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有富：吴梅与潜社（南大往事之一）

吴梅在东南大学与中央大学任教期间，组织学生成立潜社，学习词曲创作，曾盛极一时。据《潜社汇刊同人名录》可知，参加潜社的学生有七十人，后来成为大学教授的有卢前（中央大学）、冯国瑞（兰州大学）、张世禄（复旦大学）、张汝舟（贵州大学）、唐圭璋（南京师范大学）、段熙仲（南京师范大学）、王玉章（南开大学）、王季思（中山大学）、常任侠（北京大学）、张惠衣（浙江大学）、蒋维崧（山东大学）、盛静霞（杭州大学）、周法高（台湾大学）、沈祖棻（武汉大学）、吴南青（中国戏曲研究院），此外还有任仲敏（扬州大学）、钱南扬（南京大学），万云骏（华东师范大学），真可谓人才济济。潜社显然是一个值得关注的文学团体。

吴梅先生照片一

潜社大致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1924年春至1927年春天东南大学停办。其标志性成果为《潜社词刊》。吴梅在《潜社词刊序》中说：“丙寅（1926）之春，南雍（东南大学）诸子起词社，邀余主盟，余欣然诺之。凡集四次，得词如干首，皆诸子即席挥毫，无假托、无润色也。至中秋夕，写录一小册，付诸剞氏。”这四次的课题为《千秋岁·题归玄恭击筑馀音》、《风入松·宋徽宗琴名松风》、《桂枝香·扫叶楼秋禊》、《霜花腴·红叶》，共收词六十二首。

实际上，潜社初创于1924年春，吴梅1931年9月23日（此据原文用阴历，下同）日记称：“潜社者，余自甲子（1924）、乙丑（1925）间，偕东南大学诸生，结社习词也。月二集，集必在多丽舫，舫泊秦淮，集时各赋一词，词毕即畅饮，然后散。至丁卯（1927）春，此社不废。刊有《潜社》一集，亦有可观处。”

《潜社词刊》第一集

王季思《忆潜社》还谈到了潜社成立的具体情况：“当民国十三年（1924）的二、三月间，我才是东南大学一年级生，选读了吴瞿安先生的词选课。先生以同学们多数不会填词，为增加我们的练习机会和写作兴趣起见，在某一个星期日的下午，找我们到他的寓处去。他备了一些茶、瓜子，拿出一本归玄庄的《万古愁》曲本给我们看。随出一个题目，叫大家试作，他更从书架上拿下万红友的《词律》、戈顺卿的《词韵》，给我们翻检。初学填词，困难是很多的，有了老师在旁边随时指点，随时改正，居然在三四个钟头里，各人都填成了一阕。”

“第二个星期上课的时候，便有同学提议，请求先生定期的给我们这样的练习，有的同学更主张组织个词社。先生答应了，定社名为潜社。”“第二次的社集，记得是秦淮河的一只画舫，署作‘多丽’的大船上。这船名也就是词牌名，先生特别高兴。当船由秦淮河摇到大中桥时，他拿出洞箫，吹起那《九转弹词》来，箫声的凄清激越，引得两岸河房上多少人出来看。到了大中桥畔，先生取出清初某名家画的李香君小像，下面是钱南垣的几个篆字，叫大家各填一首《蓦山溪》词。直到暮色苍茫，才移船秦淮水榭，从老万全酒家叫了两桌菜来聚餐，飞花行令，直到深夜才散。”

吴梅《潜社词刊》序

王季思所提到的初次习作与第二次社集所作《蓦山溪》词均未收入《潜社词刊》，可能认为这些词系习作，水平不高，不值得收，或者这些习作根本就没有保存下来。1927年春，东南大学因北伐战争而停办，吴梅举家回苏州，潜社第一阶段的活动自然也就停止了。

第二阶段是1928年秋至1929年冬，其标志性成果为《潜社曲刊》。这一阶段共集十次，课题为《山坡羊·戊辰季秋重集多丽舫》、《桂枝香·过明故宫》、《锦缠道·红叶》、《春带引·访旧院》、《桃花山·后湖访樱桃花》、《花月围京兆·秋海棠》、《五色丝·雪》、《北寄生草·茶》、《解三酲·梨花》、《玉芙蓉·戏效青门唾窗绒体》，共收曲子九十二支。

吴梅在《潜社曲刊·序》中介绍了潜社重集的情况：“戊辰（1928年）之秋，重主上庠（指中央大学），社集旧人，泰半云散，同学中请赓续前举。余方与诸君子谈曲，遂易作南词，仍集多丽舫。”序末署“十八年（1929）冬霜厓”。1931年9月23日日记也谈到了这一点：“戊辰（1928）之秋，重集多丽舫，后约为南北曲。盖是时余自岭南返京，重主上庠，专授南北曲，故社课不复作词。”

