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感:怀念父亲
茧庐织字
一伙像蚕一样的人,用心编织蚕丝一样的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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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零落成尘,本名宋亚萍,上饶县人,酷爱阅读、写作,出版有个人散文、小说合集《声声唤》
怀念父亲
文●零落成尘
天微亮,父亲起床了。
虽然他很小心地关上我的房门,关上自己的房门,再关上厕所的房门,我还是无比清晰地感知到所有动静。门锁咔嗒,父亲晨练去了,几位老人聚在楼下的花园里,扯开嗓门,活动手脚,开始一天的新生活。
小区门口的花坛上,四月的早晨,七八点钟,父亲坐在那儿,自在地抽一根烟,阳光从他身后射过来,像沐在金色河流之中,父亲是一座安稳停泊的岛屿,父亲脸上有淡淡的笑意。
你又抽烟了,等下我要告诉妈妈。父亲看着我,爱昵地:不要,不要让她生气。
父亲被允许一天只能抽几根烟,否则夜里会咳得无法入睡,但父亲的烟瘾如此大,他难以抵制根深蒂固的吸引。
父亲和母亲一起去菜市场。老头,来抽根烟。时不时有人高声招呼他,在他们眼中,父亲是快乐而有福气的小老头。父亲很享受这个过程,父亲两边耳朵都夹着烟。父亲也发烟给他们,当然,那得是特别好的关系才能享受到这样的待遇。父亲现在抽的是软中华,十年前,父亲总是把软中华拿去换更便宜的香烟。现在,我们再也不让他这么做。父亲和母亲在菜场里走了一圈又一圈,仔细安排一天的菜单,菜篮里盛放着全家人的营养健康,他们异常慎重地添加删减。
天气晴好的上午,他们并肩坐在小区里,晒晒阳光吹吹风。小区里芬芳馥郁,鸟雀欢唱,父亲和母亲靠在一起,小声说话,像两只鸟儿在绿丛里昵语。
我下班时,父亲总能及时地给我开门,我知道他一定在窗边张望许久。看电视时,我切开一个苹果,父亲一半我一半,父亲不爱吃水果,但用这种方式父亲就总会吃。饭后,父亲在阳台抽烟,阳台上晒着很多衣服,外衣内衣都晒满了,父亲站在这些衣服底下,有些裤腿都会飘到父亲头上。父亲一点也不在意,父亲在衣服丛里自在抽着烟,眯着眼睛,心满意足。
有时下午我可以不上班,午饭后我就开始召集人手,叫姐姐叫妹妹加上父亲,就能有一个下午的开心麻局。我最喜欢提前塞给父亲两百元钱,这样打牌时,他输多了也不会影响心情。父亲很大气地对我们说,你们胡,我付钱。牌桌上的父亲放心地抽着烟,不再担心会有妈妈的责备,他知道他的女儿们都会罩着他。我其实不喜欢打麻将,但为了让父亲开心,我总是很热心地召集,到最后,父亲的愉快令我成了最开心的那个人。
父亲饮食口味偏重,这对他老年的身体不宜,在我们的监督下,这习惯在慢慢扭转。一点鱼肉,一碗蛋羹,一点豆制品,一点果蔬,再加上早上的蜂蜜和晚上的牛奶,父亲像听话的孩子,乖乖地吃,乖乖地喝,乖乖地睡。晚饭前,我会帮父亲捏一下他酸痛的肩膀。饭后,再陪他们去小区走一段。小区处处花红柳绿,生命时刻以崭新的姿态吐芽抽枝,衰老其实就是另一层意义上的成长。休息日,我会带着父亲母亲去附近的公园走动走动。风花雪月的景致不太能打动父亲,父亲轻描淡写地走过去。让父亲最投入的还是麻将,小小得失,倾情投入,在女儿们的陪伴下,时光疾速。
