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承学:探幽阐微,论文衡史——《近代戏曲与文学论衡》序
观点:
人文学科的研究就像画圆圈,文献与理论就如同圆规两脚,圆圈大小取决于这两脚的长短。我期待传统文学学者能以文献学与文艺学作为双脚,把学术之圆画得越来越大。
在中国文学学术史上,近代文学具有承前启后的重要地位,这是学界的共识。不过,在高校现有学科设置中,近代文学并不是一个独立的学科,地位颇为尴尬。在古代文学学科和课程中,近代文学像是壁虎的尾巴,说是很重要,但情急之下,即可自断其尾。从先秦文学一路讲下来,到了近代,授课老师往往点到为止。甚至,连“点到”的时间都没有,课程就结束了。而在现代文学学科和课程中,近代文学又像是一顶帽子。需要时即可戴上,不需要时便可摘下。于是,就出现一种奇怪现象:大家都知道近代文学的重要性,而实际上它仍然颇为边缘。
吴承学教授
尽管如此,有一批优秀学者仍坚持在近代文学领域里辛勤耕耘,并取得引人瞩目的成果。这其中,左鹏军教授是60年代学者的代表性人物之一。
华南师范大学近代文学研究有优良的学术传统,一直是中国近代文学研究重镇。左鹏军硕士阶段曾在华南师范大学中文系随管林、钟贤培教授研究近代文学,后考入中山大学中文系,随吴国钦教授攻读博士学位,研究近代戏曲。博士后期间,随复旦大学黄霖教授继续研究近代文学。
左鹏军的学缘和师承,决定了他具有两个特殊的学术基点,一个是近代文学,一个戏曲史。近代文学,边缘也;戏曲,亦冷僻也。但是,他把两者结合起来,便发生一种奇妙的“化学反应”,自然而然地形成了“近代戏曲研究”研究方向。于是,这原本边缘冷僻之学,就成为左鹏军治学成功之通途,而且还成为他笑傲“学术江湖”的杀手锏。
《近代传奇杂剧研究》,左鹏军著,广东高教出版社2011年版。
大凡治学术者,如果选对了方向,只要坚持下去,十年、二十年,必能有所成就。左鹏军的成就,又一次证实这一规律。在我看来,目前学术界年轻学者中,在近代戏曲文学文献之整理与研究、近代戏曲作家作品考定等方面,就已有成就而言,似无出其右者。他在海内外出版的专著,有《文化转型中的中国近代戏剧》、《近代传奇杂剧史论》、《近代传奇杂剧研究》、《晚清民国传奇杂剧考索》、《晚清民国传奇杂剧史稿》、《晚清民国传奇杂剧文献与史实研究》等多种。此外,还有大量相关的学术论文。其中,《晚清民国传奇杂剧文献与史实研究》一书,还入选2010年《国家哲学社会科学成果文库》。目前,他还承担了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近代戏曲文献考索类编”。这当然是一份漂亮的学术成绩单,但还不是他在这个领域的所有成果。
这本《近代戏曲与文学论衡》是鹏军多年来研究近代戏曲、近代文学理论的论文选辑。去年暑假期间,鹏军就把这本书稿给我看,希望我写一个序。我在暑假和寒假中,断断续续读了全书。读完之后,掩卷思考。此前,我一直认为,鹏军治学走的是文献整理与文献研究路子,他最主要的成就,是在文献与史实考订之上。这是他之所长,也是其特色。读了这本书,我对他有了更为全面的认识。我以前对左鹏军的了解虽然没有错,却似乎有点片面。因为他的工作,并不仅限于文献与史实考订。事实上,他一直努力进行理论方面的思考,这本书就是这方面的成果。全书内容非常丰富,我只能举例而言。
《近代戏曲与文学论衡》,左鹏军著,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4月版。
比如,他对学术史上重大问题和学术传统的反思与考察,就颇有心得,也有价值。他认为, 自20世纪二、三十年代以来,在近代文学研究中,长期存在一种从新文学立场出发的文学史研究立场。主要表现为持续进化、崇尚变革、向往西学、否定传统的单一化、主观化的文学史观念;与此密切相关,在具体的研究过程中,表现出与此相同的价值向度和思想特点,思想内涵不断强化,学术内涵明显减少,使文学史研究不适度地走向了过分逻辑化、简单化的道路。《近代文学研究中的新文学立场及其影响之省思》一文,对自胡适、周作人、吴文祺、陈子展、阿英等人以来,近代文学研究研究中长期存在、至今流行,甚至已经合法化的新文学、新文化立场提出反思,对这种立场下对传统文学的遮蔽、否定提出批评,并提出一种中西会通、古今兼顾的通达的近代文学研究立场。在近代文学研究中,提出这一重要的理论问题和实践问题,是饶有意义。
