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最后不能诊断。
他是我隔壁村的，有一年我回老家的时候他父母把他带过来我家，让我帮忙瞧瞧是什么病。我心里头都发虚，我是个重症医学科医生，不是万能的，但既然人都来了，我也不能拒绝。熟悉我的读者们应该都知道我父亲患有哮喘病几十年，一直治疗效果不好，十里八乡都知道他有那毛病，因为哮喘发病是没办法掩藏的，喘的不得了，病恹恹的，发作时几乎手无缚鸡之力，隔着几十米都可能听到他那像轰炸机似的喘鸣音，后来是在我的精心治疗下才力挽狂澜的。自此后我父亲就活跃在各大活动场所，体力比同龄人好不少，大家都知道他病好了，而且是在自家儿子的手上治疗好的。于是我的名声就传开了，村里镇里很多喘息毛病（有些是哮喘，有些是慢阻肺，有些是肺癌等等）的人都开始找上门来，问我什么时候回老家，让我看看，出出主意。后来发展到妇科、儿科、疑难杂症都来找我，大家都以为我是无所不能的。我拒绝过很多这种老乡了，坦诚告诉他，这不是我的专长，帮不了，只能大概介绍他到医院哪个科室就诊。乡亲们找你，是你的荣幸，帮不了的就指点一下路，人家也会感激的。我父亲说，他太了解久病不治人的辛酸了。他妈妈说，这孩子，以前读书都是很灵活的，读书也用功，年年都拿奖学金。后来不知怎么滴，上了初中之后就懒散了，不爱学习了，而且经常无缘无故摔跤，有好几次差点丢了小命，整个人也变了，家里闹地不可开交。有人说他病了，找了很多大夫，吃了很多药，都没效果。我心里隐隐约约觉得，这肯定是个棘手问题。首先我不熟悉儿科病，二来我不是疑难杂症专家，更多时候我起到一个安慰作用，大概指导他去什么医院挂什么样的号来找专家看而已。他妈妈说，小颜读小学的时候，可乖了，年年考试都是年级第一的，家里奖状都没地方放了。后来上了初中，人就变懒了，也不学习了，天天就知道睡懒觉。说到这里的时候，我瞥了一眼小颜，那个处于青春叛逆期的小伙子，他一旁默不作声，不认可，不反驳。睡懒觉导致成绩差，这是其次，我今天来倒不是问这个，这个是他自己惹得，药物帮不上忙。但是他无缘无故会昏倒摔跤，上一次摔一跤把脑袋都磕破了，出了一大摊血，可把我吓死了。他妈妈边说边让小颜把头部的伤口展示给我看，我大概看了眼，后脑勺的伤疤，有3cm长，被头发盖住了，不拨开头发还看不到。是啊，他妈妈说，有过几次，还有一次是在游泳的时候，游着游着人就不动了，瘫在水里，如果不是有几个同学在旁边，估计这小子早就见鬼去了。他妈妈越讲越激动，也不忌讳了。看过了，之前村里人说是发羊癫疯（我们那里把癫痫叫羊癫疯），让我找了医生看，吃了很多中药，效果都不好，时不时还是会昏倒摔跤，有一次把门牙都差点磕掉了，一口血，老师都不敢抱他......后来我们去了县里面医院，找了神经科（神经内科）的教授看了，做了脑电图，确定是羊癫疯（癫痫），给吃了很多药。说完后她打开带来的红色袋子，我一开始就留意她带了个红色袋子，但不知道那里头装了什么，现在我知道了，里头都是这些年看病的记录、拍的片子和吃过的药。单就这一点，我对小颜妈妈的好感油然而生，有些人看病，一转头就把报告什么的全扔了，觉得留着晦气。她不一样，全留了下来。你看这些药，都是之前在县医院拿的，吃了几个月时间，没啥效果，该昏倒还是昏倒。她说。我接过来一看，有卡马西平片，有安定片，还有一些我不常见的神经内科用药。都是一些治疗癫痫或者营养脑神经的药物。是啊，没用，花了钱，药当饭吃，没啥效果。她说。没效果就算了，这些药吃了，他（指小颜）的精神就更不好了，上课老打瞌睡，一不留神就打瞌睡。