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支教)留下黄雨桐(北方文学·上旬)(廖伟)
廖伟
离开还是留下,这是一个问题。
山村的晨曦,并没有比城市来得迟多少。窸窸窣窣的雨声依旧不绝于耳地传来,但已经把微明的曙色也一同贴在了小屋的窗上。这曙光轻轻浅浅、缓缓而来,开始与兰面前的台灯争夺着光辉。
兰轻轻地叹了口气,从疲惫无着的支颐沉思中解脱出来,关掉书桌上孤零零亮了一夜、已经开始渐渐失去光彩的台灯,扭转身来苦恼地看着自己的床铺。狭小的屋内除了书桌之外,仅能再摆下一张单人床。床上的被褥已经被她捆扎成了一坨,和一个暗红色的拉杆箱并排放在只剩下一张芦席的床板上。她默默环顾四周,视线从门后的外套和雨伞、墙壁上的课程表和羽毛球拍、天花板上的风扇和风铃一路扫过,最后落回到书桌上的那一束小野花和那两个皱巴巴的纸团上。
“这个人真是个榆木疙瘩!亏他还好意思名叫‘松!这就是他给我的答案!我对他的愚笨还能说什么呢?五体投地。不,全体投地!”兰瞪着那两个纸团,心里恨恨地说着,红肿的眼睛又一次泛出泪光,说不清是因为松的愚蠢与冷淡,还是因为她的无助与彷徨。
这也许是兰在山村小学的最后一个早晨了。
大学毕业后,她和松一起来到这个大山深处的小学,做起了民办教师。两年来,她在这个淳朴的山村、在这个小小的学校,度过了无数个快乐而充实的日日夜夜。现在,她在县城里的父母爱女心切,通过处心积虑、无所不用其极的所谓“运作”,终于为她在新建立的城关第三小学谋到了一个教师职位。今年夏天以来,父母三番五次地催她,让她务必在这个暑假结束之前回去报到,开始她的崭新生活。
对于父母的良苦用心,兰非常理解。但是生来“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的兰,实在是舍不得离开这个淳朴的山村、舍不得离开她可爱的学生。
一切的抉择,归结于松的态度,而这两个皱巴巴的纸团激怒了兰。
“你说,我是不是该听爸妈的,去县城教书?”
——兰回忆着昨天放学之后与松的对话。
“离开穷山恶水,回归锦绣繁华,人之常情呗,也没什么不好吧?”
“你真的这么想?”
“嗯……”
“我走了,语文、英语、思想品德,你这个理科男能教好?你的手笨得赛过山上野猪的大蹄子,美术、音乐,你一窍不通,又怎么教得了?另外,咱们‘山那边小学微信公众号的维护怎么办?管理员是我,素材的整理、消息的发布、留言的回复、用户的管理,你从来都没操过心!县里文明办支援咱们的电教设备刚到位,网络服务器的调试说明书现在都还没到,里面有些功能你要不要我帮着研究研究?妞子和石头他们十几个孩子中午都没办法回家,他们的午饭你会不会弄?去年冬天,我就让你替我煮了一回红豆粥,还给煮糊了,笨也笨死!还有,陈老师年纪大了,腿伤又那么重,乡里不可能再请他回来代课,到时候就剩你一个光杆校长唱独角戏,看你到时候怎么办!”
“嗯……”
“你除了‘嗯还会不会说别的?我现在拿不定主意,征求你个意见,你就不能痛痛快快表个态?我爸妈的话我才不在乎,什么收入稳定,什么好找对象……唉烦都烦死了!”
“诺,送你这束小花,刚在后山上采的。还有这个,我的超级肯定的表态意见,呵呵,也给你!”
“这是什么?”
“人的命天注定,去还是留,挑兵挑将,抓阄决定吧。一个里面写着离开、一个里面写着留下,抓到哪个就是哪个,童叟无欺、灵验无比,哈哈!”
