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查多·德·阿西斯:男看护
1860年发生在我身上的那件事,你觉得可以写进书里吗?不论你怎么写,我只有一个条件,那就是不要在我去世前发表。你不会等太久,也许就七八天了,或者更短。我活不长了。
瞧,我本该把我的一生完完整整地讲给你听,里边有一些故事颇有意思,但讲述需要时间、精力和纸,而我现在只有纸。我的精力衰退,我的时间就像破晓前的烛火。第二天的太阳马上就要升起,那是魔鬼的太阳,如生命一般坚不可摧。再见了,我尊敬的先生,请阅读我的故事并祝福我。请原谅你看到的我的罪恶。即便芸香不似玫瑰芬芳,也请别糟蹋它。你要我的个人证件,这就是了。不要向我要莫卧儿帝国,也别向我索要马加比的照片。不过,你可以拿走我的丧履,我不会交给其他人。
如你所知,故事发生在1860年。一年前的八月份,我四十二岁,在做神学家——我想说的是,我在帮忙抄录尼特罗伊的一位神父的神学论文,他是我当年的同学。作为回报,神父为我精心备置了房子、床和桌子。1859年的那个八月,他收到了一封信,来自某个内陆城镇的助理主教。信上问尼特罗伊的神父是否认识些善解人意、考虑周全、做事耐心的人,愿意给费利斯贝尔托老爷当看护,薪水很是不错。神父把消息告诉了我,我欣然接受了这份工作,因为抄写拉丁引文和教会条例早已使我厌烦。我回里约和兄弟告别,之后就去了那个镇子。
刚到镇上,我就听到了老爷的坏消息。这人脾气古怪,为人苛刻,非常讨人厌。没有人受得了他,连朋友都不行。他的看护比药还费。还打过两个看护的脸。我答道,健康的人我都不怕,病人就更不怕了。接着我跟助理主教了解了情况,他向我证实了坊间传闻,建议我保持温和、心怀仁爱。随后,我去了老爷的住宅。
我在房子的阳台上找到了老爷,他直挺挺地坐在椅子上,喘着粗气。初次接待还不算太糟。刚开始他一言不发,两只眼睛盯着我,像一只在观察的猫。然后,一阵不怀好意的笑让他那生硬的五官熠熠生辉。最终,他对我说,他雇过的看护没一个顶用,睡懒觉,爱顶嘴,到处找女奴厮混,甚至还有两个是小偷!
“你是小偷吗?”
“我不是,先生。”
接着,他问起我的名字。我告诉了他,他露出一副惊讶的样子。“哥伦布?”“不对,先生,是普罗科皮奥·若泽·戈梅斯·瓦隆戈。”瓦隆戈?他觉得这不是人的名字,于是提议只叫我普罗科皮奥,我回答说只要他乐意就成。我给你讲这个细节,不仅是因为我觉得这刻画出了老爷的形象,还因为我的回答给他留下了很好的印象。他也跟主教说了这事儿,还补充道我是他雇过的最友善的看护。然而事实上,我们的蜜月期仅仅有七天。
第八天,我过上了和前任一样猪狗不如的生活:睡不了觉,没法儿想别的事,忍受辱骂。有时,面对羞辱,我还要低眉顺眼地讪笑。我发现他很受用这一点。一切都源于疾病和坏脾气。他得的病可以列出一长串来,有动脉瘤、风湿病,还有其他三四种轻一点儿的病。他现在快六十岁了,而从五岁起,大家就都对他听之任之。倘若只是脾气坏,也还罢了,问题是他人品也坏,以别人的痛苦和屈辱为乐。待了三个月后,我已经受够了,决定离开。现在就只等一个合适的时机。
机会很快就来了。有一天,因为我没及时给他敷药,他拿起拐杖,打了我两三下。真受够了。我当即辞职,前去收拾行李。他到房间里来找我,求我留下,说没必要跟一个脾气坏的老头子生气。他再三恳求,我才留了下来。
“普罗科皮奥,我已经半死不活了。”晚上,他对我说:“我活不了多久了,一只脚都已经踏进棺材里了。你一定要给我送葬,普罗科皮奥,我绝不放开你。你一定要去,你得在我墓边祈祷。否则,”他笑着补充道,“我会半夜来敲你的门。你相信阴间的鬼魂吗,普罗科皮奥?”
“一点都不信!”
