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只是星辰,星辰却不仅仅是星辰
一月初,生日当天飞去云南旅行。一走就是十多天,期间和家人商量好,被允许再去三亚住上半个月。对我来说,这样离开的日子就足够久远,由此能好好褪去一层旧皮,再崭新快乐地回家去。买机票的时候,心里产生了莫名的隐忧,总觉得不安。一念之间决定,三亚不去了,无论如何先回家为好。
一路向北,去成都见了朋友,吃了她推荐的美味火锅,心满意足地跟朋友道别,飞机带我回家。到银川,到同心,重新开始和家人一起生活的,柴米油盐的日子。那些有关于独自旅居,或者世界之外的愿景暂时都被抛之脑后,除了偶然怀想,像是不曾经历一般的遥远。
若问我怀想什么,我的回答也非常确切并肯定。不是陌生酒店的床,不是未见过的街景,是不经意间遇到的美食,异乡夜空极美的圆月,身边人带给我的亲切陪伴,风尘仆仆的疲惫,以及对此前生活相隔千里的距离感。
没有被通知隔离,虽然之后有许多的电话打进来,问我为什么没被隔离。我真的不知道,问多少遍我也不知道。真是悬,我在云南最密集的旅游景点徜徉,那里不乏携带病毒的人,命运没有让他们走近我。包括后来,我路过贵州,路过重庆,病毒也没有选中我。
刚回到家的那几天,我照常天天出门。大家的生活一如往常,仅仅听到了一点点武汉出现传染性肺炎的消息,心里压根没有丝毫紧张,觉得没那么严重,况且离宁夏这么远。约会,见朋友,走亲戚。记得年三十晚上,我在朋友家坐客,我们一起看春晚,为沈腾的出场欢呼,路过人潮汹涌的广场,为佳节的气氛而激动,跟重要的人发送新年祝福,看烟花焚城,觉得无比幸福。
原本计划大年初二等爸爸值完班,我们一家人开车回银川的家住几天。也就是两天的功夫,武汉的疫情爆发了。在微博上看到湖北领导说:短短几日,有几百万的人离开了这座城市。彼时疫情的严重性我依然没有概念,甚至因为呼吸不畅而抗拒戴口罩。我这种对外界纷杂信息不闻不问的人,大概适合住进草原或荒漠。
我所经历的是,一夜之间,全县的公务员接到安排命令,都变成了小区门卫。这其中有我爸爸,妈妈,弟弟,舅舅,叔叔……我没有参与其中,非党员老师未被安排工作。一开始政府鼓励居民减少外出,所以出门时只要登记就可以。这真是苦了门口的工作人员,一刻不停地在为进出的人写下他们的身份信息,工作量相当大。
又过了几天,本县出现了聚集性病例。人们被限制出行:不许走亲戚,不许串小区,车辆只出不进,一家人每周只有两次出门的机会,发放出行卡。大家开始往家里囤粮食,我仍是没有感到恐慌,只是有种“美好生活大势已去”的沮丧感,或许所有对美好的期待都只是一月份之前的事情了。突然的变化,让我有种如鲠在喉的不适。所有商铺关闭,大街上几乎无人走动,汽车们睡在县城里,我闯了好多几次红灯。戒严,人们不能出门,摩托车电动车不准上路,到处都是卡点。爸爸想奶奶,妈妈想外婆,我也想着距离我原本不远的一个人。
河南村长成了网红,有那么两天,我无所事事,不停地听村长骂人的视频,然后独自哈哈哈哈地笑。教育系统的工作铺天盖地洒向老师们,老师们叫苦连天:怎么就不能让我们先把寒假的日子过完呢?学生们开始了网课学习,我拿着特别卡顿的手机,眯着眼看学生上传上来的混乱作业。工作群里的消息蹭蹭蹭地往出冒,快把我看恶心了,好想回到能正常上班的日子,而不是成天捧着一部发烧的手机。不喜欢网络教学,它与真实课堂教学之间差了温度,多了隔阂。
被关在房间里,一开始怎么能习惯的了。虽然有大把的时间留给我,可我却不知道最该干什么,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想干些什么。焦虑,熬夜,失眠,问苍天大地疫情什么时候结束。最难过的是李医生去世的那晚,我跟着成千上万的同胞流下了伤心的眼泪。好像是他已经不在了,但是众多网友还在为他祈福,希望他能挺过去。看到官方发布抢救的报道,转发祈福,不想睡觉,想等一个奇迹。有朋友跟我说别转发了,已经走了,我说还是再等等吧。反复听小时姑娘唱《望》这首歌:道世事无常,生变幻,当头棒,猝不及防。
睡了一觉醒来,漫天的消息称科比死了,遭遇直升机空难,万千的人们哀悼:一代英雄RIP。武汉不停地爆出黑料,黄冈市不遵守纪律的市民被揪去做数学题,看到拾荒老人捐出全部家当的新闻我只觉得世间荒诞。看到豆瓣上那位叫小杭的姑娘,她的父亲母亲相继患病去世,看她痛苦地祈祷自己的丈夫千万不要被传染,我心如刀绞。泉州酒店坍塌,人间雪上加霜。Vlog网红竹子小姐回英国后见到英国的家人,心里替中国感到抱歉,她把这句话写在微博上,有粉丝说,病毒不一定是从中国传出去的,竹子小姐怼了回去:“请你拿出证据”,这让粉丝评论瞬间翻车,引发众怒,疯狂掉粉五万。