“你!滚一边去!我这就给老爸打电话,明天就回去报到……”
愚笨如松者,鲜矣!
微雨依旧飘零,晨光越发明亮。雨中的山村校园偎依在大山的怀抱里,那样的静谧和安详,似乎仍旧在做着一个纯真而甜美的梦,从远古做到将来,久久不愿醒来。小食堂的烟囱里,有一缕细细的炊烟袅袅升腾,缠绕在林稍、氤氲在山间,与云雾渐渐合为一体。一切都那么平凡和美好,一切似乎都不曾、也不会经历什么改变。
“滴滴!”几下清脆的汽车喇叭声从山脚下传来。兰心中一惊,好像有几根细针扎在了心里一样。她又瞥了一眼那两个纸团,狠狠咬了一下嘴唇,站起身来打开了屋门。可是,她的脚步又止住了,没有再踏出去一步。二十来把颜色各异的雨伞,不知何时悄悄地聚集在她的门外。伞下,是一张张充满稚气的小脸。今天是周末,不是孩子们来上学的日子,可是所有学生却都站立在兰的门口。
爱画画的阿娟,忽闪着山泉一样清澈的大眼睛,手里握着一张水彩画,画上是一个年轻美丽的山村女教师,扯着一个小女孩的手,共同走在泥泞的田间小路上。爱写诗的亮娃,怀里抱着一个做工精致、卡哇伊风十足的糖果盒,那是去年阿兰老师送给他的生日礼物,却不知道今天这盒子里面装的会是什么。爱睡觉的小伟,今天却那么的精神,紧绷着嘴唇、大睁着双眼,好像有好多的话要对阿兰老师说。永远都擦不净鼻涕的小俊,今天却换了一身簇新的衣服,怀里抱着的那一筐鸡蛋,是奶奶特意让他给阿兰老师送来的么?
还有爱哭的妞子,总是说想念在外打工的爸爸妈妈;不喜欢吃菠菜和洋葱的媛媛,每次午饭都喜欢坐在阿兰老师的身边;和爷爷相依为命的小志,总是说一定要考上北京的大学,到时候去天安门拍张帅帅的照片寄给他的阿兰老师;人小鬼大的瓜娃,学校里唯一的一个一年级新生,最喜欢听阿兰老师用电子琴给他弹唱陈奕迅的《稳稳的幸福》……
兰愣怔在门口,嘴唇嗫喏着,眼睛湿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时,班长婉君走上前来,向着兰深深地鞠躬,然后转过身去,一副小小指挥家的样子,指挥着大家唱起了一支歌、一支阿兰老师刚刚教会他们的歌——
万水千山不忘来时路
鲜血浇灌出花开的国度
生死相依只为了那一句承诺
报答你是我唯一的倾诉
树高千尺根深在沃土
你是大地给我万般呵护
生生不息只为了那一份托付
无惧风雨迎来新日出
你是我的一切我的全部
向往你的向往
幸福你的幸福
不忘初心 继续前进
万水千山最美中國道路
孩子们动情地唱着,稚嫩淳朴的歌声,与这轻柔细密的雨声紧紧地融汇在一起。兰的双眼,渐渐被泪水充盈。就在这幸福而略带忧伤的泪光里,兰看见了他,山村小学理科男榆木疙瘩校长,那个丢给他两个纸团作为去留答复的高人——松。
松傻傻地笑着,手里捧着一碗冒着热气的红豆粥,表情略带羞怯和不安,眼神略带期盼和问询,缓缓地向兰走来。
兰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情感,转身关上了屋门。她快步走到书桌跟前,一面咒骂着松的虐心,一面赌气似的把那两个纸团一一展开。
然后,她笑了,来不及抹去脸上的泪水,笑得那么幸福、那么灿烂。
两张皱巴巴的纸上,是松那俊秀刚劲的字迹,上面写着一模一样的两个字——
“留下。”