吴梅《潜社曲刊》序

王季思《忆潜社》也介绍了1928年赓续潜社的情况：“国民革命军北伐以后，先生一度到广东中山大学任教。因为同学们对先生的感情特别好，当时由我同唐谦、卢炳普等几个发起，要求校里请先生回来。公告一出，签名赞同的有百多人。民国十七年（1928），先生依然回到南京，在中央大学任教。因为那时汪旭初先生、王晓湘先生都担任词的课程，先生专教南北曲，社集时也便专填曲子了。”

但在第二阶段与第三段之间的这段时间，吴梅仍然经常与学生们雅集，如1932年12月13日日记：“早赴万全，与诸生雅集，题为《桂枝香·祝东坡生日》。公生十二月十九日。集者二十五人。”次日日记：“日来与诸生雅集，得二词一曲，亦复可观。”这三首词曲的标题为《桂枝香·祝东坡生日》、《三姝媚·冬日过玄武湖》、《黄钟降黄龙·秦淮冬集》。师生们所作只是没有收入《潜社曲刊》而已。

第三阶段为1936年春至1937年夏，其标志性成果为《潜社词续刊》。社集六次，课题为《江城梅花引·丙子春禊》、《看花回·杏花》、《声声令·拜孝陵》、《洞仙歌·拟东坡摩诃池纳凉词》、《祝英台近·秦淮秋禊》、《菩萨蛮·五都咏》或《蝶恋花·闻钟》，共收词一百五十一首。

吴梅题签《潜社汇刊》

吴梅《潜社词续刊·序》称：“丙子（1936）之春，上庠诸子徐一帆等，赓续潜社，余欣喜无量，既集若干次，汇而刻之，亦盍各言志也，卓荦群英，婆娑一老，吾几自忘迟暮矣。是岁月当头夕，霜崖吴梅。”1936年3月13日日记也谈了当时的情况：“早，中大三课毕，益藩言潜社赓续，加入者约有七、八人，余谓俟下周再定时日地处。”1936年3月22日日记记载了第三阶段第一次社集的情况：“下午，余与中大诸生，赓续潜社，至吴宫饭店集会，计六人。”课题为《江城梅花引》，吴梅所作，题下有小序云：“潜社久废，吟事日荒，丙子之春，复与上庠诸子，赓续雅音，赋此与诸子首唱。”

徐益藩《师门杂忆》也谈到了第三阶段潜社赓续的情况：“二十四年（1935）秋，益藩试入中央大学，始受业于先生。先生自东南大学时，即率诸弟子为潜社，酌酒弦词于秦淮之上，中绝者再，而先生兴不衰。至是益藩奉命三续之，得社友十数。先生莞尔曰：‘斯社自始创迄今十年矣！持之以恒，绝而不绝，校中会社，殆无足以颃也。今与诸君约法三章耳：不标榜，必到，必作。’岁余凡八集，集各有词，先生拈调命题，辄先成为诸生倡，众生毕赋开宴，先生顾而乐之，往往以苍颜白发，颓乎其中。”

1936年9月29日举行了第三阶段的第六次社集，吴梅于当天日记中写道：“今日为旧总理孙中山诞辰，衙署学校一律放假，诸生邀我举行潜社，遂于午后偕光华同去，盖仍在万全集会也，到十二人。”“题为《菩萨蛮》五首，分咏五都，长安、洛阳、汴梁、建业、临安也。又《蝶恋花》一首《闻钟》。”

此次社集后，潜社将《潜社词刊》、《潜社曲刊》、《潜社词续刊》合在一起成为《潜社汇刊》。吴梅《潜社汇刊总序》称：“自丙寅（1926）至丙子（1936），合十一年社作，刊布行世。作者之美恶，可以不论，而历久不渝，固可尚也。诸生有转移，社集无间断，余用以自壮云。霜崖吴梅。”《潜社汇刊》实际上直到1937年2月才刻印出来，吴梅在1937年2月8日日记中写道：“午后徐生一帆、章生荑孙、杨生志溥、钱生王倬俱至，略谈去。徐交《潜社汇刊》五十部。”“客散，以朱笔校《汇刊》一过，又得错字若干，甚矣校书之难，几尘落叶，洵不虚也。”