我说这些药物有些镇静安神的作用，吃了打瞌睡也是正常的，可能要找医生调整药物剂量。是的，你说得对，但问题是吃这些药之前他也喜欢打瞌睡啊。我问他是不是学习压力太大了，晚上睡不好觉，所以打瞌睡么？他也没跟我交代清楚。妈，我都说了我是真的很困，初中的作业比小学的也多得多，而且难度也大，加上宿舍有其他同学打游戏，我也睡不好，经常做梦。这时候小颜终于说了一句话。有时候真的是很困，我以前上课不睡觉的，但是上了初中，可能是晚上经常做噩梦，睡得不好，白天上课就老是喜欢打瞌睡，我也不想啊，但忍不住，一不留神就睡过去了，我也有让同桌监督我，说一旦我睡着就用力掐我，或者用笔捅我，但我都醒不来啊，实在太困了，醒来顶多也是维持2分钟，然后又要睡了，睡一阵子就舒服一些。小颜说话的时候，眼睛都发红了，泪水仿佛在眼眶打转。你看，李医生你看，这小家伙的大腿、手臂这里都是淤青，他说是同学掐的，我刚开始还以为他跟人家打架了，后来他告诉我是同桌掐的.....小颜妈妈把他裤子和袖子都拉起来，让我看看那些淤青。不看还好，一看就吓了我一跳，可惜当时没有拍摄相片，否则就可以给大家看看了。小伙子整只左手肱二头肌、肱三头肌附近的皮肤都是淤青的，大腿也是，左大腿外侧几乎没有一块好的皮肤，都是淤青的了。是的，我让他在我犯困的时候就掐我，然后就这样了。可这样也不顶事，很困的时候还是会睡着。小颜说。关于他这个睡眠的问题，李医生，我们也找过很多医生了，医生也开了很多安眠药，吃了效果有点，但也不是太好，可能有些药作用时间长，搞得他白天睡得更多了。小颜妈妈擦了擦鼻涕，接着说。老是睡，成绩也下降了。小颜妈妈说到这里的时候有点生气了，前段时间考试，年级倒数了，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他了。以前人家都夸我儿子学习好，现在老师三天两头就跟我投诉，甚至还说如果还这样，就要退学了。我望了一眼他妈妈，确认一下他有没有撒谎。他妈妈说，他应该没玩的，家里也没有游戏机，我也没多少钱给他，我也去问过老师了，老师说没发现他上课玩游戏。也就是说，上了初中后，同宿舍有人玩游戏，导致你晚上睡不好、做噩梦，白天容易打瞌睡，慢慢的学习就跟不上了，是么？我问小颜。小颜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低声说，我已经很努力了，但真的太困了。我吁了一口气，感叹现在的孩子不容易，上初中的学习压力也是大，睡不好觉也是正常。但是这个时不时就昏倒摔跤，甚至在游泳的时候昏倒却勾起了我极大的兴趣。是的，那次游泳，也是无缘无故就晕过去了，后来医生说可能是羊癫疯发作，叫我们以后都不要游泳了，按时吃药。小颜妈妈说，但那药我吃了2个月也没再吃了。因为没效果啊，找了两个神经内科医生看了，都说是羊癫疯（癫痫），给的药虽然不一样，有些是大的，有些是小的。但效果都不理想，而且还加剧了他白天打瞌睡这个情况，所以我都停药了。既然是羊癫疯，西药不行，我就找了我们村几个比较厉害的中医，也跟他们拿了药。他们让我再吃几个疗程。我不会再碰那些中药。小颜突然说了这一句。苦的不得了，而且感觉也没效果。看得出他妈妈有点生气了，但在我面前不好发作，只好忍了下来。每次昏倒有四肢抽搐的情况吗？有口吐白沫吗？我问小颜妈妈。之前的医生也是这么问，但之前我没见过他昏倒，都是别人见了告诉我的，人家说就是单纯的晕倒，没有抽搐。她说。好像知道，又好像有点不知道，晕乎乎的，我也搞不清楚。小颜说。有一次看娱乐节目，笑着笑着就睡过去了，同学叫醒我我才知道。前段时间，我们在家顶了几句嘴，我说了他几句，他又倒下来了。