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真:中国俗文学研究在狩野学术体系中的位置(狩野直喜与中国俗文学之二)
近代学术转型时期的日本汉学家多不是从事某一项专门领域的研究,他们的研究范围往往横跨整个人文科学领域。
狩野直喜
狩野直喜即是一位通才型汉学家,他在中国文史哲诸领域均有取得较大成就;即使仅就中国文学研究而言,也不仅限于俗文学。然而,狩野直喜在中国文学研究领域影响最大的,莫过于俗文学研究。
正是因为狩野直喜在京都学派和中国俗文学研究领域占据如此的重要地位,其后学和后人纷纷将其奉为“鼻祖”、“开创者”。
最早“追封”狩野直喜的当属他的高足青木正儿,他在乃师逝世百日之际撰文纪念,称狩野氏“实为我国元曲研究之鼻祖”[1]。
吉川幸次郎
其后,狩野直喜的另外一位高足吉川幸次郎,则更是把乃师称为“小说戏曲研究的开创者”[2]。
狩野之孙狩野直祯则把以上两说作了更为具体地阐释,并明确了狩野学术的谱系传承:
狩野直喜开创之戏曲史研究,继承而拓展者,在京都帝国大学有青木正儿、吉川幸次郎,在东京帝国大学则有盐谷温。[3]
由于上述三位学者的特殊身份,他们对狩野直喜的评价几成定论,对中国学界的影响极大。这样的评价还可以举出很多,大体不难看出青木正儿等人的影响。
狩野直喜书扇面
那么,这些评价是否客观中肯?中国俗文学研究在狩野学术体系究竟处于怎么样的位置?这就首先要探究狩野学术的体系结构。
还是以吉川幸次郎的评价为例,他认为乃师之所以是京都学派“中国学”的创始者而非改革者的理由有四:
第一,自觉地以外国人的视角将经学作为中国文明史的资料和客观学术研究的对象;
第二,作为研究基础的文献学研究,包括敦煌文书的调查、经史戏曲等古文献的研究;
第三,中国哲学、文学及与制度关系的综合研究;
第四,现代学术意义的中国小说戏曲等虚构文学的研究[4]。
《中国学文薮》
而《京都帝国大学文学部五十年史》在介绍狩野直喜开辟的领域时,也举出四个方面,大体与吉川氏所言相同:清朝考证学的引入、敦煌写本的研究、中国戏曲小说的研究、唐人旧疏的研究[5]。两者说法虽有差异,但都包括了中国俗文学研究一项,即都认为中国俗文学研究是狩野学术体系四大支柱之一。
上述评价有其客观的一面,也有为了突出狩野直喜的开创功绩而淡化乃至忽视其他学者的努力的一面。
早稻田大学
事实上,早在狩野直喜开设中国俗文学课程之前,早稻田大学早已开设相关课程并基本完成了中国俗文学学科的初创,东京帝国大学早期毕业生——赤门文士也在狩野氏之前进行了相关的著述或教学活动。
相比之下,狩野氏的中国俗文学研究起步较晚,不仅晚于日本其他汉学家开始从事中国俗文学研究的时间,也晚于他自己所从事的其它研究领域。这与狩野直喜的学术背景密切相关。
狩野直喜自幼所受的是传统经学教育,大学所学专业是中国哲学,后来在京都帝国大学也是先作为中国哲学讲座教授。
《中国哲学史》
但也要承认,他是京都学派中国俗文学研究的开创者、与东京学派的盐谷温(1878-1962)一起成为近代日本中国俗文学研究史上的双子星座。
以下就先来看看狩野直喜究竟有着怎样不同寻常的学术经历。
狩野直喜,字子温,号君山、半农人、葵园[6]。幼年丧父,由祖父狩野直温抚养成人,直温本是藩学教师,故狩野直喜自小受到汉学熏陶,自幼能作汉诗,还曾在旧藩主前讲学,一时传为美谈。
12岁入济济黉就读。济济黉校名取自《诗经》“济济多士,文王以宁”之句,以“正伦理、明大义;重廉耻、振元气;磨知识、进文明”为教育方针,故狩野直喜在故乡熊本的少年时代已受到相当浓厚的儒家经学思想教育。
《君山文》
1884年,狩野直喜从济济黉毕业后前往东京,进入神田共立学校学习英语,后又入第一高等学校。求学期间,狩野直喜购买了《英英词典》,以此来刻苦学习外语,其英语、法语水平都达到了能与外国人打电话的程度[7]。总之,狩野直喜的这段学习经历为他日后与国际汉学界的联系打下了坚实的外语基础。
1892年,狩野直喜考入东京帝国大学汉学科。他和盐谷温一样,最初的专业并非是中国文学,盐谷温是中国史学专业,在研究生院期间转攻中国文学,而狩野直喜则是中国哲学专业,入研究生院时仍似未转攻中国文学[8]。
岛田重礼《十八史略》序
狩野直喜在东京帝国大学攻读中国哲学时的教授有岛田重礼(1838-1898)、重野安绎(1827-1910)、根本通明(1822-1906)、竹添进一郎(1842-1917)、井上哲次郎(1855-1944)等,他最尊重岛田重礼,对竹添进一郎、井上哲次郎则颇有微词。岛田氏最为推崇清朝的考证学风,主张读原典,狩野直喜日后治学主张考证,实受到岛田氏的启发[9]。
狩野直喜从东京帝国大学毕业后颇为不遇[10]。他毕业之时,京都帝国大学尚未建立,其出任文科大学教授更在十余年之后。
森槐南书法
而早在他毕业之前,早稻田大学前身东京专门学校早已设立了专门的文学科,并已由森槐南(1863-1911)等人讲授中国文学史、中国俗文学等相关课程[11]。