晚上九点左右,父亲就该休息了,房间响起他的鼾声,像突然有灯光在夜里燃起,夜晚顿时变得如同儿时一样安稳可靠,我静静听着鼾声,心里充满欢喜。父亲母亲愿意住在我的家里,一天两天一个月或者半年,这期间在我,如同鱼儿入水获得自在。
PHOTO BY WILSON
……停顿两秒。
——以上,全是我的想象。
父亲从来没有来过我的新居。从来没有踏进过我的家门。没有在我的家里吃过一顿饭。没有在阳台上抽过一根烟。没有在小区里等过我。没有给我开过门。我没有陪他在我的新家打过麻将。我没有带他到处玩。我没有给他买中华烟。我没有给他捏过肩膀。
以上这一切全我的想象。父亲离开我们很多年了。
走在街上的时候,我时常被身边某个酷似父亲的身影吸引,呆呆站着,半天回不过神。
父亲离开我们很多很多年了,但是,我一直感觉,父亲和我们在一起。如果他现在出现在我的面前,不管何时何地,我都不会吃惊和害怕。父亲走了很多很多年了,我总会想起那一段最后的时光。
父亲第一次从医院出来时,人已经脱形。头顶稀疏,发似脱水蔬菜松松稀稀耷拉着,父亲的身子萎缩了,衣服底下支撑的躯体显得空空荡荡。父亲的眼神都变得灰黄黯淡,从前,他的眼神一直令我敬畏——他瞪向我,似一束电光射来,我的身子会打抖。
第一次出院后,父亲还和我们打过几圈麻将。父亲的手气变得不太好,输了就大发雷霆,将麻将子摔得啪啪响,甩袖离席,接过我们还给他的钱还满脸不耐烦,理直气壮。羸弱的父亲转身走了,我们交流眼色,包容一笑。
第一次出院后,父亲还为我们烹煮了他特制的牛肉干,厨房飘出浓郁严实的醇厚香味裹住回家的每一个人。父亲用小砂锅熬煮着上等牛肉,他特制的牛肉干,大小均等,肥瘦相间,添入各类佐料,慢慢熬煮,香气渐渐添满屋子。那样的香,令人垂涎,令人吞沫,令我手心出汗,心跳加速。闻着这样的香,我们都长舒一气,以为父亲肯定不会再出什么事。春暖花开的时节,帷幕掀开,好戏才上演,世界正精彩。可是死神一直未曾远离父亲,它斜眼打量我们的无知,冰冷的手指悄悄扼上父亲的咽喉。我们的嘴里还残留着牛肉干的余香,父亲再一次住进了医院,病房里,我把北京烤鸭的皮和肉细细切开,用小块的荞麦皮裹住,夹上一根大蒜,喂父亲慢慢吃下,这曾是父亲的最爱。父亲被我喂下两小块,艰难下咽,饮水时他抬头看看我,露出难得的一抹笑容。
我为父亲按摩身体。父亲的身体散发一种枯朽的气息,我克制地微笑着,全然忘却我的血脉正是来自这具身躯。现在,他匍匐,行将坍塌,而我却心有厌烦与鄙弃。
我按摩父亲荒芜的发顶。我目睹过这儿曾是一片青葱园地。此刻,在我的掌下,昔日坚硬如钢针的发已柔软得如同是初生婴儿的胎发,缺乏弹性和韧性。
我按摩父亲的手臂。昔日那些饱满鼓胀的肌肉去了哪里?父亲的手臂像两截泄气的胶皮袋,仅存微薄底气。我拉扯手臂处那些松松垮垮的肌肉,父亲一直闭着眼睛,他的表情看不出是舒服还是痛苦。或者,一直是他在成全我,成全我的孝心?
我按摩父亲的脚趾。这是我第一次如此贴近父亲的脚趾,世上还有哪十个脚趾,当我触摸它们之时,竟能产生顶礼膜拜的心情?这双脚曾引领我走过三十余年风风雨雨,厚厚的角质层,郓裂的印,青筋斑斑,我一趾一趾细揉慢捏。父亲睁开眼睛,对我展露羞涩的笑:快去洗洗手,脏!