可吓坏我了。小颜妈妈说，说的时候嘴唇稍微有些颤抖，看得出她至今仍心有余悸。就是责怪他不好好学习，上课老是打瞌睡，老师经常跟我投诉啊之类的话。可能也是我说话说的有点重了，把他气了，他就直接倒地了。没有。也就昏了几秒钟，他又回过神来了，我扶他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就好了。小颜妈妈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小颜低下头，满肚子的委屈，泪水落在他鞋子上，他开始抽鼻子了。这是什么病啊？像癫痫么？癫痫发病会这样么？我所认识的癫痫不是这样的。癫痫是因为大脑神经细胞异常放电导致的，可以简单理解为大脑放电错乱了，引起病人抽搐。因为肢体肌肉都是受大脑控制的，大脑错乱了，肢体肯定遭殃。所以典型的癫痫发病是有四肢抽搐的，口吐白沫的（也有很多不典型的），而且情绪激动引发癫痫我也是没听说过。更关键的是，如果真的是癫痫，为什么吃了这么多药依旧没效果？我觉得中医医生说的有点道理，她把门诊病历递给我看，诊断写着“脾胃虚寒”，刚开始吃中药那段时间，好像他精神好些，而且昏倒也没那么频繁了，后来又加重了，现在我们都不敢让他一个人出去，怕他一不小心摔倒在水沟里或者水里，那就完了。小颜妈妈说这句话的时候，异常心酸。孩子做过头颅CT或者MRI么？我问。有没有什么重大的发现。做过，做过好几次了。每去一个医院就做一次，我们去了镇医院，县医院，市医院也去了，都做了。说完她从红带子里面把好几张报告都拿出来，因为片子比较重，她说叠起来都有一本书那么厚了，在家没带过来，只带了报告。几年内一共做了7-8次颅脑影像学检查，都没有发现显著异常，没有说肿瘤，出血等情况，只有一次是脑挫裂伤的，估计就是摔破头那次。神经内科、神经外科我都看了，人家也没说出什么病来，给了一些营养神经的药，老贵，又没什么效果，我们都放一边没吃了。她说，估计她心里不痛快，孩子病了，花了钱又没效果，关键是还跑来跑去很多地方，折腾，大人折腾，孩子也折腾。这么久有没有检查过血糖，有没有可能是低血糖昏迷呢？我尝试问了句。医生之前也听过，都做了检查，在县医院抽了很多血，好像血糖也是正常的。说完她把另外一些检查报告给我，我大致看了下，没看到有关胰岛素方面的结果。但很快我自己也不纠结了，应该不是低血糖，如果真的是低血糖，患者应该会有一些低血糖反应的，比如心慌、手抖、出汗等等，更关键的是，低血糖昏迷的话，你不给他补充葡萄糖，他自己是不可能恢复过来的。而按照他们的说法，十几次昏倒都是几秒钟几十秒钟就回过神来了。看着一大堆的化验单、检查报告，有些还很老旧了，我也心疼这个小伙子。他们这几年肯定受了很多折磨。可怜天下父母心，孩子生病了，父母亲更加是焦急不已。你这个情况，可能要去心内科看看，评估有没有一些恶性心律失常导致的猝倒/昏倒。我跟他们说，这也是我能够想得到的一类疾病。如果是心脏有突发的疾病，比如突发的严重心律失常导致心脏不能有效泵血，那么大脑就会缺氧，一旦缺氧超过6秒，人就会腿软倒地，意识丧失。我觉得这个可能性是有的，但是有一个不好解释的就是，小颜说他昏倒的几次意识似乎/可能是清醒的。如果是因为心脏的缘故倒地，那么意识肯定是丧失的。还有一种常见的情况，就是血管迷走性晕厥。70%的晕厥/昏倒都是这种病引起的，我自己也见过几例，甚至我还告诉他，我老婆也有血管迷走性晕厥，当在环境拥挤、心情紧张、空气不流畅的时候，就可能发病，先有恶心，然后冒汗，很快就会倒地了，过了十几秒钟甚至一两分钟会自己慢慢恢复，过程中人的意识也可能一直都是清醒的。