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阳师表系列之三——记原大沟中学建校元老王善治老师 || 作者 杨海川
“屏阳”原为大沟旧称，近年在文章、戏剧等文化领域多用“屏阳”二字。据考，此地南有盘盘营主山，东西各有二山若孔雀开屏，滋阴护阳，因取“屏阳”贴切灵妙！又北有林山，东有阳山，是为“五龙会萃”（以上可见于王启明《话说屏阳》），益于商贾贸易，五乡两省，商贸往来，数十年昌盛日新！而在闻名于世的会宁教育中，此地更是脱颖而出，全镇出博士生四十五名，本科专科生几乎是家家都有。大沟学校最为繁荣的六七十年代的在校老师们，大多都是调入会宁重点学校，成为振兴会宁教育的肱股重臣！忆想青少时代亦受教于这些良师门下，不禁感念良深，因作“屏阳师表”系列，记录一些教习点滴，亦为人生一大幸事！
——题记
第二排右数第七位是王善治老师
据资料可知，大沟中学始建于1958年8月，后由于三年困难时期提出的“整顿提高”要求，将其撤销，合并到甘沟中学。1966年2月，大沟公社委托王善治筹建农中，1968年恢复普通中学，学制为小学五年（当时附带小学），初中两年，高中两年的九年制学校。
王善治，大沟张屲人，五十年代末，在甘肃省委宣传部任职工作，三年困难时期，响应国家干部下乡劳动工作的号召回到家乡，在生产队当会计，参加农业生产。当然，这和他热爱这片故土也有关系，否则，当年在省城的一个科级干部重回穷乡僻壤真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七十年代初，大沟中学从地盘到建筑布局已初具全面的规模了。只是没有现在的大操场（操场原属于大沟粮管所旧址），初，高中学生跑操在学校西北角篮球场集合，沿教室周围跑圈。校园东边前后有东西向三列双波水青瓦教室，每列三间。这里由前至后是初中高中的教室，初高中招生范围大，往往是一级两个班。而学校西侧的小学部只招就近上学的本地学生，一级一个班。一二年级教室在西南角呈南北向一栋两间。由此向北两列瓦房（和东边教室隔宽宽的走廊齐平）。南一列是教师宿舍，北一列是小学三四五年级教室。其后是很大一片丈余高的土层，这是挖坡平地还没来及运去的土方，学校南边还有一片没有填平的沟坡，这些土方，在好几年间各级学生的劳动课用小背篓生生背填到南边坑凹处，形成现在平整的校园。东北向靠北墙处是一列学生宿舍，靠东墙是老师宿舍和后来的地震观测室。正北墙下是老师学生的灶房，下课口渴了，可以去那里的大缸舀水喝。水呢，校园散落着好几口窖，夏日放雨水，冬日师生集雪贮窖，这个小世界里即使最干旱的年份也没有过缺水停课的事情。
学校的龙形已绍介完毕，操场和水源这些气血已经灌注。而两处点睛之地又在哪里呢？
这时的学校大门在小学部一年级教室的西边。当年是否为意取金门而有金生丽水之妙也不确凿，因此而留心过一些名校的门楼取向也多有应证。而在我们少年入学，上学堂时面沐朝晖，下学堂时胸染夕霞，更有气度的是，数级台阶上大红色的双扇门扉，两旁也是红色的廓柱，门楼也有些许雕画。大门两侧是两人合围粗的大椿树，树冠如绿色的巨云轻茏在半空，其间嫩黄的椿籽一骨葖一骨葖垂垂而出，校区亦是一片葱茏，这一派生机呀！和第二，三生产队绿化的林山相接，蓬蓬勃勃！共和国如冉冉的红日，社会主义的新农村蒸蒸日上，洋溢着特定的时代气象！
另一处龙睛之地就在学校中宫部位靠南三分之一处，高十几米的高大照壁。照壁上是刘春华油画《毛主席去安源》的仿画作品。江南的春山小路，漫空的垂垂苍云，青布衫，油纸伞，年青的毛润芝从头迈步的伟大形象。这幅巨画的作者待考，而画像逼真生动，和原作几无差异！每当周未放学前全校学生集合在像前场地，听郭安仁校长讲话，听值周老师讲集体作息与卫生纪律等等情况。伟大领袖毛主席似乎时时注视着我们，看着我们成长！
这一切房屋的建筑与杏榆桃柳树木的栽种，都在王善治老师的设计安排与监管当中施工。说王老师是大沟中学的建校元老，确实是实至名归 ！
然而，少小时代的我们什么也不懂，往往干些顽皮的事来让老师们淘气。1973年夏天，我们上小学三年级（那时是春季招生，小学，初中，高中都是过完年报入学或升级），由于昼长夜短，学校作息改为中午休息三个小时，一个小时吃饭，近两个小时午睡。午睡铃一响，同学们坐凳伏桌，不能再有吵声！可这一日午间，我好歹没有睡意，伏桌上直憋得慌，但纪律束约着，额头搁在小臂上装着睡熟的样子。同桌的陈立义悄悄捅捅我，做个手势是：把同在前排的王爱民叫上，我们三人出去赢杏核去！最妙的方法是把鞋子脱到桌下赤脚出门，谁也听不出来！我瞧瞧四周，同学们有说悄悄话的，也有一动不动真睡或装睡的，好久也没见老师有什么动静，终于同意这么干！