意外看到有人写的,说是大年三十打雷什么的,老人说这不是吉兆。我没怎么去读方方作家的疫情日志,但是看到北京的朋友发微博:今年,北京的雪有点多了。是啊,雪花落下来,落到那些救死扶伤、穿着防护服与病人共舞的医护人员身上,落到那些有血性、有爱心的志愿者身上,也落到被曝光的不少的发国难财的狗日的身上。讨厌疫情,以至于不愿意再谈论疫情,或者主动去看相关的消息。
三年前在香港,认识了一位姐姐,武汉人。那时她刚从越南旅行回来,打算再在香港玩儿两天后回家。我们相识在中环,然后一起爬上了太平山,在山顶共睹港都的繁华与瑰丽。分别后,我们依然保持联系,时不时能收到她从世界各地寄给我的小礼物。直到去年十二月的某个夜里,她突然给我打电话,说想跟我聊聊天,说她快四十岁的人了,一直一个人生活,真害怕哪天突然死到房间里都没人知道。一个多月后,疫情最严重的时候,我联系她,先是发了微信没有收到回应,后来打电话给她,接不通。她的朋友圈永远定格在了19年,我心里祈祷:一定要是换了手机号码、换了微信号才无法联系到啊。但我又忍不住想了想亦有可能会发生的事情,先是哽咽,然后变成嚎啕大哭。我剧烈的悲伤一时难以化解,捂着胸口,恨自己什么都做不了。
“没有一个春天不会到来,待到樱花盛开时,天涯海角也要请你来。”当我看到这句话,一点都不觉得温暖和有希望,因为我的心被这些林林总总蒙上了一层灰。我不敢去武汉,那座城市的上空飘荡的难以瞑目的痛苦灵魂,都正在羡慕地看着能继续活下去的人呢。
我意识到可能需要很久,我们的生活才能完全恢复正常,我觉得自己不应该再继续这样下去。不应该颓废、伤感、沮丧、无所事事。那么多人想活,但是命运无情地为他们关上了大门。花了好大的功夫,我调整作息,加强楼下锻炼,利用一周两次买菜的机会外出暴走。是啊,我有一位朋友,早上10点出门买菜,一直买到下午6点,他把能走的地方都走了个遍,因为实在是憋坏了。
疫情带给人许多思考,比如曾经生活里的很多消费其实都是不需要的。我的购物欲一下子消失了,像一个干瘪了的气球,很多东西顿时失去了色彩。以前觉得这个需要买,那个也需要买。现在觉得,这个不重要,那个同样不重要。心里很清楚,真的不需要。我根本不需要那么多口红,不需要那么多粉底气垫,我的欲望极大地被压缩,一下子明白了什么是生活的浮云,而什么值得成为生活的核心。
这段时间,我天天坚持给家人做饭,网上工作,大量地看书,和朋友联系,了解古代算命术,学习塔罗牌,跳肚皮舞,健身,打扫房间,适当地记录生活,减少刷微博的时间,写手账,背单词练口语,做大量的清理工作,在喜马拉雅上听古典小说《金瓶梅》…总之,都是自己喜欢的事情。
是的,当魏微问我:有没有不知道干什么的困扰?
我回答:以前有,现在没有,现在每天都在做自己喜欢的事情,而且每天有很多事情要做。
她又问我:你是怎么做到不迷茫的?
我说:找到兴趣所在,投入到重要的环节当中去。
就这样过着自己的悠长假期,从颓废到充实,也只是不久的功夫。当觉得自己可以宅在家、宅到地老天荒的时候,外面逐渐解封了。大家纷纷戴上口罩,走出家门,迎面的又是往日一片热闹的景象。我数了数,大概55天,好像刚刚经历过的封闭生活仅仅只是大梦一场。无意间看到各省医疗队撤离武汉的视频,一下子就热泪盈眶,觉得很温暖,很正能量,他们实实在在地,在祖国需要的时候,奔赴了战场。有医生说,一辈子能被祖国需要几次啊?我们都知道,这场灾难,国家奋力扛过来了。
可是,当我看到塞尔维亚总统向中国救助,红着眼睛说:伟大的国际团结是不存在的,欧洲团结是不存在的。我依然感到揪心,更揪心的是看到意大利的教堂堆满棺材,想起那句铿锵又悲怆的:丧钟,为谁而鸣?!韩国新天地教会因聚集导致群体性感染,然后几乎“全军覆没”,大自然的那股神秘力量一刀就劈向了这个邪教群体,新天地的教徒们难道还意识不到自己相信的是什么东西吗?
前些日子,关系最好的同事做了手术,我没法去医院看她,就给她发微信:人类的灾难阻挡了我去见你的脚步。她笑:有朝一日,总会相见。
山川异域,风月同天。大概中国已经成了世界上较为安全的地方,一张伦敦飞上海的机票竟被卖到了12万,我瞪大眼睛,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但是相信大家都想活命。
没有一劳永逸的生活,也没有永远美好的世界。黑夜漫长,曙光卯足了劲儿往里钻,危在旦夕的人拼命地眷恋人间,天使和魔鬼相互较量。很多灵魂开始旅行,同时也有很多灵魂即将逝去。
一天过去了,明天就又是新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