我觉得这个血管迷走性晕厥的可能性不能排除。我告诉他们，但是必须要先排除心脏的疾病，有些先天性的心律失常，如果不及时发现，可能后面会猝死的。我直截了当说。小颜妈妈显然没有被我吓到，或者死亡已经无数次在她心头飘过了。但是她很感谢我，说以前医生都是说羊癫疯（癫痫），还没有医生告诉我要注意查心脏的问题和你说的这个什么血管病，我到时候去县医院再查查。这个血管迷走性晕厥，其实是个良性病，我说。就是人体的血管功能紊乱了，收缩舒张出了问题，不合时宜的血管舒张会引起血流重新分布，尤其是大脑缺血缺氧，人就会倒地晕厥，但很快就会醒过来。这个病不会死人，但是如果运气不好，你在开车的时候，或者走路的时候，或者游泳的时候晕厥了，那就麻烦了。也有很多人因为这个病晕厥而磕到头破血流甚至死掉了的。她有点满意，觉得我提出了新的思路。这几年她儿子断断续续去了很多医院，都是查神经内科，没查心血管科，可能漏诊了。但我还是觉得不妥，因为小颜的睡眠问题这么突出，而且是上了初中就这么严重，潜意识告诉我，不仅仅是学习压力大这么简单，可能还是神经系统的问题，但看了那么多次神经科都没发现问题，而且影像学也没显著异常。如果是神经系统的问题，又跟心脏、血管迷走性晕厥对不上，所以我也糊涂了。对了，李医生，他还有一个怪事情。我必须要亲口告诉你。小颜妈妈突然说。这时候她把声音稍微压低一点了，说昏倒过几次后，他就开始说睡觉难受，老做噩梦，甚至有时候说有脏东西压在身上，动不了，喊不了。我说过他，说那是做噩梦，不用害怕，世界上哪有什么鬼，但他就是怕，有时候害怕到不敢入睡，你不敢睡那就更加不行了，第二天人的精神更差，更容易打瞌睡。是的，打瞌睡的时候无论你怎么搞我，我都能睡得着，醒后就精神一些。小颜说。但有时候一天得打好几次咳瞌睡，有时候一堂课上来可能睡2-3次，没办法集中精力学习了。小颜妈妈说的脏东西，就是大家说的鬼怪。只不过她不好直接明说，稍微隐晦了一点。为了彻底搞清楚，我直截了当问小颜，是不是醒来的时候浑身动不了，只有眼睛能动，手脚动不了，好像有东西压在身上一样，想喊别人帮忙也喊不出来，是么？小颜连忙点头，说就是这样，有时候还会见到一些东西，一些不一样的东西，他说到这里的时候，有些迟疑。我感觉到他的迟疑，鼓励他，直接说，想到什么说什么。就是会看到妖魔鬼怪，小颜鼓起勇气说。真的是非常逼真，有时候我都搞不清楚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有时候一入睡马上就做梦了，都是梦到一些不干净的东西。说到这里，小颜的声音有些颤抖，看得出他依然是害怕的。他不是怕做噩梦，而是怕被送入精神病院。那是后话了。我知道有鬼压床这么一回事，我大学舍友经历过这种情况，但我一直没去深究它的原理。只知道是大脑功能紊乱的一种表现，睡觉快要醒来的时候，大脑可能醒来了，头脑异常清醒，但是手脚动不了，那是非常吓人的。就好像我们ICU医生、麻醉科医生常用的肌肉松弛剂一样，一针下去，病人就动弹不得了，但大脑是清醒的啊，如果没有同时用镇静药让病人睡着，那这个病人真的会活活吓死的。你试想一下，你什么都知道，眼珠子能动，能呼吸，但就是手脚不听使唤，就好像无形中有一股力量压在你的身上一样，那种莫名的恐惧感、无助感会让人崩溃。这种感觉可能会持续几秒钟甚至数分钟，后面可自行缓解。小颜做噩梦，被鬼压床的事情被传开了，亲戚朋友都知道有这么一回事。小颜妈妈说。吃了很多药物没效果后，我们家也请了一些做法师的和尚道士，还有一些神婆之类的。