“你个蠢货,你怎么能不相信呢?”他睁大了眼睛,激动地反驳。
这样都算和平了,你可以想象一下冲突的场景。老爷收起了拐杖,可骂人的话还是一样难听。而我,随着时间流逝,逐渐变得麻木,全都不在意了。我是蠢货、傻子、笨蛋、白痴、懒虫,什么都是,没人替我分担这些骂名。老爷没有亲戚。五月末六月初的时候,他唯一的侄子因肺结核死在了米纳斯州。有时候会有朋友来拍拍马屁,奉承一下,仅此而已,一趟也就只待几分钟。只剩我一个人,独自面对所有的污言秽语。我又一次想离开,主教求我留下,我还是留了下来。
我和老爷的关系越来越差,不仅如此,我还极其盼望回到里约。我四十二岁了,困在内陆,伺候一个暴躁的病人,这种长久的监禁生活我已经适应不了了。我都读不到报纸,仅从这点,你就可以感受到我的与世隔绝。除了某些带给老爷的重要消息,我对外界一无所知。所以我很清楚,一有机会我就要回里约,即便免不了因此和主教吵上一架。我一分工资都没花,全攒了起来,就等着回里约挥霍了。这点我得说出来,毕竟我要坦白得彻彻底底。
机会很可能会出现。老爷的病情恶化了,他立了遗嘱,骂了一顿公证人,差点连我都骂。我的待遇更糟了,短暂的安宁与平和更加难得。恻隐之心能让我忘掉病人的暴行,但那段时间里我连仅存的一丝怜悯也丢掉了,厌恶与憎恨在我内心滋生。八月初,我铁了心要走。主教和医生理解我的理由,不过还是恳求我再多待一阵儿。我妥协了,暂且多留一个月。等到月底,无论病人情况如何,我都要离开。主教开始着手寻找新的看护来替代我。
你马上就知道接下来发生了什么。八月二十四日的晚上,老爷突然大怒,把我撞翻在地,用粗话骂我,还威胁说要毙了我。最后,他拿起一盘米糊朝我扔过来,因为他觉得米糊已经凉了。餐盘砸在墙上,摔了个粉碎。
“你得赔钱,你这个小偷。”他在咆哮。
他还嘟嘟囔囔了许久。十一点时他困了。在老爷睡着的时候,我从口袋里掏出一本书来读。那是阿尔林科尔特的一本老小说,翻译版,书皮是红色的。我在房里发现了这本书,于是就在床的不远处读了起来。十二点我还得叫他起来吃药。可能是因为疲倦,也可能是因为书,第二页还没读完我也睡着了。老爷的叫声把我吵醒了,我迷迷糊糊地站了起来。他像疯了一样,一直大喊大叫,最终抄起水壶就朝我掷了过来。我躲闪不及,水壶砸在我的左脸上。这一砸实在太疼了,我什么都看不见了。我冲到他面前,双手抓住他的脖子。缠斗之中,我把他给掐死了。
等意识到病人断气了,我惊恐地往后退了几步,大叫一声,却没有人听见。我回到床边,摇晃着他的身子想把他唤回人间,可一切都太晚了。动脉瘤破裂了,老爷死了。我走到隔壁房间,整整两个小时都不敢回去。那段时间里我到底经历了什么,我甚至都无法说清楚。那是一种头晕目眩,一种模糊而愚蠢的癫狂。我仿佛看到墙上出现了人影,也听见了一些若有若无的声音。缠斗前后受害者发出的尖叫声依然在我脑海中回荡。无论走到哪儿,我都能看见病人抽搐的神情。你不要觉得我这么写是为了追求效果或文风,我告诉你,我分明听见有声音朝我大喊:凶手!凶手!