《潜社汇刊》目录

《潜社汇刊》出版后，潜社还继续雅集了两次，一次在1937年2月9日，吴梅于该日日记写道：“下午至老万全，举行潜社，到十三人，题为《摸鱼子·过旧贡院》。”另一次在1937年3月15日，该日日记称：饭后至万全，举行潜社，到常任侠等十四人，课作为《齐天乐·题黄瘿瓢芦雁图》。1937年7月7日芦沟桥事变后不久，吴梅离开中央大学回苏州，九月离开苏州踏上避难之途，潜社因而也就停止了活动。

从上面的介绍中可以看出潜社是吴梅的积极性与学生们的积极性相结合的产物，吴梅起主导作用则是毫无疑义的。吴梅为该社命名，并确定了指导思想，如1931年9月23日日记指出：“社有规条三：一、不标榜；二、不逃课；三、潜修为主。”吴梅每次集会必到，每次集会必作，为同学们树立了榜样，同时还负责指导同学们的词曲创作。

潜社的活动也是由吴梅组织安排的，如吴梅1936年3月19日日记谈到了潜社第三阶段第二次社集的准备情况：“潜社社集，定廿一日下午，老万全举行，嘱徐生一帆电定房间。”唐圭璋《回忆吴瞿安先生》也说明了这一点：“先生在东南大学时，曾领导学生组织词社，名“潜社”，前后达十余年。大概每月一集，拣一星期日下午，师生一同游览南京名胜，并作词和曲。题由先生出，作好也由先生改，直到傍晚，才一同归来，在夫子庙东头的‘万全酒家’聚餐。有时作的是曲，先生即席订谱，擪笛歌唱，极一时之乐；席散以后，先生酒意醺醺，往往由学生扶送回寓。”

从潜社成员所作词曲的题目来看，他们到过南京扫叶楼、明故宫、明孝陵、灵谷寺、玄武湖、夫子庙等景区，还外出观赏过梨花、杏花、樱花、枫叶、秋海棠、茶花、雪景等，内容丰富多彩。当然学生们获益最多的，还是吴梅帮助学生们修改习作。除当场指点外，吴梅还将学生们的作品带回家中精批细改，如1936年闰3月7日日记：“下午改潜社社课，即前《看花回》词也。”1936年闰3月9日日记：“改诸生课卷十一本，皆《看花回》社作。”1936年闰3月12日日记：“阴。早改贞元词如下：《看花回·咏杏花》：二月东风醉玉卮，淡抹胭脂。万枝明艳春如海，骋花骢柳外骄嘶……并函约十三社集。”1936年闰3月13日日记：“下午往夫子庙老万全举潜社第三集，课题为《声声令·拜孝陵》。诸子陆续交卷，余亦成一卷。”可见潜社第二集课卷刚刚改完，第三集的课卷又需要改了。

女同学组织梅社，所写词作，也是请吴梅修改的，尉素秋《词林旧侣》谈到了这一点：“梅社每两周聚会一次，轮流作东道主，指定地点，决定题目，上一次作品交卷，互相研究观摩，然后抄录起来，呈吴师批改。”金虑《记吴瞿安先生数事》称吴师“批改文卷极勤，又极严格，用朱笔正楷，一笔不苟，尝云“设我子女之教师，不勤改习作，我必戚戚然，绝难满意。”唐圭璋《回忆吴瞿安先生》一文也称：“学生一学期有几次作业，先生都替他们一一批改。先生才思敏捷，批改的又快又好，学生们无不钦佩。”

吴梅照片二

吴梅组织潜社让学生学习写词作曲，给学生们留下了永久的记忆，据谈凤梁《三老会金陵》介绍：1978年6月，中山大学的王季思教授在北京完成《中国文学史》的修订工作，在返穗途中，特地绕道南京，到南京师范大学会晤两位同窗挚友唐圭章教授与段熙仲教授，“王教授刚呷了口茶，就自言自语起来：‘分别四十年了！五十多年前，我们跟霜崖老师学词的情景还在眼前呢！’‘是啊，霜老师让我们填《霜花腴·红叶》，我还记忆犹新呢！’段老接过王老的话题。接着，他就琅琅地背起王老当年的《霜花腴·红叶》来了：半林碎锦，映碧天，秋容分外鲜明。霜重难支，风低慵舞，山村几日新晴？冷光乍凝，逗夕阳、红上江城……”

吴梅组织潜社，并支持女同学组织梅社，极大地提高了学生们学习词曲创作的热情，并切切实实地提高了学生们词曲创作的写作水平，也激发了他们研究词曲的兴趣，吴梅培养与造就了一大批研究词曲的专家学者，决不是偶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