她顿了顿，接着说，没办法，村里都在传他怎么样怎么样了，都说有不干净的东西，让我们清理干净。喝了很多符水。她说，也辛苦他了。这时候她望着儿子的眼神充满了怜惜和心疼。在农村就是这样，如果看过我第一篇付费文章（8月13号发布）的朋友就应该还记得，那个病人也喝了很多符水，我不知道其他地方农村是不是这样，反正我老家农村就这样，巫医还是很盛行的。那玩意都是骗人的，一丁点效果都没有。小颜妈妈叹了一口气说，我自己也读过两年书，懂得一点东西，但是人言可畏，街坊邻居都知道我孩子这个病，大家都以为我们家出脏东西了，你不搞点东西整整，人家也会嫌弃你，不跟你往来。甚至会排斥你。尤其是后面有段时间，这家伙老做梦说看到不干净的东西，有时候刚准备睡又说墙角有人，屋里有人，一些乱七八糟的话，还说什么有人要杀他，搞得我们两公婆也是心力交瘁。没办法，只好再次去找神经内科医生。神经内科医生听到小颜说看到墙角有人，马上就建议我们去找精神科医生了，怀疑他是不是精神分裂了。在农村，如果被诊断精神分裂，那是一辈子都抬不起头的疾病。大家会嫌弃你，远离你，就怕你传染，虽然这病不传染，但这病跟艾滋病一样可怕。她说。无奈，我们两公婆也带他去找了精神科医生。小颜妈妈缓缓说道。老实说，小颜做噩梦、鬼压床的时候我都不觉得有什么。但当她说小颜有幻视的时候，我也心想，完了。在我的医学认知范围内，病人出现幻觉了，通常都意味着可能真的有精神障碍了。除非有某些严重的器质性疾病，比如呼吸衰竭、心力衰竭、肝衰竭、肾衰竭等等会导致大脑功能障碍出现幻觉，或者吃了某些影响中枢神经的药物而出现幻觉。要么是吃了这些抗癫痫药物引发了幻觉，要么是他真的有精神障碍了。这是我当时的第一个想法。中药是有拿，但其实这小家伙都是偷偷倒掉了的，事实上没怎么喝。小颜妈妈说，他嫌这药苦，说比猪胆汁还苦，关键是喝了也不顶用，所以偷偷倒了，后来我才发现。如果小颜没有吃任何药物，那么自然是不可能药物引起的精神障碍。那么这个幻视的存在，可能就坐实了精神障碍诊断了。我是这么想的，但暂时不敢这样直接跟她说。我们县医院没有精神科医生，去到市里面才有，有人介绍去的，她看了我孩子的情况，认为符合精神分裂症诊断。开了一些药。还告诉我，现在处于疾病的早期，晚了更难治疗。我的姑姑有精神分裂，我知道这种疾病的痛苦。医生问我，家里有没有人精神分裂时，我告诉她了，说我的姑姑有，也就是孩子的姑婆有，医生就更加断定我们是精神分裂了，毕竟遗传是个重要的因素。可这孩子不肯吃药啊，他说自己没病啊，没有精神分裂啊，那些药吃了才会精神分裂。他坚决不吃药。小颜妈妈红着眼睛说，脸上的皱纹凸显，这不该是一个40岁女性有的皱纹。小颜这时候插嘴说，我自己也会上网，也查过百度了，我这种情况不符合精神分裂症。他说的很坚定。再说，我听人说，如果诊断精神分裂症，可能要被送入精神病院治疗的，我不想去。我不知可否，实在是我对精神障碍这块内容了解不多，不敢妄下结论。我也请教了一些朋友，他们帮我问了一些神经科的医生，有些人又说小颜不是精神分裂症，到现在我也搞不清楚我们有没有问题。她望着我说。要不要这样，我们找个时间上你广州那边的医院看看，找找你们的教授看看，好么，李医生你帮我引见一下。小颜妈妈提出了这个请求。我心里头正无主意，一时半会没搞清楚他这个大概是什么问题，我也不知道该往神经内科介绍还是精神科介绍，再说，他也还没做心脏方面的检查。所以我犹豫了一下，实在是怕自己帮不上忙。但很快我就做出了决定，告诉她这样好不好，你先带小颜去县医院或者市医院做心脏方面检查，可能要做24小时动态心电图或者心电生理检查，评估是不是心脏的问题引起的昏倒/晕厥，如果是的话，可能要一些药物治疗，甚至安装起搏器的。