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育新:告 密
张育新:告 密
告 密
娘娘湖得名于这样一个传说。一百年前也许是一千年前,一个醉酒猎人在夜晚的湖边露营。月上中天,湖中心突然翻起水花,一个比水桶还粗的黑鱼出现在水面,直撅撅地立着,四外撒眸一圈,随后潜入水底。紧接着乐声悠扬,水面翻起连片浪花,一个漂亮的湖神娘娘,在侍女的簇拥下到水面赏月。水晶圆桌虚浮在水面一人高的地方,桌面上摆着仙果。仙乐声中,侍女们翩翩起舞。猎人不知道自己是醒是梦,为了找回真实,冲着圆桌开了一枪。乐声戛然停止,水面还是那个水面,月光下闪烁着细碎的波纹。猎人全当做了一个梦。第二天,笸箩大的一个黑鱼头飘上水面。
黑鱼是湖神娘娘的探路将军,没有摸清附近有凡人,触犯天条,被枭首示众。仙界人间,有些事情是相通的。娘娘湖自此没有黑鱼,少了这个鱼类的饕餮之徒,湖中鱼虾产量特别高,成了附近自由市场上各种杂鱼的主产地。
老朱一边讲着娘娘湖的故事,一边用舌尖儿剔除酱焖杂鱼的毛刺儿。见我听得入神,老朱说明天咱就去娘娘湖,那里筹划旅游区呢!再说我的朋友老高在湖边建了个万头猪场,你给他刷几笔,我让他招待咱们。
娘娘湖水面浩阔,湖边野生着一人高的芦苇。一道木制小桥,颤悠悠匍匐到水中,桥下清澈的湖水里游动着针头似的小鱼。拦湖的石坝横在两山之间的最窄处,坝外是方格本一样整齐的水田。老朱说,水坝是日本人建造的,当时死了不少劳工。日本人建这个水库不是为了灌溉,而是掩人耳目。据说,附近的山中有日本人的军需库。当年一个朝鲜二鬼子,给日本人当翻译,后来二返脚回到这里,找到了进入山腹的入口,拿出几只都是一撇儿的军靴。等他做好记号准备再进入时,却麻达山死在山里。老朱说,人们怀疑军需库的另一部分就在娘娘湖底。我环视一下娘娘湖四周的山峦,想象不出日本人的军需库到底在何处。
老高叫高德仁,在娘娘湖东坡办了一个猪场,规划要达到一万头。高德仁把猪场叫高老庄。他说猪八戒在高老庄的日子是最滋润的,他要让猪八戒的这些子孙在这里活得滋润。
高老庄往东是一个山岗,从高老庄的位置看过去,漫坡上开满蒲公英。我建议老朱,到山坡几朵蒲公英,已经很多年没有看过这么密实浓烈的蒲公英了。
上到山岗,才发现山岗上到处是瓦砾,在浅草的遮掩下,露出废弃的墙基。原来这里曾经有连片的房子,不知什么原因荒废了。山岗呈撅嘴状,像一朵巨浪突然凝固,过了撅嘴又是向下的漫坡,向另一个凝固的巨浪过渡过去。撅嘴岗东漫坡也是连片的蒲公英。蒲公英的叶子青绿,花盘硕硕,感觉施了很多肥。平常见到的蒲公英多生于脊地,叶子花盘都呈缺水的半干枯状,这里的蒲公英来得与众不同。在一棵叶片厚实的蒲公英下面,浮堆着几根灰白的骨头,人的骨头,再往前还有一块破碎的头骨可以作证。我停止采摘蒲公英,询问老朱白骨的来历。
老朱掐下一盘嫩嫩的蒲公英,断口处流出大滴奶色的浆汁。他一片片撕下蒲公英的花瓣,在花瓣飘雨中讲述了一个悲壮的故事。
脚下的瓦砾堆原来是日本鬼子矫正局的院子,日本人在每个县份都建过矫正局。中国人犯了错误都关进矫正局。这个矫正局由日本鬼子一个小队、伪军的一个中队看着,有狼狗把门。比如日本人认为你有通抗联的嫌疑,认为你有经济犯嫌疑——经济犯无非是偷着吃了点大米,都关在这里矫正。只看见有人进矫正局,却从没看见有人出过矫正局,被矫正死的人都扔在撅嘴岗东漫坡。伪军中队长叫王才,鬼子官兵的姓名已不可考。王才是地道的小城人,老爹老娘跟他说,别把事做绝了,日本鬼子是外来鬼,终究不能长久,得给自己留条后路,别养了孩子没屁眼儿。王才看日本鬼子不拿中国人当人,心里气得鼓鼓的,常撺掇手下的士兵,得着机会和日本人干他一家伙。
王才的小舅子被矫正了,原因是有人检举他偷吃大米。王才的小舅子说冤枉,翻译官二鬼子带人看了他的大粪,证明确实有大米。他的罪行就比一般的罪犯严重了,需要加强矫正。王才回家,老婆哭天抹泪,要他救回自己的弟弟。王才鼓了一会旱烟,找把兄弟副队长商量。他们心明镜似的,在日本鬼子手里救出活人,连门都没有。两个人捻碎烟头,在炕沿上拍了一巴掌:一拍两散,干他娘的!