三个人蹑赤脚出门，果然没人发现。我们来到刺玫花下，有荫凉的一边对着老师宿舍，容易被发现，刺玫南边虽然热，却比较隐蔽，三个人干脆脱了汗褟，各掏一掬杏核，“打砂锅”定了次序，开始比赛输赢：将一捧杏核抛洒地上，两粒间用指头画一道线，用中指弹一粒过去，撞上另一粒就赢回来一双！我们干得正起劲，轮到我有两粒相隔二尺远的杏核，这画线容易，简直可以用脚拖过一道线，可是距离太远，很难命中对方。想起民兵打靶，是趴在地上用一只眼瞄，可以打几里路，一枪一个准，何不效仿此法！我便伏身在地，大地烤得象烙铁，光肚子贴上去要焦熟的感觉，已经贴上了就坚持吧，快开弓！大指肚扳着中指甲，中指繃成了劲弓，又不知睁哪只眼，眯哪只眼去瞄才能靶子准，正在左一眯右一眯地做试验，两旁的同学突然各分东西，脚后跟“跟跟跟跟”逃走了！我立时回身张望，天哟！传说中打学生叶子最麻的王善治老师追过来了，手里攥着长长的竹稍！我立刻双手拄地一蹬一纵起身猛跑，头顶上已是“有—！有—！”的竹稍掴捋空气的声音，听见老师低声的喊喝：“我把你一帮碎鬼……”
我先逃回教室，那俩碎鬼随后也被追了回来！同学们也没发现什么，门外也没了动静，王老师也没追进来。上课预备钟响了，我们去刺玫花那里取衣服时，三件补丁连片的汗褟儿已抖净了尘土齐齐挂在玫瑰树上……，我们得出共同的结论是：老先生靶子不准，竹稍全部跑偏，庆幸呀！只是把我们吓坏了！天爷爷！再也不敢这么干了！
王老师终于给我们代课了，是初一的历史课。从“混沌初开，盘古开天，女娲抟人，伏羲画卦”一直讲到石斧铜鼎，再到王朝诸侯，列国争战，大秦一统，“大泽乡”起义。几千年的历史，没有其他辅助材料，全凭讲说，老师怕我们记不住，就往往把历史引到现实中讲帮助记忆。“大泽乡”讲完便说：
“这人饿急了就会造反夺吃的，这也是对的，你们饿过没有？没有吧！你们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没受过苦不知道。”老师又倏然将身子向前一俯，两眼露出真实的光芒向我们每人脸上注视几秒，嘴角上扬着微笑道，“现在你们只有学习的任务，作业的任务，如果到晚自习下了还交不上作业，说我压迫了你们，商量着要起义，那我把你们全弄日塌（方言：零干，坏了的意思）是不是没有错？”
全班同学轰堂大笑，前合后仰！可王老师仍然表情不变，动作不变，眼里冒着征询的光，朝我们一只脸又一只脸上注视，似乎他只重视我们回答一下对不对。看这老师瘦高个半弯着腰，一脸认真与微笑，头上一顶洗得月白的蓝布帽，帽沿已软塌下来，蔫菜叶似地卷缩在眉顶，嘴里还在问：“是不是？……你说是不是？”
讲《诗经·伐檀》，先用方言给我们朗颂：
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涟兮，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廛兮？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貆兮？彼君子兮，不素餐兮……
老先生似乎扩大了上下大牙之间的运动，逐字逐句，听起来很彻底。而讲解“胡瞻尔庭有县貆兮”时，首先做个向左侧引颈睽视的动作，眼里充满好奇与惊讶之光！仿佛真看到了什么好物件，喃喃地说：“我咋看着你的房檐上挂满了貆子？”
动作表情趣味无穷，绝象个艺术雕塑！因而，我们心目中的伐檀者永远是这樽生生的雕塑。
讲《硕鼠》时说：这硕鼠指人，不是仓老鼠，生产队大仓里咥上三年的仓老鼠，就算你有十二斤重，队长也会叫个手艺人把你弄日蹬（方言，弄死），哪有队长领上社员边跑边说：“逝将去女，适彼乐土，乐土乐土，爰得我所，”这时讲台上又是一个哈着腰扛着重物的老队长前顾后顾地领上群众逃跑的形象出来，同学们笑得仅剩下一口气了！
1975年“五一国际劳动节”，学校高初小三部各班都排练了许多精致的文艺节目晚场演出。（这次是全公社文艺调演，学校文艺是首场演出，其后每晚是各大队现代样板戏演出，演出场地是校园南侧原粮管所旧址平整的大操场，正北校门西侧搭建的舞台。详见《屏阳文艺大记实》）