万籁俱寂。钟表的声响一如往常,单调、缓慢、喑哑,寂静与孤独更甚以往。我把耳朵贴在房门上,希望听见病人的一声呻吟,一句话,或是一声斥责,只要能表明他还活着,什么都行,这样,我的良心可以重归平静。我做好了挨打的准备,他打几十次、几百次都行。然而,什么也没有,什么都没有。只有寂静。我又一次在房间里胡乱地踱步,坐下来用手抱着头。我真后悔自己来了这地方。“真不该接这桩事。”我大喊道。于是我开始咒骂尼特罗伊的神父、医生、主教,骂所有给我谋这份差事的人,骂那些求我多留一阵的人。其他人都是共犯,我紧紧抓住这点不放。
寂静令我害怕,于是我推开了一扇窗,如果有风的话,我想听听风的声音。然而并没有风。夜色宁静,星辰闪烁,只有一丝冷漠悬浮,那是一种人们遇见送葬的队伍时的冷漠,会脱帽致意,但接着就去谈别的了。我靠在窗边,凝望着黑夜,回顾我的一生,希望能慰藉我现在的伤痛。可以说,在那一刻,我才想到会受到惩罚。我发现,我背负着罪恶,惩罚必将到来。现在,恐惧混杂着愧疚,我感到毛发根根竖立。几分钟后,我看见空地上有三四个人影在窥探,仿佛正准备突袭。我退后几步,人影消散在空中,原来是幻象。
黎明到来之前,我处理了脸上的伤痕,直到那时我才敢回房。我退缩了几次,但还是得进去。即便如此,我也没一下子就走到床边。我的双腿战栗不已,心脏怦怦跳。我甚至想过逃跑,可是这无异于承认罪行。正相反,我急于抹去凶杀的痕迹。我走到床边,看着尸体瞪大的双眼与张开的双唇,仿佛正发出那古老而永恒的话语:“该隐,你对你的兄弟做了什么?”我看见他脖子上留下了我指甲的印痕,于是系上了衬衫最上面的扣子,把被单盖到下巴处。接着,我叫来一个奴仆,告诉他老爷在天亮的时候去世了,再给主教和医生报了丧。
我首先想到的是以兄弟生病为借口,尽早从这里脱身。事实上,几天前我就收到了我兄弟的信,说身体状况很差。但我发觉,如果立马脱身,很可能会招致怀疑,于是便留了下来。在一个老眼昏花的黑奴协助下,我亲手为尸体换上了寿衣。我没走出过死者的屋子,因为担心有人会发现些蛛丝马迹。我很想看其他人的表情,看他们有没有起疑心,但又不敢盯着别人看。一切都让我焦躁不安:蹑手蹑脚地进出灵堂的脚步,人们的窃窃私语,仪式和主教的祈祷。时辰到了,我盖上棺材,双手颤抖不已。一个人注意到了,同情地对另一个人说:“可怜的普罗科皮奥啊!尽管受了不少罪,但还是这么伤心。”
这话在我听来像是讽刺。我迫不及待地盼望一切早点结束。我们走出家门。从阴暗的房间到亮堂的街道,这段路程里,我惊恐不已。我担心光明之处容不下罪恶藏身。我低头看着地面,一路走着。等一切都结束了,我松了口气。和众人一处,我很安宁。然而,我的良心却不得安宁,头几天晚上,我在焦虑不安中度过。更不必说我回到里约热内卢以后了,尽管那里远离犯罪地点,我依旧活在恐惧之中。我不怎么笑,不怎么说话,食不下咽,饱受幻觉和梦魇的困扰。
“放下那个死人吧,”人们对我说,“没有必要这么悲伤。”
我充分利用了这个幻觉,大肆赞美死者,称他为一个好人,的确不近人情,却有一颗金子般的心。我不断赞扬他,连自己也信了,至少相信了片刻。还有个有趣的现象,大概你能用得上,那就是我虽然不信教,但为了让老爷永远安息,在圣礼教堂给他做了一场弥撒。我没有邀请别人,也没有告知任何人。我一个人去望弥撒,始终双膝跪地,不断画十字。我给了神父双倍的报酬,在教堂门口散布施舍,这一切全是为了死者。我意不在欺骗世人,我独自去望弥撒就是明证。对此,我还要补充一点,不先说“愿上帝保佑他”这句,我就绝不会提及老爷。聊起他,我讲的都是快乐的事,捡暴躁中有趣的讲。
抵达里约一星期后,我收到了主教的来信,这封信我之前给你看过。信上说老爷的遗嘱找到了,说由我全额继承遗产。你可以想象我有多震惊。我感觉自己看错了,于是就去找我的兄弟和朋友,所有人读到的都是这样。白纸黑字,明明白白,我是老爷所有财产的继承人。我甚至怀疑这是个圈套,可我很快就想明白了,如果罪行暴露,可以用许多其他办法来抓我。更何况,我了解主教的正直,他绝不会充当设局的工具。五遍、十遍,那封信我读了很多遍,意思就是这样。
