命。好多人认为他的“错误”主要有一条,却怨不得他一一那就是上帝让他勤奋,却不给他大才华;既让他痴迷于文字和文学,却不给他灵气。他自己当然并不觉得……

  

于是,在妻子下岗、家庭经济条件并不宽裕的情况下,他做出了一件极豪迈的事:从某“书虫”那里购得一个假书号,东拼西凑了近万元,自费印成了一本个人诗歌散文集。由此,换得了“作家”的“名号”。

  

他妻子终于受不了这名号,带着孩子改换门庭了……

  

又过了几年,到了七十年代末。从老单位里传来消息说:廖观如在干部转业潮流中,充当了“逆行者”。领导尊重他本人的意愿,将他留下。他却患了精神抑郁症,整天想哭,谁也劝不好。不过,他还知道写东西……

  

我听了这消息,心里又咯噔一下,有些痛。

  

从那以后,我每逢碰见报社的朋友,就忍不住问:

  

“收到过廖观如的稿子吗?”

  

朋友说,“收到过,咋啦?”

  

我说,“没啥,差不多,就给人家发吧一一老廖也挺不容易的……”

  

一一那些话说完,我觉得哪儿有些不对劲儿。又后悔一一我真想自己抽自己两嘴巴,人性的堕落呀,文学的悲哀呀!

  

对于上帝,我不敢说什么。

责任编辑:白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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