学校高年级的舞蹈主要由曹虎老师教练，小学级的是王应成老师教练，还有快板，相声，独唱，合唱，笛子独奏等等节目，而音乐组是崔秉华，孙炳杰，路生贵，马俊章等老师器乐伴奏。演出十分精彩，操场上集中了四乡成千上万观众，一个大操场几乎挤满了人！
就在节目出演到三分之一的黄金时段，从三队北川方向传来一段秦腔里朱洪武的哭唱三合腔：“掌世王，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声音里带着唦音，唱得苍凉悲壮，凄恻郁伤！人们都知道，这是本地一个精神受损的人，几乎是夜夜高唱，可能年轻时代唱过戏，在他精神最焦虑的状态下，唱是一种唯一的自救！如果抛开是一个病人在唱，单听这高唱也是十分的动听。
唱声越来越近，渐渐升起在操场南墙上，南墙后是大队址和赤脚医生的保健站，他站在瓦坡上边加动作边唱，操场后边的观众干脆丢开戏台上的节目，回身专看这里的演唱。出于一种高亢失控状态下，唱不几分钟，突然捞起半页砖朝戏台上投掷，大概那里最亮，也有锣鼓响声，抛几块砖头上去！这力气大到何种程度，矩型操场的南边按斜线投掷到北边的舞台上，七八十米距离，砖头打到舞台口红色的额裙上减速下来，竟然伤着了小演员！台上台下立时大乱，空中砖块仍然不断飞舞着，台上的老师们扔下乐器，张开膀护小鸡似地把前台的小演员往台后护送，台下人如浪涌，向外突奔！高空里一把明晃晃的铁锨飞下来，锨背啪一声拍在一个女人的脖颈上！
戏总算被打散了，民兵们捉拿了此人，翌日送到县里去……
此后，学生记叙“五一”活动的作文中，有许多把这位精神病人称为“捣乱分子”。政治课上，王老师讲：你们要学会看待问题，表象与实质要区分开来。这晚上的攻击，表象上是严重的破坏行为，可实质上呢，他是个病人，他的意识里感觉他并没干坏事情，如果他知道自己的砖头会伤人，那他也会知道他的侄女也在演节目，并且是第一块砖受的伤！记住，好人有时也可能干个坏事情，坏人有时也干好事，人和事大多时候相联，个别时候相悖，我们的大脑要学会分析！我们把一个精神上的病人这样看待是不应该的，他的痛苦是咱们常人体会不到的，所幸这次演员观众伤的都也不是太重……
全班同学立时省悟了很多道理！噢！一件事情，原来可以这样来分析！
后来上高中时候，山后又来一个“超人”（方言：精神失常者）在街上转，下雨天来到校园，在地面积水里擒一只癞蛤蟆，竟然用嘴咬住蛤蟆头，蛤蟆的后爪在下巴上撕挖也不在乎。穿着不知从哪里弄来的绿色的戏裤围裙，蓬头垢面。王老师拿了几个馒头把他哄出了校园……这天晚上的后夜里，女生集体宿舍靠窗边睡着的一个女同学，感到一个瘦硬瘦硬的脊梁挤得厉害，并且鼾声如雷！她有些懵，以为哪个同学睡错了位置挤过来了，推了推，不动！她起身下床，点上罩子灯仔细一看，“妈吆！”一声，全宿舍同学都吓醒了，都胡乱穿上衣服跑到院子里去。
学校这时候没安上大门，这人晚上感到太冷了，摸索进去，扳开一个窗户就缩下去，暖暖地睡了一宿。没想事大了，门外人声噪杂，他被惊醒，觉得气氛不对，沿门就往外跑，有几个男生找了长棍就要一顿猛逐，赶过来的王老师立即大声喝止：你们放下棍子！多大的事情，要给个孽障人下手！
男生们立时罢了手。
我深深地感受到老先生内心里那个嵌在他姓名当中的“善”字具备了多大的份量！这个外形完全是个农民装束的老师，他的世界观里朴素到极致的道理就是真实与善良。他不喜张扬，行于自然，大小事物，必有一理，人不可枉为！然而，无论多么深奥的道理，在他的讲论中，可以单纯到一句幽默的笑话里去！
在故乡，老先生真称得上德高望重，和中医老先生朱仙一一同被人们称颂为“两大好人”（九十年代，故乡有酒仙级人物聚会酒酣之时，兴致所至，纵论屏阳，臧否人物，将当地特色人物由一排到十编过一个谣歌，其开首有云“一大拳王，两大好人……”等等，因老先生是本地人，退休后仍住在校后平房，乡间红白事也时有参加，因而也被谣歌编制其中），被人称颂的，正是他们在文化层次上很深很深的修养！
……
春天去了，转眼秋天来了。几十年间，老先生象一位大家庭的家长一样照护着这所学校。雁影没天际，人书俱老！在这里出发的人们，不该忘记这片校园与这位老园丁，在这里起飞的健儿们更应该记住更多的一些东西！
2020年11月19日傍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