当时早稻田大学的中国俗文学学科一时颇称得人之盛,狩野直喜的学长儿岛献吉郎(1866-1931)、好友古城贞吉(1866-1949)、同学藤田丰八(1869-1929)、学弟盐谷温、久保天随(1875-1935)等,都曾先后在该校讲授“中国文学史”课程或出版相关教材,其中未见狩野之名。
狩野直喜毕业那年,赤门文士发起设立东亚学院,该学院虽仅维持半年,但发行过讲义,狩野氏虽参与其事,但所讲并非中国文学,而是《书经讲义》(《書經講義》),讲授中国文学的是小柳司气太(1870-1940)和田中参(1827-1894)。
《中国文学杂考》
而在此前后数年内,日本汉学界出版了多部中国文学史,除前述儿岛献吉郎、藤田丰八、古城贞吉、久保天随外,尚有笹川临风(1870-1949)、大町桂月(1869-1925)、白河鲤洋(1875-1919)等人,一时颇为热闹,他们都是狩野氏的学长或学弟,其中亦未见有他的大作。
在同学和校友叱咤风云之时,狩野氏却默默无闻地在私立正则寻常中学校、东京外国语学校等校教授历史地理、汉文[12]。换言之,在当时日本汉学界中国文学研究风气颇盛之时,未见狩野氏有何相关研究活动及著述。
《京都帝国大学一览》
狩野直喜真正与中国文学发生联系,是在1900年留学中国之后。此时正值京都帝国大学设立,狩野直喜幸得京大校长木下广次因同乡之情招请,并被作为筹备中的京大文科大学预备教授派往中国留学。当时和他同在北京的古城贞吉曾回忆说:
狩野直喜在东大所学专业虽是哲学,但对中国文学就很有兴趣,他看见我的住所有文学方面的书,又听我说必须要研究戏曲小说,于是透露了自己也想研究文学的意思,但因为要研究儒学,所以只能抑制此心。[13]
狩野直喜后又在上海接触到欧洲汉学,欧洲的中国小说戏曲翻译对他产生很大的刺激,吉川幸次郎认为此事对狩野氏开始研究中国俗文学极为重要[14]。
由于财政预算问题,京都帝国大学未及时办文科大学,留学归国的狩野直喜只得在图书馆抄写卡片,既不能就任教职,更无法从事中国俗文学研究。
《清国行政法》
期间,他还受台湾总督府委托,参与台湾旧惯调查会事务,辅助法科大学教授织田万(1868-1945)编纂《清国行政法》(《清國行政法》)。此书虽非狩野直喜的署名著作,但却与他后来开设“清朝的制度与文学”课程有直接关系[15]。
日俄战争以后,京都帝国大学决定开办文科大学,狩野直喜才正式登上京都学派东洋学的历史舞台。
1906年4月,狩野氏任文科大学创设委员,7月任文科大学“中国哲学讲座”(中国哲學講座)教授。1907年,获文学博士学位。
《中国哲学史》韩文版
1908年,文科大学文学科正式开办,狩野直喜兼任“中国语中国文学讲座”(中国語中国文學講座)教授,至此,他的中国文学研究学术生涯才真正开始。
就在这一年,狩野直喜不仅第一次开讲“中国文学史”(中国文學史),还发表了他的第一篇中国俗文学研究论文On the Authorship of the Hung-lou Meng and the Date of its Composition(原英文,载《活人》,1908年3月)。
盐谷温手迹
但他此时已经40岁,在年龄上显然晚于森槐南28岁任东京专门学校文学科讲师,也晚于盐谷温24岁转攻中国文学并于同年在早稻田大学主讲“中国文学史”、28岁任东京帝国大学中国文学讲座助教授。
[1] 青木正兒:《君山先生と元曲と私》),《東光》第5號,1948年。
[2] 東方學會编:《先學を語る》第1册,東京:刀水書房2000年,第179页。
[3] 狩野直禎:《中国小說戲曲史·跋》,東京:すずみ書房1992年。按,《中国小說戲曲史》一书由笔者译成中文,列入江苏人民出版社“海外中国研究系列”丛书,已出版。
[4] 吉川幸次郎:《中国學文藪·解说》,東京:みすず書房1973年,第500-503页。
[5] 京都大學文學部编:《京都帝國大學文學部五十年史》,京都:京都大學出版部1957年,第217页。
[6] 关于狩野直喜的生平,可参看江上波夫主编:《東洋學の系譜》第1集,東京:大修館書店1992年;《先學を語る》第1册;礪波護《京洛の學風》,東京:中央公论新社2001年;《京大東洋學の百年》;《日本汉学史》。
[7] 《先學を語る》第1册,第167页。
[8] 狩野直禎:《狩野直喜博士年譜》,《東方學》第42輯,1971年8月。
[9] 《先學を語る》第1册,第169-172页。
[10] 《先學を語る》第1册,第172页。
[11] 关于森槐南的中国俗文学研究及早稻田大学的中国俗文学学科初创,可详见张真:《明治词曲开山——森槐南生平及其南戏研究考述》,原载《戏剧艺术》2015年第4期,人大复印资料(《舞台艺术》2016年第1期)全文转载。
[12] 《狩野直喜博士年譜》。
[13] 古城贞吉:《狩野博士と私》,《東光》第5號,1948年。
[14] 《中国小說戲曲史·跋》。
[15] 《先學を語る》第1册,第18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