如果不是，到时候我再安排你们上来广州。为了进一步评估有没有心律失常可能，我又问了小颜好些问题，但得到的答案都是否定的，没有胸闷、心慌的感觉，没有心悸等等，其实不大像心源性晕厥，但是没有客观的物理辅助检查，那是不够肯定的，所以我还是要求他们先去我们当地医院做了这些检查，说不定就发现了问题，就地处理了。其实当时我也觉得心源性晕厥可能性不高了，毕竟患者还有幻觉呢，任何心脏的问题都不应该导致幻觉的，有幻觉，只能说是神经精神方面障碍。但小颜的幻觉都是在睡觉前后发生，而不是白天发生，这让我有些疑惑。但无论怎么说，先做心脏方面检查总不会错的。我鼓励他们。那天聊完之后，小颜妈妈回家捎了两只鸡过来。我实在不好意思接受，自己心里清楚的很，并没有帮上什么，因为这个病超出我的能力了，我再次跟她说，其实我是个重症医学科医师，专门搞重症抢救的，不是专门搞疑难杂症的，但我对疾病诊断很有兴趣，能帮上忙我一定帮。推来推去，她还是扔下两只鸡走了。说那么久以来，我是第一个跟她聊那么久的医生，还不用挂号，如果这两只鸡不收下的话，下次有事也不敢来了。他们走后，我心里久久不能平静，一直在回想刚刚的画面，总觉得小颜后来精神状态差一些了，真的像犯困了一样，这跟一开始不一样，一开始他还会有些紧张、激动的。当晚我又自己查找了一些资料，看看有没有疾病能够跟小颜对上号的，又有晕厥，又有幻觉，睡眠也不好，没找到类似的案例。直到2个星期后的一天，小颜妈妈给我电话（当时我给了她我的电话号码），说在县医院住院了，做了很多心脏方面的检查，似乎没发现特殊的。还加了我微信，说要把报告发给我看看。我一看，做了心电生理检查、好几次动态心电图、心脏彩超、冠脉CTA都做了，没有丝毫异常。又做了一遍头颅MRI，基本都是正常的。这不可能是单纯的血管迷走性晕厥了，我心里想，小颜都有幻觉了，即便不是幻觉，那起码也是有很明显的睡眠功能障碍了。看来得真的考虑神经精神方面疾病。挂了电话后，我赶紧拿起电话给一个神经内科医生（我的好朋友，非我院），问他有没有见过类似的病例，有晕厥，幻视，老是打瞌睡，做噩梦等等症状的。他一听，就说这种病应该属于睡眠中心管的，他平时看的主要是脑血管病、神经肌肉病变等等，没有这方面经验，还说要不要考虑请精神科会诊，看看有没有精神分裂啊，精神分裂也会有睡眠障碍、做噩梦的，别忘了兄弟，有幻觉一定要警惕精神分裂症啊。挂了电话后，我有点于心不甘。精神分裂症的帽子一旦扣下，那对小颜和他的家庭来说意味着什么，旁人是体会不到的。但这位朋友还是给了我很大的提示，这很可能是睡眠中心看的疾病啊，属于睡眠障碍方面疾病啊。可惜我院并无睡眠中心。不排除神经内科医生也会看这个病，但我还是决定先自己深入了解再跟她们沟通。闭上眼睛，我快速回想了一下我本科学习的《内科学》，似乎并没有专门介绍睡眠障碍方面疾病的，所以我忽略过了，直接抱出大块头《实用内科学》，这本书的内容是《内科学》的4倍还多，应该有介绍睡眠障碍方面疾病的。为什么我不问神经内科医生癫痫诊断有无可能？因为我自己从心底上就排除了癫痫可能，虽然那几个神经内科医生都认为是癫痫，但按照癫痫治疗无效，我认为还考虑癫痫就是一根筋了。终于让我在《实用内科学》里面翻到了“睡眠觉醒障碍”一章书。我迫不及待找过去。这章书才两页纸，我看完了3/4了还没看到想要的内容，都是在介绍失眠。我有点懊恼。但我一直看下去，要看到最后。最后一刹那，有那么一小段字，专门介绍其他类型的睡眠障碍，其中第一个就是“发作性睡病”，我一看，心脏都提到嗓子眼了：该书对发作性睡病的介绍：临床特点为白天睡眠过多，常伴有猝倒症、睡前或半醒前幻觉、睡眠麻痹、自动行为以及夜眠障碍等症状。