20世纪80年代中期,黄子平、陈平原、钱理群曾提出“二十世纪中国文学”概念,至今近三十年了,在学术界产生很大的影响。左鹏军《“二十世纪中国文学”研究中的一种普遍性缺失》一文,在充分肯定“二十世纪中国文学”理论贡献同时,对这个命题以及后来众多追随者,在对传统文学的现代价值及其最后遭际的体会、认识不足的思想缺陷和学术偏颇,进行反思并提出批评意见。这也是较早对“二十世纪中国文学”这一重要概念及相关问题进行反思。这种反思,既具有深入思考的理论意义,又具一定的实践针对性和批判性。
近代以来,激烈的反传统主义、激进主义占据学术主导地位,在此文化背景下,这一时期一直存在的“传统主义”戏曲现象,一直被研究者普遍忽视。鉴于此,《论近代传奇杂剧中的传统主义》一文,对“传统主义”戏曲现象进行历史考察,提出对这种戏曲创作及相关文化现象应保持理解之同情,认识其现代文化价值和思想意义。
《晚清民国传奇杂剧文献与史实研究》,左鹏军著,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年版。
总体而言,读了这本著作,我以为,左鹏军对近代文学总体变革趋势的勾勒、他对近代文学研究的学术观念、立场与方法,以及学术史经验的反思与重估,这些高屋建瓴的宏观研究,是建立在坚实的文献整理与研究之上的。这些成果,不仅给读者带来理论思辨的快乐,而且对于认识和推进近代文学研究发展,也是颇有借鉴和建设意义的。
鹏军的研究,引发我的感想。古代文学的研究现状,有一种思想退位、理论淡出、文献收集与考据成主角的倾向。大量论著不必说,在备受瞩目的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申报中,大量课题都喜欢冠以“文献”“考论”。尤其是重大项目,如果题目是“文献”或“集成”的话,申请的成功率就比较高。现在大学生写论文都喜欢堆砌大量的文献史料,题目动辄也冠以“某某考”了。许多人不喜欢甚至瞧不起理论研究,他们认为,只有文献才有学术生命力,只有考据才是真功夫。这种风气是对长期以来中国学术研究理论空疏之风的反拨,所以是可以理解的,也有一定意义。确实,游言无根的理论是毫无意义的。一座摇摇欲坠的大楼,实在不如一堆结实的砖瓦栋梁。文献学是人文学科的基础,其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但是,我以为,学科是有其特殊性的。文献学专业自然是以文献为主,这不必多说。在文学史与文学批评史方面,我们固然欣赏纯文献的研究,但并不欣赏一轰而起搞文献、史料之学。就我本人而言,更欣赏的是在文献基础上的理论探讨,我以为这是一种坚实而灵动的学术。我们的时代,毕竟需要有高度的理论建设。
左鹏军教授
回到左鹏军的研究来。他的所长确在文献之整理考索上,这方面的成果已卓然成家,但他并不满足于此、止步于此,他有更高远的目标,他有意识地追求在文献整理研究的基础之上,进一步的理论与思辨的研究。其实,这也是一些前辈学者所倡导的治学方法。程千帆先生曾说:“我们工作的目的、研究的最高希望,就是文艺学和文献学两者的精密结合。”文献学导向坚实,文艺学导向高妙。不坚实即为空疏,乏高妙容易板滞。程先生的话很朴实,但为我们揭示很高的学术境界。我服膺程先生的教导,也赞赏左鹏军这种文献与理论兼重的学术追求。这或许是他以后能够不断超越自我的重要途径。我以为,人文学科的研究就像画圆圈,文献与理论就如同圆规两脚,圆圈大小取决于这两脚的长短。我期待而且相信,鹏军能以文献学与文艺学作为双脚,把学术之圆画得越来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