迈出医院的大门,我心情舒畅,病床上的父亲很快被我淡忘。那个关于死的念头,好像从来都没有在我的脑子中出现过,我忽视了那个叫死神的家伙,某时某刻,他会趁我们一不留神,就将父亲抢夺,永不再归还。我没有领略到死神的强大,无所畏惧。而父亲开始变得多愁善感,有时他看着我们,好好地就默默流下眼泪。我不客气地抹掉他的泪水,心里很责怪这个老头,好好地就搅了我们的兴头。
一屋子人团团围住父亲,那一天,大家不约而同都到齐了。两位亲友前来探望父亲,父亲极为清醒地同他们寒暄,吩咐我们安排午饭。他们走出门,对父亲如此之好的精神啧啧称奇。送他们下楼后,我从医院过道的背阳处慢慢走回来。初秋的花园里有孩子正在嬉戏,阳光从一扇扇窗户中穿射过来,香风袭入走廊,款款穿行在静谧的光与影中,是如此美好的人间,令人沉醉,难以辞别。
屋子里却传来了响动。父亲一直在嚷着不舒服不舒服,要求我们变换床位,但不管变换成哪个位置他总是感觉不如意不满意不舒服。床位移过来又移过去,他仍旧嚷着不对不对不对,他的表情很苦恼,神志有些迷糊。我挤进人群,挤在床头,从母亲的手里紧紧搂过父亲:爸!我喊着:爸!父亲睁开眼,他眸子里的神采光芒都已散尽,色黄如蜡,汗泄如注。我紧紧搂抱着父亲,抚摸他的大耳,就是这对超大耳朵的假象让我天真地以为他一定能得到神佑活到长久。
父亲看一眼我,眼光慢慢带过一屋子人,视线慢慢向上向上,在某处定格。我指着一边的心跳显示器惊呼:没有了,没有了……数字停在“0”上,一切,无力回天。
摘掉吸附在父亲身上的一个个吸盘,这些有什么用,没能抵住死神轻轻一击,生命在瞬间冰消瓦解荡然无存。
为父亲更换衣裳时,褪到下身处,我闭上了眼睛,我固执地以我的方式维护父亲最后的尊严。
父亲的身体终于躺回家中的大床,父亲的脸上竟奇异地展露出一缕隐隐的笑意。
母亲在号啕了一天一夜之后,声音就全哑了,只看见她的唇在一张一翕,我晓得她在说什么:这么狠心的人啊,我哭了这么久都不来劝劝我啊,不睁开眼睛看一看我啊……
父亲从来不是个狠心的人。生前,他没让母亲流过一滴泪。在最后的时刻,母亲泪水流尽,以偿报父亲这一生对她的宠爱呵护。
父亲在家里入睡的最后那夜,我守在父亲身边。印象中,我从没与父亲同睡一榻,这个心愿也在最后时刻得以了却。
一个小小的红木匣子里盛放着我的父亲,慢慢地,他被推进另一个世界,涅槃。一个半小时之后,再推出来的就是一抔灰烬。附着的毛发被火苗一舔而空,温润的肌肉被吸光,沉实的骨骼被烧碎,烈火也是隶属死神的帮凶,烈火吞噬了父亲的身躯,一切轰然倒塌。
几个星期之后,母亲还在喃喃:是的,他一点儿也不臭,我喂他吃食,我贴着他嘴巴去分辨话音,他一点儿也不臭啊,他永远都是干干净净的,这么干净的人,他怎么会是要走的人呢……
半年之后,我们聚在一起,模仿着父亲的腔调打麻将发脾气,气氛融洽。父亲,此时也在一边旁观着。此时的他被映成薄薄的一张图片,身穿黄呢军装的父亲胸前佩戴一枚毛主席的像章,他正含笑注视着我们。这张照片是父亲在第一次出院之后,独自一人前去照相馆留下的遗像。
这个精神矍铄的老头,他一直那么懂得照顾自己,安顿好诸事,一直那么乐观,风趣,宽容,慈爱。现在,他只是隐身在兰花与金菊的背后了,他仍旧关注着他所爱的亲人们的一举一动。泪水又一次冲泄了眼眶的栅栏,在晶莹的浮现中:父亲与我们同在。
(本文选自宋亚萍散文小说合集《声声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