诊断依据：在同一天内反复地不可抗拒地需要睡眠、陷入睡眠或者打盹。过去3个月必须每周至少3次，存在下列一项症状：猝倒发作；下丘脑分泌素缺乏；夜间多导睡眠图快速眼动睡眠潜伏期小于或等于15分钟，或平均睡眠潜伏期小于或等于8分钟。治疗需要规律而有结构的夜间睡眠和白天定时小睡。中枢神经系统兴奋药包括哌甲酯、右苯丙胺等有助于治疗白天睡眠过多症状，提高日间警觉。小剂量三环类抗抑郁药、SSRIs和SNRIs有助于控制猝倒。一本有着3000页、700万字的医学大块头书籍，仅仅有不到1/8页的介绍，加起来不足250字的简介的疾病，顿时让我血脉贲张！发作性睡病，关键是就是白天睡得多，而且是不可抗拒的需要睡眠（小颜这么好成绩的同学，上了初中就发了疯的白天睡觉，还要同学掐醒他，可见他自己有多么渴望维持清醒不想打瞌睡啊，那手脚都被掐淤青了！）还有猝倒症，我一直以为那是晕厥，我对晕厥的认识太狭隘了，没想到这个发作性睡病本身就可以有猝倒，看起来像晕厥一样。猝倒是因为大脑分泌一些神经递质紊乱引起，导致快速眼动相（REM）迅速插入，人迅速睡着并且肌肉瘫软，就好像开关一样，或者说就好像电池接触不良一样，一旦接触不良，马上没电，接触好了，瞬间又有电了。没电的时候人会马上猝倒，过几秒钟或者十几秒钟接触好了人又开始能够活动了。还有睡眠瘫痪，之前我跟大家介绍了，所谓的鬼压床，其实就是睡眠瘫痪，脑子清醒了，肢体不能动弹，这就是吓人的睡眠瘫痪。虽然书中后面那些关于睡眠监测的内容我看的不是很懂，但没关系，有人懂。我只要知道这个方向就行了。我深吸了一口气，强烈忍住无比的兴奋，继续找到第二本书。《实用内科学》这本书对发作性睡病的介绍太少了，我需要更多的资料，所以我直接找《神经病学》，后者除了介绍神经方面疾病，也会介绍精神障碍疾病，说不定也会有睡眠障碍方面疾病，我不记得了，这方面内容已经还给大学老师了。但没关系，我有书。读大学的时候，同学们都知道找不到的电子书可以找我。因为我真的非常多医学电子书，我深刻知道，理论和实践反复结合才能提升技能，所以我的理论书本非常多。多唠嗑一句，当初跟老婆拍拖的时候，去的最多的地方也是图书馆，呵呵，不说了，再说别人又要怪我不懂情调了。我耐着性子翻看着这本《神经病学》，一共有23章，终于在第22章的时候看到了“睡眠障碍”。第一个病介绍失眠症，第二个病就是介绍发作性睡病了，而且有2.5页纸数千字的介绍，比之前强多了。我一个字一个字读了下来，越读心里越跟明镜似的，跑不了了，小颜就是这个病了。而且该书介绍发作性睡病发病高峰年龄是8-12岁（小颜也是12岁左右发病），主要症状就是这个日间过度睡眠，白天突然发生的不可克制的睡眠发作，上课、驾车、坐车、看电视等，甚至吃饭、走路、洗澡都可能发生，发生睡眠后持续几分钟到几小时不等。猝倒发作也是特征性症状，具有诊断价值，通常表现在觉醒时躯体随意肌突然失去张力而摔倒，持续几秒钟、偶尔几分钟，无意识丧失，书中还刻意指出“这与癫痫的失神发作不同”，大笑是最常见的诱因，生气、愤怒、恐惧、体育活动也可诱发。该书进一步强调了睡眠瘫痪（鬼压床）、入睡前幻觉、梦魇等情况，发生在33%-80%的患者。诊断靠什么？靠的是去睡眠中心做多导睡眠图（nPSG）检查，还有多次小睡潜伏期试验（MSLT），这两个检查能看到患者在睡眠时期的所有情况，只要符合标准，加上上述典型症状，就可以明确诊断了。