三天之后,王才撺掇好手下的弟兄,药死了四条狼狗,看着狼狗在阴影里吐白沫,突然把日本人吃饭的屋子围了。日本人吃饭单有个饭厅,他们才可以吃大米。很快,一个小队的日本兵被王才手下的弟兄包了肉馅饺子。上头的日本人第二天才知道矫正局的中国人造反了,气势汹汹扑来的大队鬼子只剩下收尸的活儿,塌架的矫正局烟火弥漫,到处是屠宰场的味道。
日本人恨王才恨得牙根刺痒,在各地发布布告,捉拿王才。谁要是提供线索抓到了王才,赏洋白面一百袋儿。王才烧掉了矫正局,领着手下的兄弟和里面矫正的中国人进了山里,在山里跟日本鬼子清剿队遭遇几次,有些死伤。王才不忍弟兄们和自己吃挂落,他告诉弟兄们,分散隐蔽吧,给自己留个活路。王才一个人跑到山里,又累又饿。人在极端疲劳的时候,思维出现停顿。他在山边看见一个包米秸杆搭成的看地窝棚,连散开的绑腿都没心思系上,倒在窝棚里睡去。猎户范大脑袋和刘二路过地窝棚,范大脑袋老远看见了王才散落的腿带子,在山风的吹拂下像一条盘卷的蛇,在窝棚外面滚动。包米秸杆盖到王才的腿根,他的上半截钻进了窝棚。到跟前细看,王才腰上的日式皮带断断续续地露出来。
接下来的事情很简单,范大脑袋看着王才,刘二到伪警察那里报信。其实范大脑袋也用不着看着王才,日本鬼子把王才薅起来的时候,他还在睡着。王才被抓到宪兵队,扔进狗圈喂了狼狗。如果王才有十条命,会被喂十回狼狗。日本人兑现了当时的赏格,给了一百袋洋白面。警察局分了大头儿,到了范大脑袋手里剩了一袋儿,刘二亲自报信,捞到两袋儿。为这,范大脑袋和刘二两人闹掰了。
我问老朱为什么没有给我讲这个故事,老朱说王才不是抗联。县志上把王才称为抗日义士。我把手中的蒲公英放在那块裸露在地面的头骨上。
范大脑袋和刘二后来咋样?
后来解放了,肃反时候,范大脑袋和刘二被检举出来,以历史反革命罪判了刑,范大脑袋没出监狱就死了,刘二命长,出狱了,现在还活着。
说完这些,老朱把手里的蒲公英花全都揉碎了,在裸露的几块骨头上撒下缤纷的花雨。
接下来的两天,老朱帮我寻找刘二的下落。老高陪着我,让我把主要心思还是放在他的高老庄上。
我说:我就写高德仁在一个重要历史遗迹上盖起猪场,破坏了遗迹的整体观感。
老高说:矫正局的事别人都忘了,老朱在党史委工作,就他还记得。
我说:哪能呢,真格的就忘了?
刘二果然还活着。儿女们开始不让我们见刘二,说他老糊涂了。老朱介绍我是省党史委的,只是了解历史,也不发表,这才见了刘二。
见与不见已经没有多大分别。刘二缩在偏厦子的土炕上,屎裤子堆在炕角,脸上的笑容接近痴呆。
范大脑袋和我争洋白面,要我分他半袋,他咋不和那些警察争呢?
洋白面啊,那时侯过年都不准吃洋白面,两袋洋白面啊!
刘二的儿子说:我爹真的老糊涂了,他每年都给王才烧纸,怕死后王才饶不了他。
王才是我姑姑的儿子,我们还是表兄弟呢。
刘二在炕上抬起脑袋说。
作者简介:
张育新,记者、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哈尔滨市作家协会副主席。
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古河道》、《信访办主任》、《盖棺真相》、《我不要选择一是平庸》、《最后的八旗》(合作),散文随笔集《金长城之旅》(合作)、《龙江古丝路》(合作)、《一座城市的背影》、《张育新散文作品集》、《活回去一次》等。《古河道》获第八届哈尔滨天鹅文艺大奖二等奖。《盖棺真相》获第九届哈尔滨天鹅文艺大奖一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