“他有多少钱?”我兄弟问道。
“不清楚,但就是很有钱。”
“不错。说明他真把你当朋友。”
“真的,真的……”
因为这讽刺般的幸运,老爷的财产到了我手里。我考虑过拒绝接受。从这种遗产里拿走哪怕一分钱都让我感到厌恶,比雇我当条子还难受。我想了三天,总是很难下定决心,因为我怕拒绝遗产会引起怀疑。最后,我选了个折中的办法。我会接受遗产,然后私底下一点点地全都施舍出去。这么做不仅是因为我良心不安,而且因为这是一种用善行来赎罪的方式。在我看来,这样我们就可以两清了。
我收拾行李,准备回到那个镇子。一路上,我越靠近城镇,就越回想起那桩惨案。城郊有种阴郁的感觉,老爷的鬼魂仿佛无处不在。在我的想象中,罪案发生时那恐怖的一夜,言语,行为,历历在目。
到底是犯罪还是打架?说实在的,其实是打架,我是被袭击者,我在自卫……这场打架很不幸,出了人命。我牢牢抓住这个念头。在凌辱中,我踯躅不出,殴打与责骂,我不愿遗忘……并不是老爷的过错,我很清楚,全是因为疾病,是病痛使他暴躁,甚至邪恶……但我都原谅了,原谅了一切……那夜出了人命,太糟了……我也想过老爷本来就活不了多久,他行将就木,连他本人都感受到了,也这样说过。他还能活多久?顶多两礼拜,或者一礼拜,甚至更短。他不是个活人,而是行尸走肉,多活一天就多遭一天罪……打架时他正好死了?天才知道!可能真是这样,极为可能,没有其他可能性。我同样牢牢抓住了这个念头……
临近小镇,我紧张了起来,想要退缩。但我克制住了,继续前进。人们接待了我,向我祝贺。主教告诉了我遗嘱的内容,老爷好心留给我遗产,他一路上称赞我基督式的温顺与侍奉老爷的诚心诚意,别看老爷又严厉又冷酷,但还是懂得感恩的。
“那当然。”我回复道,将视线转向了别的地方。
我吓坏了。大家都在夸赞我的奉献和耐心。首要之事是清点财产,为此,我困在镇子里一段时间。我聘请了律师,一切都在稳步推进。这段时间里,我多次谈起老爷。人们向我讲起他做过的事,但没有神父在边上调解。我依旧在维护老爷,指出他有一些美德,比如说节俭……
“什么节俭啊!人都死了,就都完了。但他就是个魔鬼。”
他们向我历数他干的坏事,有些事真是出乎意料。你想听吗?刚开始时,我听这些事是出于好奇,后来,我的心中涌入了一种古怪的快感,我真想把它驱逐出去。我不断维护老爷,为他开脱,把责任归咎于当地人的敌意。的确,我承认,老爷有一点点粗暴……一点点?他是一只愤怒的毒蛇,理发师打断了我的话。所有人,征税员、药剂师、书记员都这么说。其他的事迹也都说了,死者的一生全暴露了。老人们想起了老爷小时候就很残酷无情。一种隐蔽、静默、潜伏着的快感在我的内心生长,宛如精神的绦虫,即便拔出来,砍碎了,也会立马重生、长驻。
清点财产的工作分散了我的注意力。另外,镇中的舆论都站在老爷的对立面,周遭景致便也渐渐褪去了初见时的阴森可怖。我拿到了遗产,全折换成了票据和现金。又过了好几个月,我不再像当初那样坚持把遗产施舍或捐赠出去。我觉得这样很做作。我缩减了原来的计划:我分了点东西给穷人,为镇里的主教堂增添了装饰,给仁慈堂施舍了一些钱,等等,总共花了我三十二康托。我还为老爷修了座坟,全用大理石做的,一个那不勒斯人的手艺,他一直待到1866年,在巴拉圭去世,我记得是这样。
很多年过去了,记忆已然褪色、灰败。我有时候会想起老爷,但不再像头几天那样恐惧。我对许多医生讲起老爷的病症,他们都赞同老爷必死无疑,只是有点惊讶他居然能挺这么久。也许我在描述的时候不自觉地夸大了些,但事实上他必然会死,即便我不杀他……
再见了,尊敬的先生。如果你觉得这些记录还有点价值,请为我也修一座大理石坟墓作为报酬。我改编了神圣的登山宝训,请你把它刻做墓志铭:占有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必得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