忍不住，虽然有点晚了，我还是决定拨打了小颜妈妈电话，告诉她，经过我和神经内科医生的交流，并且查阅相关资料，得知小颜这个病很可能是一个叫做“发作性睡病”的少见病。建议她尽早带小颜来广州大医院就诊，并且我告诉她一家医院有比较大的睡眠中心，让她去挂号就诊。
挂了电话后，我仍然觉得自己的手在颤抖，我是激动，兴奋，当然也有焦虑，万一不是这个病，那岂不是再次误导人家了。但转念一想，肯定是，错不了，即便不是，也有个方向。几天后，小颜妈妈联系我了。说到了那个医院了，并且看了医生了。后来的一天，她非常激动地告诉我，说医生做了检查，明确诊断就是发作性睡病。得知明确诊断了，我内心平静了许多，我深知这一刻迟早会到来的。一个十几岁的小男孩，由于疾病的缘故，背负了太多不必要的压力。由于课堂上老是打瞌睡，屡教不改，老师肯定不会很待见他，又因为成绩一路下滑，同学们肯定也会有所疏远他，同学圈里就是一个小社会，学习成绩好的同学受欢迎，成绩不好的同学自然被冷落。更要命的是，还接受了那么多不必要的药物治疗，尤其是抗癫痫药物，说到抗癫痫药物，那几个神经内科医生，是不是该有所反思，诊断是不是草率了。不可否认门诊医生的负荷和压力都很大，但这个病例总是能反映出一部分问题。更惨的是，由于误诊，这个小家伙差点就要吃抗精神病药了，万一还被强行住精神病院，又该是何等的悲剧？资料显示发作性睡病在我国的发病率是0.03%，那就是万分之三，10000个人里头有3个病人，结合到我们庞大的人口基数，这个发病人数已经相当夸张了，1亿人中有3万个，14亿就是42万了。42万的发作性睡病患者啊，而且多数还是青少年发病，很多人都是被误诊其他疾病。这部分青少年必须得到关注，他们的懒散、打瞌睡可能并不是他们想要的，他们也是受害者，他们一直尝试跟疾病斗争。可惜的是，可能没几个人知道那是个疾病。医生还告诉我，这个病有点棘手，目前不能治愈，但是有药可以治疗，这些药都属于精神管制药品，拿药相对麻烦，但是可以拿。她告诉我。治不好，都好过羊癫疯、精神病，那太折磨人了。发作性睡病，发病原因机制不是非常明确，可能跟基因、遗传、环境、免疫等多方面因素有关，不能根治，但是可以通过服用一些兴奋中枢的药去对抗白天瞌睡（比如哌甲酯），也可以服用一些抗抑郁药物治疗猝倒，防止意外伤害。本病多数是持续终身的，但部分患者可能随着年龄增大症状会有所减轻。而且认识到这个疾病以后，做好跟它相处的心理准备，保持生活规律、养成良好的睡眠习惯（白天定时小睡）、避免情绪激动，减少或者不参与危险的活动，比如登山、游泳、驾车等等。只要积极控制它，一定能最大程度地改善自己的生活质量的。希望小颜能一直好下去，也希望有发作性睡病可能的青少年能被及时发现诊断，及时接受合适的治疗，乐观对待生活。1.白天睡得很多：不可抗拒的睡意，真的是不可抗拒，什么也阻止不了，因为是儿童开始发病，所以会影响学习成绩。2.猝倒：无缘无故倒地，走着路、吃着饭、游着泳、吃着火锅等等都可能发生，随时随地可能发生，但大脑还是清醒的，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很多患者大笑会晕倒，即便不晕倒，大笑也会让他无力、乏力，所以情绪波动不能太大。3.睡眠瘫痪：也就是所谓的鬼压床，人快醒来的时候，脑子清醒了，眼睛能动了，但是手脚不能动弹，也不能说话，活活吓死自己。一般会持续几秒钟，几分钟。4.幻觉：入睡前发生，或者将要醒来的时候发生，看到妖魔鬼怪都可能。这不是巫医能够治疗的，也不是精神分裂症，要找专业的睡眠科医生才能解决问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